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不可違,太上皇諭旨一經(jīng)傳出,戲班上下打起百倍精神,忙碌籌備。
次日上午,柳湘蓮與精挑細(xì)選的人馬,收拾齊整出發(fā)。
國朝定鼎之初,京師毀于戰(zhàn)火。太祖皇帝遂都金陵,直到太宗時京師完成重建,方才遷都。
永隆帝登基,自然居住紫禁城,待太上皇北狩歸來,一山難容二虎,一城如何安居兩龍?
于是后者遷居西苑,并改名太安宮,有以唐高祖李淵自許之意,只想安度晚年,了此殘生。
歷經(jīng)十余年營建,今太安宮內(nèi),不僅有巍峨雄壯的宮殿樓宇,山水也各有千秋。
水分北中南三海,碧波粼粼,金魚嬉游。
山以玲瓏石疊壘,峰巒隱映,秀若天成。
朱色宮墻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禁衛(wèi)巡邏不絕。宮禁森嚴(yán),甚至遠(yuǎn)勝皇帝所居大明宮。
倒不是擔(dān)心有人行刺太上皇,而是為防“奪門之變”重演,這卻不是可以明言的了。
與明代宗徹底圈禁其兄明英宗不同,有父子大義在,今上也僅是加強防范。
至于太上皇要觀戲聽曲兒這等小事,更無由阻止,只能嚴(yán)格檢查。
進(jìn)出人員身份須一一核對無誤并詳細(xì)登記,不得攜帶任何兵器,表演所用刀槍劍戟等道具亦是木制。
經(jīng)過層層繁瑣查驗,柳湘蓮等人終于在內(nèi)監(jiān)引領(lǐng)下,步行走進(jìn)一處偏殿。
與其他戲班一起,各自化妝準(zhǔn)備,等候登臺命令。
初入八月,早晚時候已有些涼意,正午依舊炎熱。
宮苑內(nèi)并無人聲喧嘩,顯得格外幽靜。
管弦之音遙遙傳來,仁壽殿中正進(jìn)行盛大的歌舞表演。
仁壽殿是太安宮主殿,飛檐斗拱,脊獸雄列,殿內(nèi)金磚鋪地,云龍蟠柱,輝煌奪目。
因布置了冰塊降溫,殿內(nèi)清爽如秋,涼風(fēng)習(xí)習(xí),伴著裊裊龍涎香,真人間樂土。
彩裙宮女、青衣內(nèi)監(jiān),皆面容恭敬,垂手侍立,紋絲不動。
表情似是雕刻而成,唯有目光流轉(zhuǎn),方知是活人,而非了無生機(jī)的木偶泥塑。
白玉丹陛上,金漆龍紋寶座雄踞。
上面歪著位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白須老者,意態(tài)慵懶,正是太上皇本尊。
偶爾眸中精光一閃,威嚴(yán)霸道氣息流露,足令人膽顫心驚。
樂聲漸止,美輪美奐的歌舞表演完畢,美貌舞姬裊娜輕揚地退場,翩躚如仙子。
太上皇視若無睹,神情淡然,無喜無怒,目光幽深,不知又在沉思何事。
寶座下方,一位二十來歲的英俊青年,端坐在繡凳上。
頭戴二龍戲珠的翼善冠,身著赤色蟒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清雅俊麗。
正是太上皇嫡長孫,也是故太子之嫡長子,陳彥俊。
永隆帝仁孝過天,繼位后大賞勛貴和宗室,陳彥俊亦在此列,被封為樂天郡王。
自太上皇歸來后,他常來與祖父相伴解悶。
眾舞姬退場,太上皇沉默不語,似在愣神。
無人敢動,唯獨陳彥俊站起來,走到身前,輕聲問道:“皇爺爺,要不要看戲呢?眾戲班都已經(jīng)備妥了?!?p> 太上皇聞言,思緒被打斷,抬眸看他,一瞬間有些失神,仿佛看到年輕時的太子,隨即露出慈祥微笑,頷首道:“演吧?!?p> “皇爺爺想先看哪出戲?”
陳彥俊將戲單展開,雙手捧著,穩(wěn)穩(wěn)遞過去。
太上皇并未去看戲單,隨口說道:“聽說有個什么柳二郎,擅演新戲,名噪京師,就看新戲吧?!?p> 陳彥俊收回戲單,笑說道:“皇爺爺好眼光!京師百姓只知琪官扮虞姬一絕,殊不知琪官的技藝也是柳二郎教的。他那雙劍耍的才叫出神入化,迥非凡品!”
說的好像他親眼瞧過似的。
旁邊侍立的太安宮總管太監(jiān)李萬全,聽了爺孫對話,轉(zhuǎn)頭望向一個小內(nèi)監(jiān),眉頭挑動,使個眼色。
小內(nèi)監(jiān)會意,忙點了頭,小步疾走出去傳諭。
這次前來參加演出的,不僅是廣和樓,京中數(shù)個頂級戲班都在外侯旨。
得知太上皇點名要先看廣和樓的戲,其他戲班艷羨不已。
《霸王別姬》最初是柳湘蓮所擬,完全照搬后世經(jīng)典。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演出,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變化,衍化出兩個版本:簡化版突出虞姬形象,另一版本兼顧權(quán)謀爭斗,將那些名場面,諸如李左車詐降、項王冒進(jìn)、楚漢廝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項王潰圍、江畔殺敵、自刎而亡等橋段,全部補充完畢,端是大氣恢宏,精彩絕倫。
今日是給皇家演出,自然選的是后者。
不久,鑼鼓響起,好戲開場。
大殿中,臨時搭建的戲臺上,旌旗烈烈,戰(zhàn)馬嘶嘶,楚漢對陣。
廝殺聲起,觀者如置身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中。
項羽登場,正是柳湘蓮所扮。
諭旨只說要看柳湘蓮演《霸王別姬》,可沒說要他扮虞姬!
他估摸著定是有人搗鬼了,否則該點名琪官而不是他,柳二郎近來可是低調(diào)的很。
如今先作此妥協(xié),觀望形勢再說,也算不上抗旨不遵、欺君之罪。
戲臺上,隨著劇情推進(jìn),觀者時而為項王之悍勇無敵熱血沸騰,時而為其輕率冒進(jìn)扼腕嘆息。
待到虞姬上場,飄逸如仙,以劍舞作別項王,英氣颯然無雙。最后橫劍自刎,寧死不入漢營,悲愴至極,觀者為之落淚。
項王匆匆掩埋虞姬尸首,騎馬疾走,率麾下壯士趁夜?jié)?,呼喝奔馳,當(dāng)面之漢軍盡皆披靡。
赤泉侯追擊項王,被項王瞋目叱之,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
烏江畔,項王愧見江東父老,拒絕渡江,下馬持短兵步戰(zhàn)。一人擊殺漢軍數(shù)百,最后自刎而死。
樂聲止歇,劇終,謝幕,伶人退場。
觀者寥寥,盡管心中大悅,也不敢出聲,以免擾了太上皇雅興。
陳彥俊望向太上皇,卻見太上皇罕見的頷首稱贊:“此戲不錯!項羽悍勇,虞姬情貞,賞!”
陳彥俊終于松了口氣,陪笑說道:“能得皇爺爺一贊,就是最大的賞了?!?p> 內(nèi)監(jiān)領(lǐng)旨,前去傳諭。
偏殿內(nèi)。
聽聞太上皇金口玉言稱贊“戲不錯”,又命“項羽”“虞姬”入殿覲見,廣和樓眾人無不大喜。
其他戲班也躍躍欲試,大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
柳湘蓮卻心生憂慮,被太上皇看中而留在宮中擔(dān)任供奉的伶人不在少數(shù),若真瞧上他,該何去何從?能拒絕嗎?惴惴不安中,他與琪官隨著內(nèi)監(jiān)走進(jìn)仁壽殿。
入殿前已被內(nèi)監(jiān)提點過禮儀,不可直視君王。
柳湘蓮入殿時大略看到,寶座上坐著位清瘦的龍袍老者,寶座下有位俊美的蟒袍青年。
的確能感受到帝王威嚴(yán),但也不過如此了。
柳湘蓮更覺得對方不過是個遲暮衰朽的老頭兒。
跪拜之后,并未允許他們退下,殿內(nèi)重歸安靜。
太上皇年紀(jì)老邁,視力不佳,從內(nèi)監(jiān)手里接過老花鏡戴上,將二人將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柳湘蓮身上。
蒼老聲音響起,透著荒涼氣息:“戲是你寫的?”
柳湘蓮不知何意,如實說道:“最初戲本是小民所寫,后經(jīng)旁人補充修改,并非一人之力?!?p> “你覺得項羽該不該自戕?”太上皇驀然發(fā)問。
此言一出,殿內(nèi)溫度似乎驟降,眾人體冷如寒流侵襲。
當(dāng)年太上皇御駕親征,因指揮失誤致使全軍覆沒,而他自己也一度為女真所俘,又被作為人質(zhì)向朝廷和地方勒索錢貨。
雖然最后完好無損回來,但顏面盡失,尊嚴(yán)盡喪。二十萬大軍更化作累累尸骸,曝露荒野,無人掩埋,何等冤枉!
民間戲稱其為“熙英宗”,他對此豈能一無所知?
夜深人靜時,怎會不去想自己做的對不對?
他愛怎樣想都無妨,可對旁人而言,這無疑是個有著致命危險的問題。
如果稱贊項羽寧死不降,壯烈慷慨,豈不是表示太上皇做錯了?
若是批評項羽不知忍辱負(fù)重,那投降敵人的行徑又算什么?柳湘蓮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見他沉默,太上皇神情玩味:“怎么?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寫戲時你就沒想過?”
柳湘蓮知道拖延不得,鎮(zhèn)定說道:“啟稟陛下,小民鄙見,項王,死得其所!”
眾人的心都揪緊了,仿佛宮殿內(nèi)隨時會卷起風(fēng)暴,橫掃眾生。
太上皇聲音愈發(fā)清冷淡漠:“講?!?p> 柳湘蓮穩(wěn)定心神,不急不緩,邊組織語言邊說道:“項王勇冠萬夫,智超凡俗,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三載并吞八荒,一時叱咤風(fēng)云。敵邦為之震魄,婦孺盡皆寒膽。百世之下,生氣凜然,實為不世之英雄!”
太上皇不言不語,冷笑著看他如何圓下去。
柳湘蓮搜腸刮肚道:“項王雖是楚國貴裔,至秦大一統(tǒng)時,已為無權(quán)無勢小民。何以能一朝奮起?追本溯源,乃因暴秦殘虐,民不勝重負(fù)。項王天命所鐘,降生于世,救民于水火。待滅秦之后,大功已成,彪炳千古,身死無憾。
倘若敗退而逃,絕非項王為人。至于投降漢軍,劉邦也不容其生。更何況,彼時漢王已有天下太半,諸侯皆附。項王縱然逃出,以其性情行事,又豈能反敗為勝?不過是多造殺孽,連累無辜百姓。
項王光明磊落,不愿為項、劉二姓之爭,令天下萬民不安。所以,無論為自己,還是為眾生,項王死得其所!壯哉項王,功彪千古,烈哉項王,舉世無雙!”
太上皇沒有任何反應(yīng),似乎并不滿意,目光冷冷的盯著他。
特么的,看來不拍馬屁不成了!
柳湘蓮狠狠心,繼續(xù)道:“以小民愚見,項王千古唯一,并非人人可效法。敗而自戕,也非智者所為。越王勾踐曾受辱為奴,一旦歸國,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三千越甲終吞吳!豈不壯哉!”
太上皇稍稍頷首,許是覺得這小子腦瓜兒還算靈活,便問:“你可愿來宮里做個供奉?”
宮廷供奉專為太上皇取樂而設(shè),并非朝廷官職。
見到好東西就要扒拉到自己碗里,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本能,太上皇也沒什么不同。
見獵心喜,生了愛才之心。問是問,卻不認(rèn)為對方會拒絕他。
一是進(jìn)宮做供奉對于下賤伶人而言,無異于一步登天。
二是還從沒有人敢當(dāng)面違抗皇命。
柳湘蓮聽了這話,終于“五雷轟頂”了一回。
做供奉雖不需凈身,可不就坐實了伶人身份?
以后困居宮中給老頭子作伴,還有什么宏圖大業(yè)可談!
他不敢耽擱,恭敬說道:“啟稟陛下,與寫戲本相比,小民另有一技,更值一觀。”
因他說話甚合心意,且人物出彩,又是少年,太上皇心情甚好,愿意捧個場,笑問道:“哦?你還會什么?”
柳湘蓮抬起頭來,直視太上皇,吐出兩個字:“殺、敵!”
無衣佩瑜
借鑒了周總對項羽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