充實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已入五月,天氣愈發(fā)熱了。
這天下午,夕陽西斜,余暉脈脈,柳湘蓮在院中練劍。數(shù)年苦練打下雄厚根基,他身輕如燕,劍走如龍,或緩或急,倏來忽去,一招一式,妙至毫巔。
半個時辰后,汗透薄衫,柳湘蓮停了下來,收劍入鞘,坐到院中石凳上休憩飲茶。
他對現(xiàn)在的日子十分滿足,尤其是自己竟擁有一座大宅院——前宅后園,占地廣闊。
這可是天子所居的煌煌帝都,而且是權貴云集、寸土寸金的西城!放在后世,縱有幾個小目標的身價也根本辦不到!
正當他悠然自得地欣賞自家“豪宅”時,忽聽到“哐哐哐”的拍門聲,響亮而急促,閻王催命似的。
柳三出去采購吃食了,蔣玉菡也不在家,柳湘蓮只得稍作收拾,親自過去開門。
門前的興隆街上,正站著一位錦衣華服、腰束寶帶的少年,被幾個青衣小廝簇擁著。少年身材微胖,濃眉大眼,面色酡紅,目光飄忽游移,神情高傲又略顯煩躁。
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兩腳斜八字站的歪斜,因遲遲不開門而心生躁意。
忽聽“吱呀”一聲,正門未開,一側的角門開了,一位白衣飄飄、長發(fā)垂肩的“美人”從中走出。
少年扭頭望去,頓時目瞪神呆,失魂喪魄——他最近初嘗此道,正食髓知味,不知饜足,見了新鮮貨色豈能不喜?
看到少年目光淫邪,柳湘蓮劍眉微蹙,眸中閃過厭惡之色。這等輕浮浪蕩的登徒子,最近著實見了不少,都是來糾纏蔣玉菡的。無不是慕名癡笑而來,抱頭鼠竄而去!
“你找誰?”柳湘蓮身姿挺拔的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微抬下巴,冷聲詢問。心里打定主意,對方若敢出言不遜,就讓他知道花兒為何這樣紅!
“咳咳!”癡漢少年醒過神兒來,頓覺剛才應對失禮,唐突“佳人”,忙咳嗽幾聲稍作掩飾。他站直了身子,雙手扶了扶腰帶,而后拱手作揖,斟酌說道:“我,不,在下薛文龍,久仰琪官大名!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個……實話說了罷,后兒是咱生日,想請琪官兄弟演上一場!”
薛文龍?柳湘蓮凝眉打量,已知對方是誰——薛寶釵的哥哥、薛姨媽的寶貝兒子、為搶奪香菱打死馮淵的薛蟠!
請人的客套話也能說的不倫不類,果然粗鄙無文,怪不得會被賈璉叫作“薛大傻子”。真是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柳湘蓮暗道晦氣,你擱我這兒裝模作樣糊弄鬼呢!
觀薛蟠此時年紀,不過十六七歲,應是薛家剛到京城不久。
薛、柳二人孽緣深重,自己過來不但沒能化解,還把兩人相遇的時間提前了。
一想到薛蟠當眾叫嚷“小柳兒”的場景,柳湘蓮心生惡寒。這家伙有龍陽之好,還是別讓蔣玉菡同他接觸,免得生出事端。
想到此處,柳湘蓮便想出言拒絕其邀請,可張了張口,猶猶豫豫,最后還是生生忍住了。
薛蟠不值一提,可人家妹子生得好啊,好歹要給寶釵妹妹的幾分面子。而且,香菱已入薛家,倘若自己不出手解救,用不了多久便會被薛蟠納作房里人,豈不可惜!
柳湘蓮又想到,薛蟠一家此時正住在榮國府,這不正是接近賈家的機會?倒不是他有做“孝子賢孫”的受虐癖好,而是不靠近賈家,去何處找林妹妹?
況且,他現(xiàn)在與柳家各房不對付,敵強我弱,局勢于己不利,不妨引入外援,借力打力!
賈家這個一門二公、風光無限、權勢滔天的家族,的確到了該毀滅的時候,但不該玉石俱焚,拖累眾金釵。而未來幾年還有一段“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最后光輝,或可利用一二。
稍作思索,柳湘蓮權衡得失,作出決定——今日必要折服了薛蟠,作為踏入賈家的墊腳石!
與賈珍、賈赦等徹底爛透的人相比,薛蟠此人尚有可取之處,至少愛護老媽和妹子,對朋友也講義氣,并不主動害人。可該如何折服薛蟠呢?
原著中,薛蟠會過柳湘蓮一次后,便對他念念不忘,在賴家宴會上又去糾纏,當眾亂嚷亂叫“小柳兒”。柳湘蓮聽了怒火焚心,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遂使了個計策,將之誘到北城之外,痛揍一頓,打得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
后來,薛蟠同伙計運貨,歸程中遭了強盜,貨物被劫。柳湘蓮孤身驅散賊人,奪回貨物,且救了薛蟠等人性命。薛蟠感激至極,不計前嫌,同柳湘蓮結拜為生死兄弟,并幫他張羅婚事。待尤三姐自盡、柳湘蓮隨道士云游,薛蟠四處尋找,幾度落淚,可謂盡心盡力。
簡言之,欲要折服薛蟠,須得恩威并施!
柳湘蓮心里大致有了計劃,當下也不說明他并非蔣玉菡,拱手笑道:“薛兄之邀,榮幸之至?!?p> 薛蟠喜的眉開眼笑,以為“琪官”答應了。不料,緊接著便聽對方說道:“只是不巧,最近無暇赴會,薛兄還是另請高明吧?!?p> 說完,柳湘蓮轉身回院,“哐當”一聲,角門被干凈利落地關上。
薛蟠霎時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臉上,伸出去想打招呼的手懸在半空,傻了一般呆立當場。
小廝薛福忙湊到他身邊問道:“大爺,咱們現(xiàn)在去哪兒?”
薛蟠這才清醒過來,明白自己竟被人拒絕了,對方還是個唱戲的卑賤伶人!瞬間火冒三丈,氣的渾身亂戰(zhàn),當場便要發(fā)作。可一想起對方“如花似玉”的模樣,又心癢難耐,不敢魯莽冒犯。
躊躇難決,薛蟠心頭怒火似焚,倍受煎熬,一時無處發(fā)泄,干脆掄起手臂狠狠賞了薛福一巴掌,氣急敗壞吼道:“去你媽!爺哪兒都不去!爺要請的人還沒敢不來的!”
薛福驟然遭襲,全無預料,躲避不及,竟被扇的飛起。滾落地上后,他捂著腫臉忍痛爬起,佝僂著腰侯在一旁,垂首不敢再言語。
暴擊之后,薛蟠怒氣稍泄,情緒微緩,又泛起愁緒,皺著眉頭喃喃自語:“他不肯去,這可怎么辦吶!”
今兒他參加了一場酒會,頭次聽聞《霸王別姬》和“琪官”之名,心癢難耐。于是命小廝打聽來琪官住址,顧不得繼續(xù)吃酒,提前退場,乘興而來。打算好好結交一番,最好能“一親芳澤”。
一見之下,果然盛名無虛,“傾國傾城”!薛蟠深深被“琪官”超逸絕倫的風采折服,心悅其人。欲念既生,汪洋恣肆,野火燎原,兇焰滔天。
豈料誠心相邀,竟遭無情之拒!薛蟠心焦意灼,偏又無計可施,又氣又急,在原地轉來轉去就想不出解決辦法。真真急死個人呢!
另一小廝薛祿見狀,覺得這是個“立功”的良機,忙湊了上去,殷勤獻策道:“大爺別急,要小的說,這事兒其實很好辦?!?p> “好辦?你有法子就快說!辦成了爺重賞!”薛蟠牛眼大睜,炯炯放光,伸出兩爪緊緊抓著薛祿肩膀追問。
薛祿眉頭一挑,壓低聲音道:“大爺吃酒的時候,小的在外面聽人閑扯,說琪官家境貧寒,需借住旁人家??梢娛莻€窮困潦倒缺錢的!只要咱們多出點兒銀子,他豈會不答應?現(xiàn)在張口便拒絕,肯定是在故意拿捏擺譜,等著咱們開價呢。不過是個沒根腳的下賤戲子,諒他也不敢招惹堂堂國公府!”
“著??!”猶如撥云見日,薛蟠深覺此言有理,興奮地拍了薛祿一巴掌。
別的東西他或許缺,唯獨“金銀”不在其中,金的銀的能鋪天蓋地砸暈了他!剛才心有顧慮,不敢唐突“佳人”,以致束手束腳,竟忘了“佳人”也是要吃要喝要穿要錢的!
如果這樣還不肯答應,那就是不給面子不識趣!國公府的敕造牌匾也不是白掛的,壓也能壓死他!
打定主意后,薛蟠精神振奮,“噔噔噔”幾步跑到角門前,狠命的扣環(huán)拍門,扯著嗓子大喊:“琪官兄弟,你快出來!哥哥我有話說!”
一邊叫喊一邊拍門環(huán),“咣啷”“咣啷”直響,真真是急不可耐,一秒都不愿多等。
柳湘蓮本未走遠,就隱身站在門后,將對方說的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心下暗笑不已,故意等了會兒,才重新開門。
“你有何話說?”柳湘蓮再度現(xiàn)身,冷聲問道。
薛蟠臉上綻笑,堆花兒似的,眼睛都瞇成了縫兒,抬手拍著胸脯,豪情萬丈道:“琪官兒你盡管開價!哥哥沒有不應的!有哥哥在,你要做官發(fā)財都容易,只一句話的事兒!”
“這倒不必,確實無暇登門。”柳湘蓮冷著一張俊臉,搖頭婉拒,不待薛蟠答話,轉身欲回。
“等等!琪官留步!”薛蟠急道,舉著手不知該說什么話勸對方回心轉意,只得怒瞪出主意的薛祿,令他趕緊想辦法。
柳湘蓮眉頭皺起,顯得很不耐煩。
薛祿腦筋急轉,知道這事兒如果辦砸了,回去定沒好果子吃,少不了一頓板子!若是辦成了卻是驚天大功,不缺金銀賞賜!
又想到對方不過是個沒背景沒依靠的低賤戲子,肯定膽兒?。∷钗跉?,把心一橫,幾步搶上前去,沖著柳湘蓮氣勢洶洶叫嚷道:“好叫琪官知道!我家大爺可不是尋常凡夫俗子!乃是金陵皇商薛家家主!嫡親母舅便是前任京營節(jié)度使、現(xiàn)任九省統(tǒng)制的王子騰王大人!姨爹乃是赫赫有名的榮國府政老爺!你今兒若不答應赴會,后果可要掂量清楚了!”
別看小廝們在薛蟠面前低眉順眼百依百順,可在外面無不是橫行妄為惹是生非,所謂“勢家豪奴”是也。薛祿平時也是這般,如今更一心要幫主子辦成大事,上來直接以勢壓人,王炸全出,底牌盡顯,絲毫不留余力。
“你說完了?”柳湘蓮好整以暇的聽完,冷哼一聲,面無表情的反問一句。
“完了?!毖Φ撚X得古怪,他怎么不見怕的?哼一聲是什么意思?
柳湘蓮玉面生寒,目光陡然變得鋒銳凌厲,抬手指著薛蟠罵道:“有爹生沒爹教的混賬東西!兜里有仨瓜倆棗就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玩意兒!從哪兒爬出來的趕緊滾回哪兒去!別臟了爺門前的地兒!腳下的爛狗屎也比你臉盤子干凈!還請我呢!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個屁!趁早滾蛋!”
罵聲滔滔,虎嘯猿哀,震驚了一條街,行人紛紛駐足,舉目觀望。
柳湘蓮痛快罵完,一甩袖子,轉身進了院兒,隨手將大門虛掩。
薛蟠本來還覺得薛祿說話太冒失,正欲訓斥,卻被這兜頭一段響若洪鐘的怒罵驚呆了。
剛開始他還以為“琪官”是在罵小廝呢,可你怎么拿手指著我?難道是眼神兒不好?又一想“有爹生沒爹教”的話,終于反應過來了——這他媽就是在罵自己??!
俗語講“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兒”,當著整條街被如此辱罵,是可忍孰不可忍!滿腔興頭頓時化作惡怒,薛蟠眼睛瞪的銅鈴似的,怒火中燒,氣的胸腔都快爆炸了!
娘的!管你是誰,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顧不得了!薛蟠當即跳起來指著大門怒聲喝罵:“囚攮王八肏的!沒王法了!唱戲的賤貨都敢作妖!這還了得!反了天了!”
薛蟠生性莽撞,沒什么心機,暴怒之下,根本不想對方為何罵他,有沒有什么陰謀詭計。扭頭沖小廝們喝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都他娘給爺上!讓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打死了算爺?shù)?!?p> 眾小廝們也早就不滿“琪官”了——不過是個唱戲的,輕狂個什么勁兒呢!
得令之后,高聲應諾,紛紛擼起袖子,眼睛亂瞄,到處搜尋棍棒磚石之類,你爭我奪抓在手里。動作嫻熟如行云流水,毫無凝滯,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類事兒了,駕輕就熟,手到擒來。
薛祿作為罪魁禍首,自然要多表現(xiàn)方能贖罪。于是義憤填膺,氣焰熏天,一馬當先竄到門前,一腳踹開角門,搶先沖殺進去。速度太快,動作太猛,以致差點兒閃了腰。
其他人也爭先恐后往里沖,生怕進去晚一步搶不到下手機會,回頭少了打賞。
薛蟠怒氣未歇,面目猙獰,昂首挺胸,甩著膀子大搖大擺地跟著走進來。
只見院中空蕩蕩的,竟一個人也沒有,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唯獨一只綠毛鸚鵡掛在屋檐下,在籠子里跳來跳去,囂張叫嚷:“來打我呀,來打我呀!”
這是獨身老漢柳三爺?shù)膼蹖櫍綍r跟著柳二郎學了好些亂七八糟討人嫌的話,差點兒沒被柳三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