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倪二去辦事后,柳湘蓮便丟開不管了。這等偷雞摸狗、裝神弄鬼之事非他所長,說起來頭頭是道,實則是門外漢,倪二才是專業(yè)的。
除了幫顧如意組建戲班、排演新戲外,無事可忙,便專心攻書練武。練武非只練劍,更多的是練習(xí)馬步箭術(shù)和大刀長槍廝殺之技。
閑暇時和香菱調(diào)笑幾句,或者氣氣尤三姐,亦有滋有味,樂在其中。
柳三表面上對柳二郎年紀輕輕賺人姐妹入門頗為不滿,實則心里高興,希望柳家早日有后,自己不負老爺所托。
數(shù)日前柳湘蓮答應(yīng)讓尤家母女搬入姹園碧竹居,回來后便將此事告訴了柳三。
碧竹居是座房屋數(shù)間的小院,位于姹園東北角,較之榮府的梨香院還要小巧。四周竹林幽幽,院中奇花異卉,環(huán)境清雅,是當年柳棱心煩氣躁時靜修之所。可惜十余來年無人打理,早已荒疏。
柳三便雇傭工匠將之修葺一新,又添置許多家具日用之物。得知完工消息,柳湘蓮請了尤氏姐妹親自過來查驗,若有不滿意的也可立時修改。
不料,今日合該有事。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尤三姐這般妙齡少女不待在閨中反倒天天往外跑,豈能無人注意?她近來常去柳家之事很快就有小廝為得打賞,殷勤匯報給寧府賈珍。
雖襲了三品威烈將軍的世職,賈珍并未擔(dān)任實職,故而平時或在家中與姬妾嬉玩,或外出吃酒嫖妓,一味高樂。聽了小廝報來的消息,又想起柳二郎的俊俏模樣,賈珍不禁動了疑心。
數(shù)年前尤母來寧府打秋風(fēng),姐妹倆年紀尚幼,然姿色不俗,將來必是人間尤物。賈珍心動,有所計議,遂不時周濟,甚至為母女三個租房居住。如今并蒂花含苞欲放,只待賞花之人采擷。
他曾與尤母談起此事,奈何這老娘們貪心不足,竟想要讓女兒入寧府做妾。些許錢財他并不在意,也不懼妻子尤氏。但將妻子之妹納妾,還是一納納兩個,此事說來終究不好聽。
何況,家花豈有野花香?殊少趣味。
故此一直未曾應(yīng)下,只以言語撩撥二姝,一心要先弄上手,到時失了身,自然聽憑自己擺布。
當下聽了消息,賈珍不禁生疑——難道是那婆娘見我遲遲不允,遂打起了柳二郎的主意?
柳二郎固然無法與自己相比,但這老虔婆卻是個眼皮子極淺,只知貪財?shù)?。倆姐妹少不更事,又愛少年俊俏。此事未必是空穴來風(fēng),大有可能。就算尚未發(fā)生,也不得不防。
這是自己的禁臠,尚未得手,怎容他人染指!
賈珍有心解決此事,奈何端午節(jié)前后應(yīng)酬頗多,不得空暇。
這天午間他又在外吃了酒,有些暈陶陶的。散席時天色尚早,回家也是無趣,便將左右隨侍之人一概遣散,只留喜兒、壽兒兩個心腹小童牽馬,晃晃悠悠摸到了尤氏母女租住的宅院外。
喜兒走上前去叫門,卻久久無人回應(yīng)。
賈珍見狀,大為惱火,今日也非廟會集市,這母女三人能去哪兒?
無功而返,心中不甘,他干脆命小廝翻墻進去開門。
不料他剛吩咐完,院門卻突然打開了,開門的正是尤母。
剛剛聽到叫門聲她便暗叫不好,聽出是賈珍身邊小廝的聲音,于是躲著不出。
沒想到便宜女婿不但不走,竟叫人跳墻進來。不得已她只好主動開門,彼此面上好看些。
賈珍坐在高頭大馬上,面色陰沉,一語不發(fā)。
尤母心里一抽,臉上倏現(xiàn)懼色,強打精神,滿臉堆笑,沒口子說道:“喲!姑爺來啦,真是貴客踏賤地!剛剛老婆子睡迷糊了,竟沒聽到??煺堖M!姑爺快請進!”
賈珍從馬上下來,把馬丟給小廝看著,走過去先叫了聲“老太太好”。
一面熟門熟路往院里走,一面輕描淡寫的問:“怎么是老太太開門,兩位妹妹呢?”
尤母聽了這話,心肝撲騰撲騰亂跳,偏偏那倆蹄子都去了柳家,這可如何是好?忽又生疑:珍大爺莫不是得了消息,跑過來興師問罪?
擔(dān)憂也無益,她急中生智笑說道:“這不是過節(jié)嘛,街上新鮮玩意兒多,兩個丫頭家里待不住,就跑去逛街瞧稀罕去了?!?p> “逛街?”賈珍眉頭一皺,撇了撇嘴。
尤家也沒個下人陪伴護衛(wèi),哪有閨女把老娘丟在家里,自己跑出去瘋玩的道理?
況且,這樣一對兒如花似玉的年輕姐妹,老婆子能放心她們出去撒野?碰到潑皮無賴怎么辦?
雖有些酒意上頭,賈珍也只微醺而已,腦子尚清醒,也不揭破,徑自走到里間,自顧自坐下。
尤母慌里慌張的沏茶,手都在發(fā)抖。賈珍更加確定對方有事隱瞞自己,便說道:“街上登徒浪子、潑皮無懶甚多,兩位妹妹恐不安全。她們?nèi)チ四膬??我讓喜兒壽兒去尋妹妹們回來!?p> 尤母聽了一怔,忙婉謝道:“不用不用!街上熱鬧哄哄,人多的跟螞蟻似的,如何能尋到?就別麻煩了,青天朗日的能出什么事兒呢!”
賈珍冷哼一聲,瞥著忐忑不安的尤母,意有所指的問道:“莫不是妹妹們沒有去逛街,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見他面色不善,尤母知其必是登門問罪,今兒是躲不開這一遭兒了。與其被他詰問的無言以對,不如化被動為主動。
不得不說,有了柳二郎這條退路,她對賈珍的懼意不自覺減輕了幾分,遂壯著膽子問:“姑爺今兒來,是定了主意要迎二姐兒進門?”
賈珍正盯著她,看她怎么圓謊兒呢,不意這老娘們竟反將一軍,頓時一噎。
他只是想玩玩而已,招這倆貨進家里算什么?這時當然不能否認,不然豈不是自己無理?強說道:“當然沒問題。只是近來忙著給蓉哥安排親事,此事需稍稍延后?!?p> 本是推諉之辭,他還擔(dān)心對方繼續(xù)纏磨此事。
不料尤母聽了大松口氣,心說再過幾天我就搬到柳家住去,看你還能如何!
心中如此想著,臉上露出幾分得色。
賈珍身為族長,雖沒什么正經(jīng)本事,與人打交道多了去了,最善察言觀色。見尤母對他不似往日那般殷勤迎奉,對二姐做妾的事兒也不怎么熱切,心知定有變故??峙乱呀?jīng)得了姓柳的什么承諾,才敢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不禁暗自咬牙生恨。
懶得再打啞謎,他干脆利落的問道:“我聽說三姐兒最近和柳二郎走的頗近?有沒有這回事兒?”
因料到他已知此事,聽他這么問尤母也不驚訝,故作坦然道:“姑爺,你也知道三姐兒性子野的。她著實喜歡戲臺上的虞姬,就跑去隨柳二郎學(xué)戲了。多虧有咱們這一層關(guān)系在,柳二郎不看僧面看佛面,勉強收下?!?p> 聽她叫柳二郎叫的親切,賈珍心頭惱怒。聽完之后,更是又好氣又好笑,說來這倒是我的錯了?臉色陰沉,斷然說道:“此事極不妥當!好好的女兒家學(xué)什么唱戲?成何體統(tǒng)!依我看,三姐兒休再去了。若是閑著無事,不妨多去家里陪她姐姐說笑也是好的?!?p> 說完就盯著尤母,等她答應(yīng)。
這話全無商量的意思,竟是命令的口吻。
賈珍是個場面人,通常見了尤母都叫“老太太”,恭敬有禮,今日這般失態(tài)十分罕見。
尤母嘆口氣,搖了搖頭,無奈說道:“這事兒我說了不算,還得聽三姐兒的。她是個犟脾氣,老婆子哪兒管得住她呀?!?p> 此言倒是非虛,柳二郎明顯中意三姐兒,三姐兒也著了魔似的一心撲在柳二郎身上。
要是敢不讓她去,她敢跟自己拼命呢。
再者,好壞就怕對比,越是在賈珍的逼迫下感到壓力,尤母越是深覺柳二郎溫文爾雅,善解人意。他一出手就承諾妥當安排自己后半輩子,而這位姑爺卻連個妾的名分都不肯給女兒,也忒小氣。
賈珍多日來心懷不滿,飲了酒更短了幾分耐性,能忍到此時已殊為不易。聽她竟然當面拒絕,這可是數(shù)年來頭一遭兒,不由的勃然大怒,驟然抬手,狠狠往下一拍。
“砰”的一聲大響,茶盅都被震的跳將起來,茶水四散。
瞪向唬的身子打戰(zhàn)猛往后縮的老婦人,賈珍眼冒兇光問道:“老太太,莫非這院子住的不舒服?或是短了吃食?又或是少了衣穿?”
眼見賈珍發(fā)怒,尤母不禁膽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亙古不變的道理。這些年她家的確有賴賈珍周濟方能過日子,不然溫飽都難。勉強堆笑說道:“姑爺這是哪里的話?這些年承蒙姑爺慷慨照料,老婆子和你兩個妹妹都感激不盡呢!早晚都要燒香拜佛,祈求姑爺長命百歲!”
賈珍冷笑不止:“原來還知感激我?我還道你們不滿我呢!既然如此,為何不聽我金玉良言?”
尤母被逼迫的無法兒,若是今日應(yīng)下賈珍,往后違諾了更沒說辭。柳二郎說話時完全不將賈珍放在眼里,卻又不讓泄露納妾的消息,究竟實力如何,尤母也不敢確定。
心想,不妨借此試他一試,到底是金子是石頭一驗便知。
確定了要拿賈珍做試金石的心思,她把心一橫,挺胸說道:“姑爺,不妨與你直說了罷,三姐兒已經(jīng)許給柳二郎了?!?p> “什么!”賈珍聽了驟然睜大眼睛,只覺一片天旋地轉(zhuǎn),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的老娘們。
他站起身來步步逼近,怒喝道:“當初你可是應(yīng)下我的!怎敢胡亂許人?”
尤母聞言瞪大老眼,訝異道:“姑爺這話從何說起?老婆子上了年紀卻還沒糊涂,你只說看上了二姐,何曾有三姐什么事兒?便是二姐,你也總是推脫,如今反倒怪起老身來了?難道小姨子就得等著姐夫?姐夫不要也不準她別嫁?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好!好!好!”賈珍指著老虔婆連叫幾聲好,一時急怒攻心,竟不知說什么。
他曾多次與這老婆子言語試探,每每都應(yīng)承的很好,說這姐妹將來全憑他安排。
不想如今撿了高枝兒,就要像甩破鞋一樣將自己一腳踹開,欺人太甚!
“喜兒!”賈珍不再理會尤母,朝外大喝一聲。
喜兒忙跑進來跪了:“大爺有什么吩咐?”
賈珍喝道:“回家叫人來!都帶上家伙,再叫輛馬車過來候著!”
喜兒忙抬頭問:“要叫多少人?”
賈珍怒道:“在家的全都叫過,廢什么話!閑在家里吃干飯嗎!”
喜兒不敢多言,急匆匆跑了出去,上馬奔回寧國府叫人。
賈珍坐了下來,胸腔劇烈起伏,仍是氣惱不已。
多少年了,除了上次莫名其妙挨了家里老太太的罵,自己還沒受過這等鳥氣!欺人太甚!乳臭未干的破落戶兒也敢騎到我頭上拉屎撒尿!咱們就見個真章!老子直接將二尤帶回家里,倒要看看你柳二郎有何了不得的本事!
賈珍惱怒異常,咬牙切齒,五官扭曲,臉色難看至極。
尤母呆站在一旁傻了眼。
她的本意是讓賈珍去驗驗柳二郎的成色,怎么看這架勢,柳二郎有事無事倒是其次,自家保不住了?心生悔意,幾次出言想找補回來,奈何賈珍正在氣頭上,聽而不聞,全不理她。
一介無知婦人,手無縛雞之力,面對此等驚變,她又能如何?只能聽憑擺布,陪著苦等,覺得時間仿佛停滯,真是熬磨煞人。
賈珍當作自家一般,喝茶等待,暗思如何整治這個不長眼、敢到老虎面前搶食兒吃的柳二郎。
想來想去,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到底還是要尤母做決定,倒不好完全將這老婆子撇開。
于是他改變主意,換上笑臉,語重心長說道:“老太太,妹妹們年輕,不知世道艱難,不懂輕重深淺,你老如何也同她們?nèi)涡院[!自古道‘嫦娥愛少年’,她們見了那姓柳的年輕俊俏,自是喜歡??梢膊幌胂?,姓柳的不過是柳家棄子,自己尚且靠寫戲本兒混吃食,將來如何養(yǎng)得起你們?如何護得住你們?……”
一番深入淺出的擺事實講道理,還別說,真讓尤母這老婆娘心生悔意,覺得當初做決定太過沖動了。柳二郎的確是好,奈何眼下年紀尚小,無權(quán)無勢沒能為呀!如何斗得過賈珍?
可事已至此,當時便寫了納妾的婚書,如何反悔的了?
尤母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七上八下,只盼著今天柳二郎能送姐妹倆回來,由他應(yīng)付這檔子破事兒。
到時候,你們兩個爺們針尖對麥芒,鑼對鑼鼓對鼓,正面剛一剛,也分個高低強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