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事不記得也罷。
她拿著好長的一條狗尾草,狠狠抽向路旁一人高的雜草,幾片草葉應聲而倒,卻立刻從斷口生出幾朵黃花。這花瓣兒小得很,一直順著草稈伸延到地上,正好跟含羞草反了過來。她又揮動幾下,雖然多出幾處黃花點綴在草叢中,倒也失去了興趣。
說是條路,實際只是這兒草比兩邊低矮,剛剛沒過腳踝,而且踩上去輕輕浮浮,走起來一點也不費勁。
好軟的草甸,走著走著似乎越來越開闊,她在想,到底在哪見過呢。
她什么都不記得,依稀能想起的只是在五光十色中展翼騰起,扶搖而上,直直奔向宇宙太虛中一覽深邃的黑暗,回首地面,那兒升起萬億道光束,連接在無妄空間,猶如木偶的提線銀絲,來回反復,不知哪端才是源頭。
反正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該走向哪里去,那就只能在這片草原上繼續(xù)走。
走著走著,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到底有點兒生氣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軟呼呼的草葉襯托得甚至蠻舒服,憑什么繼續(xù)走嘛,也不知道能走到哪,干脆坐在這等死好了。
坐著坐著,她又躺下,坐著無聊死了,還不如躺下睡覺,這草地很舒服,像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樣,不過那床是怎樣的,她已經(jīng)不記得,只是感覺很久沒睡過舒服的床。
躺著躺著,還是睡不著,走這么久居然一點不累,正尋思著,她突然想起些什么,趕緊翻身撥開草葉仔細看看,好險地上一只蟲子都沒有。雖然不用再擔心小蟲爬到身上,但蟲子都去哪了。
煩惱一陣也毫無意義,她決定繼續(xù)躺著浪費時間,于是枕著雙手,望著藍天白云,頭再往后蹭蹭,邊上高高的草稈,剛才還在遠處,原來這么近。
順著桿子往上看,這樣視角就完全不同,能夠看到一長串鈴鐺般的白色花朵,罩著里面金黃色的花蕊,一直從地面螺旋狀延伸到草冠,然后在頂部能看到一個個很大的穗子指向青空。
這該不會玉米吧?她好奇起來,撥開層層疊疊的穗子,里面真的露出來一排排嬰兒牙齒般的金黃顆粒,齊齊整整,鼓嘟嘟的非常可愛。
原來這是一片玉米田,她在想。
只是為什么玉米桿子上會開鈴鐺花呢,是新品種還是玉米本來就是這樣,她估摸著老半天也沒想起來,只見田里深處縱橫交錯著葉子和桿子,黑郁郁的隔半米就什么都看不見。
要是這草叢里蹦出個怪物,那多可怕呀,她有時挺喜歡聯(lián)想,但想到的總不是好東西。
于是突然一陣窸窣聲,好像有東西在扒拉玉米葉子。
是風嗎?
她趕緊抬頭看看天,天還是那么藍,云好像沒挪過窩,別自己嚇自己,應該就是風吹的,她跟自己說。
可是嘩啦啦,葉子劃動的聲音越來越響,還伴隨著一片玉米桿子頂穗的晃動,不用踮起腳尖就能看到,有東西擺明奔著她直直過來。
這可把她嚇得噗嗵坐到草地上,連滾帶爬著想跑,可腿腳這時卻不聽使喚。眼前的玉米桿子唰的被撥開,有個女孩噼啪一聲從里面摔出來。
她發(fā)愣好一段時間,這才回下神來,爬過去看看。
那孩子長長一把細細軟軟的秀發(fā)又黑又直,穿著件長袖粉色衛(wèi)衣,袖子挽到手肘上,卻套著條挺短的灰黑百褶裙,露著膝蓋,都不知道這副打扮是夏天還是冬天。可是小臉蛋一直朝下貼在草地上,遲遲沒有抬起,看來摔得不輕。
不會暈過去了吧,她正納悶,細細的小腿翹起來,連帶著上面白色運動鞋底部都平平的向著天空,然后那女孩翻個身轉(zhuǎn)過來。
“哎呦,可把姐摔死了?!边@女孩喊到,紅撲撲的臉蛋雖然不瓜子,卻非??蓯郏鲋^看了一陣天空,又扭過來看看這邊,圓圓大大的一雙眼睛帶著長長睫毛,咕嚕咕嚕,水靈靈直轉(zhuǎn)。
“哇,總算是遇到活人啦。”女孩興奮地對住她大叫。
“我也正想這么說呢,”她正想說話,那女孩已經(jīng)扯住她的手問,“這是哪兒呀?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出去的路?!?p> “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找出去的路。”她搖搖頭。
“不會吧,你也是迷路的?你都不在這草堆里呢,我可是在里面扒著草走了三天三夜?!迸⒕趩实囟椎降厣?。
她好奇起來,“你還在這過夜了?可能我剛來,還沒到晚上呢,要是一個人可怎么辦。”
“當然嚇死人吶,我整晚都沒敢合眼,好險天剛亮就碰到你,要不到晚上都不知道怎么辦。”
“等等,你說天剛亮?”
“對呀,剛才不是晚上嗎。”
“我在這呆好久了,一直都是白天?!彼闷嫫饋?,怎么看這都是中午或者下午吧。
“那,你看看,太陽不是剛升起來嘛?!迸⒅钢h處一個地方,順著指尖看去,確實有一個紅潺潺的圓球從草原地平線上升起,可是這亮度一點都不刺眼,遠遠感覺像交通燈似的。
“這是什么東西啊,太陽怎么會是這樣?!边@太陽實在太弱雞,她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不是太陽是什么,你這人怎這么奇怪?!蹦呛⒆佑悬c不高興,畢竟小孩最要面子。
她剛想說太陽是個很刺眼的大火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那小紅球升起也太快了點,一下子就飛到半截天空上。而且更詭異的是,它是從左飛向右邊,如果是太陽的話不是應該東升西落,從右邊飛向左邊嗎。
她正納悶,只見又一顆紅色的圓球從剛才的地平線上冒出來,與第一個太陽一樣,從左到右,走著同樣的軌跡。
“這里怎么了,那兩個太陽,還反著升起?!彼滩蛔◇@叫。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呀,你哪來的人,太陽當然是有九個呀,全升滿就到晚上了?!毙∨⒂悬c鄙夷起來,眼神中充滿猜忌,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怪物變的。
“你瞪著我做啥呀,怪嚇人的。”那種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好像很多蚊子小蟲在頭頂上亂飛的那種不舒服。
“唉,算了,看你也不像?!迸⒍⒅笨?,后來顯然放棄了這個念頭,開始在地上蹦跶起來,使勁往四處張望。
像啥?她本來就不是,現(xiàn)在的孩子說話怎么這樣,而且還神經(jīng)病似的跳來跳去,“喂,這是要干嘛?”她問到。
“看看哪邊有路走啊,你看起來不是很靠譜,我又不夠高。這玉米田一望無際,只有這片草地好歹算是條路?!?p> 你才不靠譜,她心想,剛才光顧著看那些古怪的太陽,這下才有機會打量一下這女孩,大約10歲11歲左右的年紀,鼻梁不算挺,說話帶著酒窩,確實長得不高,剛到她肩膀。
依稀在哪見過,但總歸是不記得。
“噢,對了,你記得怎么來這的嗎?”女孩問到。
她搖搖頭。
“那你記得你的名字嗎?”女孩又問。
她仍是搖搖頭,攤開雙手。
“哇,那我比你幸運,我還記得自己名字。我叫星星,天上的星星?!迸⑸斐鍪终f。
她于是也伸手過去,結果星星用著手背跟她輕輕一拍,就收起來了。
“不是要握手嗎?”她的手還僵在那,可就挺尷尬的。
“握什么手呀,啥年代的。”這女孩又開始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一起走吧,到盡頭看看?!闭f完就奔著她原本就打算去的方向走。
說是在走,但這女孩也發(fā)現(xiàn)了玉米桿子被抽打會開花,一路上弄弄這碰碰那,磨磨蹭蹭的老半天就沒走多遠。
她原本跟在后面,走著走著反而跑到前面去了,抬頭看看天,已經(jīng)掛著三個太陽,照這種走法,說不定到晚上還在附近轉(zhuǎn)悠。她正想喊星星走快點,卻聽到一曲清脆童聲響起,猶如快樂的百靈鳥在星間展翅飛翔。
天邊一幅畫,
那是一面帆,
帆兒升起時,
帶來一艘船,
風兒吹起帆,
船兒到窗前,
可是看不見,
天空那片藍,
大帆船,大帆船,
伴我飛過茫茫天涯,
揚起帆,劃宇塵,
請你帶我遨游星海。
小女孩咳咳兩聲,換了個腔繼續(xù)唱后半段,這回可完全不同,不再是兒歌,曲調(diào)甚至有點怪。
揚起七面帆,
跨越星河遠,
云波推瑤船,
浪濤沙蕩漾,
執(zhí)子手牽掛,
獨悅星白晚,
寒光憶當年,
孤舟月上現(xiàn),
大帆船,大帆船,
帶我飛向滄滄故鄉(xiāng),
移天川,離浩瀚,
星宿海闊未起波浪。
她聽完這首歌,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過,歌詞如此熟悉,大概是她童年時也唱過的兒歌,卻好像只唱過前半段。
在不那么耀眼的太陽光暈下,少女走過的地方盛開出一片彩色花墻,金色的花粉繽紛飄起,在風中旋轉(zhuǎn)飛舞,在空中閃閃爍爍,女孩揮動著手中的草葉,就像所有人兒時那樣,只要有人陪伴身旁,就不會再為迷失而擔憂。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年少,就像那是另一個自己,快樂輕盈,只是當時是怎樣,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你還會唱歌?你還記得歌呀?”她問到。
“歌聲代表人類的心,我當然記得,這首歌叫《大帆船》,你有沒有也記得的歌。”
她使勁想了想,還是什么也沒有,她的記憶是灰色,沒有名字,也沒有歌聲。
但這時她們已經(jīng)走到草地的盡頭,只見一江碧水橫陳在面前,從日出的地方一直伸延去日落的遠方,上面霧氣漫漫,看不清對岸。
“這什么河呀,好綠。”星星站去岸邊想伸腳掂一下河水,可最終還是縮回來,“怎么辦,沒法過河。”
“別著急,這附近應該有橋?!彼f。
“最好有啦,我可不想游這水,反正我也不會游泳?!?p> 兩人正煩惱著,附近煙霧稍淡,遠遠看去好像還真有條橋。于是她們趕緊走近過去,那是挺寬一座石砌拱橋,扶手也都是白色石頭雕刻出來的,在河霧中影影綽綽,飄忽朦朧,橋頭立著一個矮矮的石牌坊,并不氣派。
她有些擔心,這不會是奈何橋吧。
走近一看,好家伙,橋頭石牌坊上真的寫著“奈何橋”三字。
星星哇的一下雙腳就哆嗦了,扯住她的手直喊害怕。
她也害怕,見到奈何橋,難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介孤魂野鬼,等著過橋去投胎?難怪什么都不記得,記憶也許全都留在陽間。難怪這地方這么古怪,也許那九個太陽就是被后羿射死的,現(xiàn)在躲在這里不舍得走。
那星星也是死了去過橋的嗎?那么青春年少,真可惜。
她突然不再那么害怕,來都來了,死都死了,終歸是要過橋的。
“別害怕,這一路過來也沒怪物,死了要是這樣,那跟活著也差不多?!彼罩切堑氖终f。
“那怎么辦,我們過橋嗎?”星星像耷拉著耳朵的小貓,剛才的活潑機靈勁早就飛到九霄云外。
“只有這條路可走呀,看看橋上有沒有孟婆。”
上橋沒幾步,還真有個人影出現(xiàn)在不遠處,她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近一看,是個老阿婆,面色和藹,頭發(fā)灰白蓬松,穿著黑衣罩件白花棉背心,坐在一張竹板凳上,一旁是張梨黃色的木頭桌子,上面擺著幾碗清湯。
星星縮在她背后,用手指輕輕篤幾下她的手臂,小聲說,“完了,真的有孟婆子呀?!?p> “別怕,我問一下?!?p> 她也是勉強的擠出一點笑容,對老阿婆問到,“老婆婆,請問這些碗里裝著什么呀?”
這老阿婆原本在看著電視,也不知道在播著什么,見有人來問,也笑瞇瞇抬起頭來,好像看自己的孫女一般端詳兩人,就差沒摸腦袋了。
“這是孟婆湯呀,你要是想忘記過去,就喝一碗,然后就再也不渴了?!崩习⑵耪f到。
“看來是真的,”她轉(zhuǎn)過頭去,小聲跟星星說。
“那怎么辦?真的要喝嗎?”星星伸出半個腦袋。
“可能要投胎就必須喝?!彼膊淮_定,但是黃泉路上孟婆湯,不喝是不行吧,也沒聽說過有人沒喝過呀。
“喝得嘛,喝得嘛,小姑娘,喝個孟婆湯,人世欲望就都忘啦,就不渴嘍?!崩习⑵乓布影亚徽f。
“阿婆,能不能加把糖啊,我聽說孟婆湯很苦?!毙切前欀碱^,怯生生地問。
老阿婆聽見笑起來,“這湯一點也不難喝,人世已經(jīng)夠苦啦,這湯還搞那么苦做啥,不過嘛,”她在衣兜里找了半天,掏出根棒棒糖,“吶,小姑娘,要是喝了覺得苦,就吃這糖好了?!?p> 她剛舉起碗湯打算喝下去,看著星星接過糖,藍藍的糖紙上畫著一片海,上面有只小美人魚,樣子很漂亮,翹著尾巴在星空下唱歌。
也許死也沒那么差,也許沒了記憶,過去的渴望就會化為泡影,被河水沖走,蒸發(fā)成煙霧,淡淡散去。她心中突然閃過個念頭,慢慢把碗放回桌上,問起孟婆,“如果我們不喝湯,你會不會吃掉我們?”
“哎呦,小娃子莫亂說話,我又不是怪物,怎么會吃你們呀?!崩习⑵疟凰齻兌簶贰?p> 見孟婆這么說,她稍稍心安,于是說到,“我們其實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也不渴,所以也用不著喝這湯?!?p> 老阿婆一臉奇怪,看著她說,“是這樣的嗎?”再看星星,星星順著她眼色,也伸出雙手向外一攤,嘟嘟嘴,點點頭。
“噢,那就不喝也罷?!闭f完老阿婆摸摸她倆的頭,又坐回凳子上,繼續(xù)看電視。
她正好奇,居然這么簡單就不用喝啦?還想再問,可是眼前早已空無一物,哪有孟婆,凳子,桌子。只剩下耳邊發(fā)根稍稍飄起一聲微風,“我是四方之風,小娃子莫要誆我哦?!?p> “哇,真是見鬼啦,這老阿婆跑哪去了?”只見星星站在那不知所措,只剩手里的棒棒糖還拽得分明。
“我們才是鬼呢?!彼ζ饋??!艾F(xiàn)在孟婆湯也沒了,我們可能沒法投胎。”
“完了,完了,要做孤魂野鬼?!迸⒂悬c沮喪。
“何止孤魂野鬼,說不定沒法投胎做人,下輩子就得做只小豬,長得肥肥的被人做成餡餅。”她想嚇唬嚇唬星星。
“不會吧,我才不要做豬,早知剛才就把湯喝了。”星星往地上一蹲,抱著雙肩低聲叫喚。
“走吧,后悔也沒用,黃泉路上來根棒棒糖,也是很不錯的?!彼葱∨⒖炜蕹鰜恚瑑芍谎劬皲蹁醯?,好像有淚珠在里面打轉(zhuǎn),心中偷笑,想著就別再唬她了。
孟婆不見后,橋上的霧氣消散很多,大概能走過對岸,她看看天上已經(jīng)有八個太陽,要盡快趕路。
這樣吧,我們一邊走,一邊給你唱首歌,我好像記起一首歌。
如果太陽是暖暖的,我們可以上面漫步,
如果大海隨意分開,我們可以海底踏舞,
如果四季都是春天,大地將如水彩抹涂,
如果記憶只是昨日輕撫,
就請讓這個世界定住,
不要數(shù)數(shù),
把它當成時間切下的畫布,
就像電影中的字幕,
沒有人對再見說不。
“為什么這歌這么短?”星星問。
“好像就是這么短吧,如果用意大利語唱,就不短了?!?p> “哇,你還懂意大利文那么厲害。”
“不喔,我可不懂?!?p> “好吧,你真優(yōu)秀——?!?p> 談笑間,兩人走過石橋來到對岸,她扭頭一看,這邊的橋頭石牌上寫的,不是奈何橋三字,而是“三生橋”。
正納悶著,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平地,巨大的山脈峰巒疊聚,幾乎全是巨石高崖,只在縫隙間有些泥土青草,盤藤怪松,在她們面前更只有一條石板小道,蜿蜒盤山向上延伸。
“不會吧,要爬山呀?”小女孩恢復了些之前的活潑,又呱呱唧唧叫起來。
“只有這一條路,不走這走哪,你想在這過夜呀?”
“不要,但我有點怕高?!?p> “做鬼還怕什么高呀?!彼趾脷庥趾眯Γ瑥街弊咂饋?,星星趕緊跟在后面,生怕被落下。
順著石徑,曲折中不斷往山上走,一路逐漸盤旋山間,只見低處霧氣蒙蒙,越往上,越看不清下面的事物,然而一切都靜悄悄,沒有風聲葉響,沒有鳥鳴蟲嗑,連云彩霧氣都好像不敢動彈,宛如畫中仙景,垂垂欲滴卻永遠凝結在那。
“姐姐,怎么這么安靜啊,什么聲音都沒有?!毙切翘唛_路邊石頭上的苔蘚說到。
“你覺得能有什么聲音呀,這里要是天堂或者地獄的話,哪有那么多人間的活物?!?p> “但是總有些小鳥啊,蟲子什么的死掉吧,它們不來這的嗎?”
這倒是考起她了,人死后要是能去地獄天堂,那小動物們?nèi)サ氖悄模绻f人有靈魂才能去,那動物蟲子這些有沒有靈魂呢。
沉默一陣,她倆發(fā)現(xiàn)一個石洞,洞里沒燈,卻并不暗,看得到怪石嶙峋,鼓鼓突突的,卻并不尖峭,石道一級一級深入洞中,遠處有個光點應該是出口。
星星到了洞口又停下,她估摸著又要喊害怕。這小妮子嘴巴嘰嘰喳喳,膽子那么小,之前三天三夜自己過鐵定是吹牛,這做鬼膽子還那么小,膽小鬼這個詞還真沒創(chuàng)造錯。
于是好說歹說,連哄帶騙,也好險洞里亮堂堂,終于兩人連摸帶爬穿過山洞隧道。
這下就豁然開朗,不再是窄窄的石道石階,而是到達半山腰的一個平臺上,這里坦拓凸出,地方還不小,能容下百十人一起吃飯,看起來應當是塊巨石鑿平而成,貼著的山壁還刻著“澎臺靈闕”四個古樸大字。
“你看,那兒有個人?!毙切侵钢脚_邊緣,興許是太久沒見到其他人,興奮得叫起來。
順著她指的方向,果然在靠**臺邊緣的地方有一方石桌,兩張石凳,其中一個坐著人。走近看,是一位須發(fā)皆白,垂垂及腰的老人,身穿灰白色絨毛長袍,袖子長得幾乎掉到地上,頭上束著高高的髻。
他的面孔令人覺得非常熟悉,卻帶著一種不斷變化,使你根本想不起來的感覺。這種仙風道骨,既是電視里看到的那種刻板仙人形象,又好似根本不存在于記憶中,甚至連到底是在哪套電視劇里看過都不曾記起。
星星也許有同樣的想法,搖搖她的手,“姐姐,那個是不是閻王爺呀?”
“我怎么知道,不過這里不像閻王殿?!?p> “你見過閻王殿啥樣子?怎么知道不像?!?p> “我怎么可能見過,不過你看那刻的字,寫著這是澎臺?!彼钢谈切钦f。
“噢,我還以為寫著湖春呢?!?p> “那是草書的老字好不好?!彼铧c沒背過氣去,不過想想也是,星星年紀輕輕的怎么會認得,算了,孩子臉皮薄,就不笑她了。
“要不問問去?說不定還能候補投胎,不用做豬?!毙切怯终f。
“你還想著豬的事情,我不去,要問你自己問?!?p> “去問嘛,就算不做豬,我也不想做小貓小狗小蟲子,你是姐姐呀,經(jīng)驗比我多,剛才孟婆子都被你說服了呢。”星星開始輕輕推她。
“推我做啥,我也第一次死呀,憑啥要我問?!彼悬c怕把那老頭也說跑了,或者真要是閻王,指不定怎么弄她們呢,還是不惹為妙。
可看看四周,除了來路,這平臺上就再沒有別的出路,結果兩人推推搡搡,還是到了老人跟前。
“好啦,好啦,別推我,要真是閻王,惹怒人家到時何止讓我們做蟲子啊,扔十八層地獄碎碎磨才慘。”她小聲叫住星星,嚇得后者趕緊又縮到她身后。
但是這老人理都沒理她們,只顧著石桌上的一盤棋。那是盤圍棋,棋盤刻在青石桌子的表面,縱橫各十九道線劃得非常不直,歪歪扭扭。上面黑子白子勢均力敵,老人全神貫注在碁局中,卻沒有對手,他沉思良久,每下一步,就在對面照著放同樣對著的一步,下完說聲,“不可,不算?!比缓蠡谄鹌鍋?。他這樣反復來回數(shù)次,碁局始終僵在那,沒能變動一步。
“這么個下棋法,永遠也下不完。”星星實在忍不住,從她背后探出頭來說一句。
這下老人可算聽到,轉(zhuǎn)過頭來瞪著兩人好一陣子,丟下手中的黑子,拍拍袖子說到,“莫下矣,好好興致被汝攪沒,孤何敢如此,原是被個小妮子望見?!?p> 這老人一副道家真人的模樣,嗓門聲調(diào)卻極為刺耳,像把破銅鑼當當敲打起來,差點把她們嚇一跳,而且這說的哪國語言,兩人根本沒聽明白。
見她們一頭霧水的樣子,老人也甚是奇怪,又說了幾句,仍是聽不懂,然后拍拍腦袋,從袖子里鼓搗一陣,掏出個本子,只有兩根拇指大,上面寫滿字,貌似還用繩子裝訂,古舊古舊,只是太小而已。
老人拿著這本玩具似的迷你古書,翻看幾頁,好像有點不耐煩,又抓抓搓揉幾下,居然扔進嘴里,嚼嚼吞下去,看得她和星星都呆住,后腦勺差點冒汗。
很快這人就露出滿意的樣子,說到,“好矣,應得宜其音,聽得懂吧,你們?!?p> 這倒是聽懂一點,終于算是句人話。
小姑娘好像不再那么害怕了,探出頭來,“你說話怎么那么怪呀?!?p> “說我的話怪?你們數(shù)千年來都如此,如今變化寥寥百年間,我即刻學會,些許誤差總是有的?!崩先搜劬Φ纱蟮孟駜芍粺襞?,胡須都吹了起來,又把星星唬到她背后。
“老人家,您意思是剛學的?”她有點聽明白,又不是特別明白。
“汝為何人,吾即能說何話,學會也只是旋踵之間。不過,即便如此,似話非話,會意即可,何必介懷其音,至靡靡之音亦非真夏?!边@老頭又說了一通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好吧,她心想再這樣說下去也沒個結果,還不如直接問這老人。
“老人家,請問您是不是閻王?”
“閻羅不過臆想,我不是。”
她稍微松口氣,至少不用扯什么候補投胎。
“那您是神仙嗎?”星星在身后問到。
“那些不過小兒玩意,非也?!?p> “那您是誰?”
“我是元黎?!崩先撕俸傩π?,站起來。
她倆互相望了一下,好像沒聽說過有什么厲害的仙人叫元黎。
“那這是哪呀?”
“這是來地?!?p> “什么萊蒂?。俊?p> “過來的來,地方的地?!?p> “那,這座山叫什么名字?”
“這是去山?!?p> “這——”
“去是過去的去,山是大山的山?!?p> “得,”小女孩翻起白眼,對她說,“這問了跟沒問似的,我都說嘛,還是你問好些?!?p> 既然不是閻王,她也正想再問這老人還有沒有其他的路,能通向哪里,開口說到,“十分抱歉呢,老爺爺,我們不小心打攪您的棋興,其實我們迷路了,不知道這是哪里,請問能否指點一下。”
元黎捏捏下巴胡子,走到平臺崖邊向她招招手,示意過來看看。
她心想,看就看吧,這元黎即使同樣是鬼,應該也害不了她。走近前去,這下整個山谷都看得清清晰晰,只見遠處群山連綿,霧氣纏繞在谷底,朦朦朧朧中居然飄著無數(shù)白色黑色的圓球,這些巨大的棋子整齊排列在云霧中浮沉,仿如半空中有無形的碁線,左右著它們。
“橫無涯,高無及,便是此弈。”元黎笑指這一望無邊的棋局,“所以我如何會惱怒呢?!?p> 她被這無邊弈局震撼到,心想不但碰到孟婆奈何橋,這下棋神都出來了,再呆下去,還不知再整出些什么更離譜的事物,還是趕緊問路離開為妙。
“出路嗎?”老人說到,“這里乃世與界之淵,流流細水,由此盡,于此現(xiàn),端是終,終亦端。因此,出路,出路就是來路,來路也是去路,你由何而來,就從何而去吧?!?p> “嗨,你不早說,不就原路返回嘛,能講這么一大通?!甭犝f不是閻王爺,星星早已不那么害怕,聽完老人這通話忍不住調(diào)侃起來。
可當兩人準備從進來的石道出去,哪還有什么路,連剛剛穿過的石洞都不見蹤影,只剩下一堆光滑亂石壁。星星直接傻眼,敲敲石壁,確實硬硬的手疼,“這洞怎么沒了,真是做鬼遇上鬼打墻,陰間做鬼天天見鬼?!?p> 她也尋找許久,確實什么也沒有,只好回去問那老人。
元黎仍在鉆研棋局,見她回來,大致猜到些,還沒等她開口,就已經(jīng)說到,“唉,來都來了,你又是做什么進來呢?這可是避世清修的好地方,但攪了安靜,算罷,我這山中倒也蠻久沒得訪客,先去住下幾日,再做打算吧?!?p> 兩人心中那是一百個不愿意,可卡在這半山腰也夠麻煩的,看看天上已經(jīng)升起九日,只好默默跟在元黎身后,往石山高處走。
說來古怪,本身這山壁怪石崢嶸,毫無出路,他走過去,竟然踏出條小道,一路盤旋向上,雖然崖峭險峻,扶著一邊山壁,她們卻也能輕松跟住。
“那你是棋仙啰?!毙切亲叩脽o聊,問起元黎。
“何以覺得我是仙呢?!?p> “因為你的樣子像呀,還有那盤飛在半空的棋,真是活久見,啊,不,是死久見?!?p> “好啦,星星,別在這貧了。老人家,熊孩子不會說話,望您見諒,其實我們只是想知道您是人是仙,以表尊敬,免得沖撞到?!彼M量用著想象得到的古文跟老人說話。
“我啊,非人非仙非鬼,你看我像仙,其實我的樣子,不過是你心中所想,你覺得我該是何顏何貌,即是此樣?!痹璞持p手,一邊回答,一邊飛速在山邊行走,易如閑庭信步,
好不容易聽完,她腦門又好像磕到山石那樣疼,偷偷向星星乍舌,“真是聊個寂寞,試圖溝通毫無意義,簡直不在一個位面上?!?p> “我都說是個神仙嘛,這說的哪是人話呀?!毙∩倥睬那泥阶臁?p> 兩人走走聊聊,這盤山石徑卻到了盡頭,不再險峭貼壁,而是漸漸變寬,轉(zhuǎn)入山頂?shù)囊恍K平地,只見一圈矮木籬笆,隱約能看到里面幾棵樹冠,兩三草頂,有點像電視里的古代農(nóng)家院落。
這籬笆很低,跳都跳得進去,也不知道做什么用,要是裝飾的話,就太老舊,上面依稀有點紅色漆涂的痕跡,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褪光,中間拄著個小小的木牌坊,也歪歪斜斜,看似即將倒塌,兩邊柱子上刻副對聯(lián)。
本自浮萍無定草
何故生根束魂秧
頂上中間掛著一個破舊的牌匾,搖搖晃晃就快掉下來的樣子,上面寫著四個潦草大字。
“三花草堂”,星星看了半天,終于看懂念出來,“三花是哪三種花呀?”她好奇問到。
“隨便寫的,沒有花。”元黎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徑直走進院子里。
只見里面這一塊那一塊凌亂地圈出幾片小菜園子,搭著架子蔓著藤,躥得到處都是,種些葫蘆,白茄之類的古怪瓜果,院子地面全是細土碎石鋪就,踩上去卻一點塵都沒揚起來。
三四間茅草頂?shù)哪绢^屋子由個小回廊連接起來,座落在小曬谷場似的院落中。這個院落有兩級,低點的地方有套跟山腰上相似的石桌石凳,只是桌子大些,除了棋盤,還擺著茶具。
再遠點,就又是山崖邊緣,跟之前山腰平臺差不多,掉下去渣子都找不到的那種。
“這半夜要是夢游,估計就栽下去了?!毙切寝D(zhuǎn)一圈,沒找到什么有趣事物,伸頭看看崖邊,咂咂舌,趕緊縮回來。
這時從峰頂望去,山谷中反而看不到任何霧氣,一片霞光翠綠,空中的棋子不見蹤影,天上不再掛著那群太陽,只剩一片蔚藍,與人間美景再無兩樣,唯獨缺少鳥獸聲響,安靜得像幅畫。
“遠來是客,總要招待一下?!痹鑿男渥永锾统黾?,筆,墨硯,攤開在石桌上,細細磨一陣,揮筆行云流水,幾下就畫出個書童來,只見筆墨間書童惟妙惟肖,機靈活潑,它抬起頭四周看看,舉起手來搓搓腦袋,竟自畫中跳轉(zhuǎn)出來。
“哇,先是袖子百寶袋,然后大變活人,真是偉大的魔術師?!毙切钦f到,兩人雖然也被驚到,但畢竟之前見識許多古怪,自然也淡定得多。
“你們是否有點餓?要不要吃點喝點?”元黎問到。
她想說不需要,一直沒有饑餓感,更何況天知道這老頭會弄些什么奇怪東西,畢竟他剛才吃了本書。但經(jīng)那么一問,肚子還真有點餓,甚至能感覺到輕微的咕咕聲。
“餓啊,不過要錢我可沒有,不如就請我吃飯吧?!毙切且稽c也不客氣。
“這自是可也。”元黎回答,開始吩咐那書童,燒火沏茶,備些飲食。
可這畫中書童卻有些不滿,抱怨到,“你畫我出來就干這些小事?取食弄茶的太折騰人了吧。”
老人兩袖一攤,“要不然嘞,我畫都畫出來了,難不成你還想回去高高掛起?”
書童拗不過,唯有不情愿地去了,過沒多久,端來壺茶,兩盤果子,當啷放在石桌上,說聲,“茶為浪滄,小食為交棗,火梨,二位先慢用吧。”然后不理不睬,徑自跑開。
這石桌說來也神奇,放著棋盤,鋪上筆墨,旁邊居然還能擺下茶飲食盤,她倆坐下后更是卻一點也不覺得凌亂擁擠。
“這棗子好紅呀,應該叫火棗才對?!毙切悄闷鸨P中紅色的大棗咬下去,倍感嫩脆潤喉,里面的果肉雪白雪白,棗核竟也橢圓似冰,毫無尖角,核面旋紋滿布,極為精致。即使不喝茶,這棗的汁液也足夠解渴,但到底只是普通水果,沒什么神仙口感。
然后又吃一個火梨,只見潔白通透的外皮咬開后,梨肉居然殷紅似血,越往里越紅,雖口感仍是尋常鮮甜,倒也不枉其名。
元黎將茶倒入茗盞中,遞給她,“此茶,名為浪滄真海,乃寰宇之水,一滴一世界,興許能幫你解渴化憂。”
她抿了一口,頓感清爽,不過茶味極淡,跟水沒有兩樣,反而帶點咸咸的滋味徘徊齒間。喝下這些尋常之物,她心中反倒松口氣,畢竟即使做鬼,能重得人間味道,不用碰些奇怪飲食,還是不錯的。
她正想向老人道謝,忽然啪嗒一聲,碁子散亂,原來那星星無聊間,將棗核放在桌面上彈來彈去,把一粒黑子撞偏,那潔白之核擦碰之后,竟變成灰色,而被撞的黑子卻變得天藍天藍,煞是好看。
“啊呦,對不起,對不起,”星星見搗亂了仙人棋局,趕緊想把變藍的黑子放回原位,誰知無論怎么用力都無法拿起,只好改撿棗核,同樣也是紋絲不動。兩樣東西像生根似的,牢牢扎在原地,星星只得一臉尷尬地望著他們,擠出很假的微笑。
她只好硬著頭皮幫星星道歉,誰知老人毫不在意,擺擺手,反而仔細端詳一番,若有所思,然后說到,“無妨,無妨,一黑一白,永爭不休,一去一來,永無止境,具疲矣,但這青與灰,甚有趣兮?!?p> 他拈起這一棋一核,走到崖邊隨手一拋,這青灰兩子就盤旋著掉到山下,再無蹤跡,“世間之事,本就殊途同歸,至此,許多世界將平添生機也?!?p> 星星正納悶這些棋子為什么自己拿不起來,只聽山谷中突然一陣蟬鳴,居然出現(xiàn)活物之聲,嘹亮異常。她倆順著聲音遠眺,彼方山頭上,居然趴著只巨蟬,它雄踞一頂,音傳遙遠,碩大的復眼上世間倒影密密麻麻,貌似全都盯著這邊,令人直感寒毛立起,悠遠的顫聲傳達太虛,直入宇宙深邃。
“哇塞這么大個知了,老爺爺,這也是你畫的嗎?”星星直問。
“非也,自吾在時,此蟬已在?!?p> “那是誰弄的?!?p> “我也不清楚?!?p> “這大家伙不會跑過來吃咱們吧?”
“哈哈哈,那蟬只是互鳴,猶傳思想之波,過不來。蟲子歷經(jīng)億萬年,人類淵源卻有幾何?它那眼龐萬目,雖看得此間,難道不能觀盡數(shù)界?說不定其存在之意,無非充當異界主的眼,閑圖窺探吾世,卻過不來,因此何懼之有。”
元黎并不擔心,捻須大笑,然后坐回凳上,從袖中抽出一條長長卷軸,打開觀看,“此鳴必意,待我查看一下汝之真切?!?p> 只見這卷軸微微發(fā)黃,大概是錦帛制成,兩端各有象牙軸棍,散發(fā)著一股老舊霉壞的怪味。
“這又是啥子寶貝?”星星早就覺得他的袖子就是個神仙袋,追問起來。
元黎并沒有急著回應,而是慢慢翻看一遍,最后把它卷起來,放回袖子里,這才對她說,“我說嘛,汝本無雙,何以得入此境,原來早已不生不滅,除卻了魂靈那條牽掛?!?p> “這是什么意思。”她問到。
“你雖浮萍人間,金線未斷,卻有其二不在此列,從此免去三千煩腦愁,逾三界,出六道?!?p> 她覺得這神仙雖然厲害,但講話時不時脫線,經(jīng)常講些沒頭沒腦的話,剛才他說那么多,一句都沒聽懂,問也白問,只好轉(zhuǎn)個話題,“您看完那卷書就說起我,是什么書那么厲害?”
云黎喝下一盞茶,摸摸胡子說到,“此乃《曲帛》,在你看來,世事未定,而吾手中此書,宇宙早已了然各頁,如若不明,翻閱即可?!?p> 星星沒聽懂,問過她后,越發(fā)好奇,“這本書能知天下過去未來?看來你真是神仙,能不能借我看看?”
“有何不可?!痹璋亚统觯f給她。
她倆打開帛書,只見上面黃白舊破,什么都沒有,只剩些霉斑。
“這上面什么都沒有呀。”星星失望的說。
元黎這才又哈哈大笑起來,“現(xiàn)在你尚不能觀閱天機,只能滲些來像去影?!?p> 兩人只得悻悻的把帛卷還給老人,正好這時那書童端上來幾碗熱食。每人有兩份,一白一黃,全是粥一樣的糊狀物,裝在木頭碗里。
“白色的是交早,黃色的是火離?!睍f到。
“好家伙,你們吃的東西就想不出其他名字了嗎?”
“哈哈,字雖不同,叫法卻一樣,交早故名思義是早上之食,火離則是晚間寢餐?!?p> “那咋還都端上來了?現(xiàn)在是早上還是晚上?”
“皆可,此間無早晚之分?!?p> “反正米粥和南瓜粥,其實我都不喜歡吃?!毙切瞧财沧?。
“吃吧,吃了才不餓?!痹枵f到。
他的話好像帶催眠似的,這么一說,兩人居然都覺得挺餓,還是端起來吃了。這種普通粥食,味道沒什么出奇,份量也少,三兩口就吃完,頓時有種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滿足感,整個人清靜開朗,一掃昔日不快。
于是她裝作電視里看過的古人作拘的樣子,向他感謝到,“十分感激老人家您,在家如此招待我們?!?p> 誰知那元黎竟嘆口氣,“家?此處非我家矣,不過暫且避隱之地罷?!?p> “躲在這?有壞人追你?”星星的八卦之心突然顯現(xiàn)。
老人搖搖頭。
“那你為什么不回家?”
“因為我的家已經(jīng)沒有了?!彼哪樕下冻鲭y過的神色,看著遠方的蟬有點出神,令二人感覺有些難以置信。
“是壞人干的嗎?”
老人先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看來神仙也怕壞人,太可怕了?!毙∩倥袊@到。
“不可怕,因為壞人也已經(jīng)沒有了,”元黎再次喝下一盞浪滄,問她,“當你家出事,或者將要出事的時候,你會做些什么去挽救呢?”
“什么都得做吧,家沒了就啥都沒了。”星星回答得很快。
于是老人繼續(xù)說,“我曾經(jīng)認為,掌控一切,抹去所有不好,就能拯救自己的世界。我不斷補救,結果無論如何往復,得到的仍然是無。所以你稱我是神仙,其實我更像是鬼?!痹捳Z中,眼中竟帶晶瑩。
“那你是別處來到這的,跟我們一樣?”星星仍是聽不懂他的意思,又問起來。
“那當然,此處早晚都在,我只是較早來到而已。”
“噢,看來我們?nèi)妓篮罄г谶@里,說不定在這貓久點我也能成仙?!毙∩倥允鞘?。
話音未落,元黎老頭卻又徑自笑起來,笑得像貓叫一樣,這人時哭時笑,讓人捉摸不定。就見他甩甩大袖,緩緩說到,“我?guī)讜r說過你死了,而且我并未被困,來去自若?!?p> 兩人一聽趕緊來了精神,那就是還有出去的辦法。
“你這老人家,能出去不早說?!毙切怯诌蛇蛇筮蠼衅饋怼?p> “你又沒問過。”這老頭的話有時讓人又好笑又好氣。
“既然有出路,那還請老人家您指點一下帶我們出去,畢竟我倆也是萬不得已。如能與家人團聚,定會十分感激您?!彼f得十分懇切,雖然早已沒有家中記憶,但迷茫里心底總有那么一絲感應。
元黎老人拂拂長須,“莫急,”他雙目炯炯地看著她,眸光中倒映著她的身影,“何故貪戀必將煙消云散的過去,為逝去的時日白費努力,汝將超越其上,今正是契機,我現(xiàn)在有個offer予汝,不如留于此間,共渡仙山?!闭f完,他從碁盤上撿起一枚棋子,遞給她。
她并沒有接過,只是說到,“老神仙的好意我領會,但我在人間也是有牽掛和執(zhí)著,也請理解?!?p> “那好,予奪予還,自不強求,即使一心想抓緊過去,對未來猶豫不前,亦須識認,一朝擁有,失之經(jīng)年,回頭看來,也許仍在山中,屆時請記得,吾仍在此處候你?!彼掀疬f棋子的手,遞得快,收得也快。
星星聽說可以成仙,正在猶豫,又聽得可以返回,于是也決定一同離開。
“桓肖,”元黎老人喚來書童,吩咐帶兩人離開。又對她們說到,“踏上歸途時,閉上雙目,莫要張開。”
兩人于是紛紛向老人言謝道別,跟著書童往莊外走。
元黎又掏出卷帛,張開看看,然后對著走向院門的二人說道,“這曲帛將再添新篇,此勇氣毋庸置疑,一切將留在魂鏈中毫不起眼,卻比石刻的傳奇更加久遠。”
他說完就坐回石桌前,繼續(xù)下棋,不再理會兩人的拜別。
這叫做桓肖的書童帶著二人走出莊院,外面再沒有懸崖陡坡,根本不在山頂,而是草間樹林一片,中間蜿蜒一條石徑,跟來時很像,卻非常平坦。
她扭頭回望,那院子牌門上的對聯(lián)已截然不同,左右兩柱分別寫著。
分虛無寧終返璞
定幻時宇方歸真
門匾中書,“隱往老莊”。
跟著桓肖走了一段石徑,她們歷經(jīng)幾處岔路,伴著送別的蟬聲,最終到達一塊大石前。
“那,往這之后只獨一路,順著走就能出去。”他指著石后說。
她一看石上,陰刻著一首詩。
山中方數(shù)日,世上已千年,
陰陽凡有界,混沌唯一間。
詩意簡單,星星也看得懂,她有點擔心地問桓肖,“我以前聽說到過仙人洞府,幾天外面就過去幾年,我們現(xiàn)在出去人間不會已經(jīng)過幾百年吧?那我可就不走了?!?p> 書童蹲在地上捧腹大笑起來,反問到,“你的就一定是世間,這里就一定是山中?”
她倆正覺得沒趣,準備離開,忽然桓肖又叫住兩人。
“對了,你們是不是有颶母的糖?”
“什么巨母?我只有孟婆子給的棒棒糖?!毙切敲诖?p> “對,就是那個,能送我嗎?”
“憑啥送你,我只有一個?!毙∩倥嬷诖?,有點不愿意。
“反正也帶不回去,這樣吧,想不想知道看曲帛的方法,送我那糖,就告訴你?!睍瘻惤谒呡p聲說到。
“那樣也不錯?!毙切前研∪唆~棒棒糖遞給他。
桓肖拿到糖,樂得嘴巴都合不上,笑嘻嘻說,“料你回去的路上,老鬼定叫你閉上眼,你留著左眼瞇成縫,就能看到,剩下就全憑造化啰?!?p> 說罷就唱著歌,蹦跳著回去了。
她倆你看我,我望你,也不知是何意,但也跟著他所指的路走起來,閉上雙眼,只留左眼一條縫。
回去的路上光芒億丈,生生滅滅無不周始反復。
她看到恒天烈日下的三足之鴉,熾熱的氣流讓一切都變成泡影虛妄,那是萬年一次的輪回,那是橫跨人類命運的哀歌,即使最后從中解脫,所得到的卻只有無。在那一刻起,她決定,注定無法改變的果,只能從因開始。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2-06-13/e04a16e9352e3c29177eeda9f4253849oNG5Uav1clraGOR.jpg)
乘風熙去
作品中的詩歌都是原創(chuàng),埋下彩蛋,韻是都做了,不知合不合音律,真希望能有人把它們唱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