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湖上微風吹起,蘆葦沙沙作響。
“你不是急著要回金州嗎?來我這兒干什么?”
“我這不是順路看你一眼嗎?”沐子衿舒舒服服地躺在六月的草地上,用內(nèi)力護了個體,這是她最近自創(chuàng)的防蚊方法。
“真氣燒草根,你要是敢這樣躺在我的莊稼上,看我怎么打你!”
“這不是野草嘛?!便遄玉剖懿涣死罾项^兒的嘮叨,收起了真氣,心想蚊子想咬就咬吧,就當她給下輩子行善積德了,但等了半天卻沒有一只蚊子飛到她身上。她一看,原來是李老頭兒用真氣撐起了一個兩丈來寬的屏障,把惱人的蚊子都給推了出去。
“還是師父對我好?!便遄玉坪俸僖恍Γ瑸榱私o老頭兒省點力氣,往他身邊湊了湊。
李傳風白了她一眼,“林煜那小子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經(jīng)他提醒,沐子衿猛然坐起,“我差點忘了,你是不是被他收買了才讓我去的滇州?”
李老頭兒像一個奸計得逞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他來找我,讓我想辦法把你支到滇州去。我沒想到他長得那么像鴿子,沒辦法,就給答應(yīng)了?!?p> 沐子衿哈哈大笑,但她再一看李老頭兒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他并非玩笑,“難道鴿子是個人?”
李老頭兒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哈!原來你也有害怕的人!”
“哼,說就說?!崩罾项^兒眉毛一立,大聲嚷嚷起來,“林炯那小子要是不高興,就讓他自己回來找我!”
沐子衿忽然想起楊柒瀟以前跟她講過的那個故事,問道:“這么說,江湖上‘蛟龍入?!膫髡f是真的咯?”
李傳風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就在沐子衿以為他不打算開口時,他忽然說道:“要想說清楚,還得從頭說起。我小時候父母雙亡,在武當山上學(xué)了幾年武……”
“等等,你師父是刑元真人?”
“當時教我武功的確實是邢元真人,但他不肯讓我叫他師父,只讓我叫他師叔。他說我真正的師父叫刑天真人,他只是按照他的愿望代替他教我武功而已。武功我是學(xué)了,但道士我不想當,后來我就下了山。
“我以為自己很厲害,成天跟林炯那幫人混在一起,立誓要推翻前朝。我?guī)煹苄F子哭得稀里嘩啦,求我不要走,但當時我什么都聽不進去。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我那沒見過面的師父其實是舜朝皇族,而我所做的事不亞于把他的家族給滅了?!?p> “有點大逆不道啊?!?p> “確實,不過我辜負的人不止這一個?!?p> 李傳風瞇眼望向蒼茫無邊的蒹葭湖,仿佛只有身體還留在原地,“在我學(xué)武之前,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救過我的命。在我快要餓死時,是她把家里的飯偷出來給我吃;在我快要凍死時,是她讓我進屋烤火。就連咱們現(xiàn)在住的這個小院,也曾經(jīng)是她家的房子。她名叫鴿子,父親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只會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但鴿子是一個武學(xué)奇才,她只靠最簡單的練氣法就自己悟出了內(nèi)功心法‘海雷訣’。
“我十六歲那年決定下山,我怕她留我,就沒跟她道別。后來幾年,我跟林炯那群人一起打楊宮涅,在尸山血海里打滾,很少有時間考慮她的事?;仡^想來,我唯一為她做過的事,大概就是盡量把戰(zhàn)場選在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吧?!崩罾项^兒自嘲似的一笑。
“有一次,我在洛水邊打了一場仗,最后只剩我一個人面對五千敵軍。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是林炯帶兵趕來救了我。那場仗我被打得很慘,但世人傳來傳去,我反而因為那場仗一戰(zhàn)成名。雖然我覺得可笑,但也多虧了那個‘一人一劍拒萬人之師’的傳說,鴿子才知道了我的去向。
“當年我離開后,鴿子到處找我,聽到逆水之戰(zhàn)的傳說,她才確定我就在林炯軍中。但當她找到我?guī)ьI(lǐng)的軍隊時,我卻已經(jīng)不在。她聽人說,我在一場戰(zhàn)役中重傷不治死在了戰(zhàn)場上,連尸骨都無跡可尋。所有人都信了,只有她不信。
“自那以后,她扮成男子從軍,一邊打仗一邊尋人。每次打掃戰(zhàn)場,她都要翻遍每一具尸體,為此,她還得了個‘食尸鬼’的綽號。不過她武功超群又天資聰穎,很快就在軍中脫穎而出。到了大禹建國時,她已因為戰(zhàn)功赫赫被封為虎賁將軍了。”說著李老頭兒自個兒笑了起來。
“那你到底去哪了?”
他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反復(fù)揉搓,好像這些土能幫他回憶起往事似的,“雖然我沒死,但他們沒全說錯,我確實受了重傷,跌落到了懸崖底下。那個懸崖下有一座山谷,在那里我靠飲露水、吃毒蛇漸漸恢復(fù)了體力。命雖然留下了,但我武功盡失,要想回去比登天還難。好在我在休養(yǎng)期間看到一位前輩刻在石壁上的獨門內(nèi)功心法,我無事可做,便潛心修習(xí)這種內(nèi)功。接下來的三年里,我一點點重鑄了自己經(jīng)絡(luò),武功也比之前提升了很多。終于,我又能夠返回人間了?!?p> 李老頭兒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泥土,大聲感嘆道:“回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世界已大不相同了。前朝覆滅,大禹建立。當初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林炯成了大禹的高祖皇帝,而鴿子則成了皇后?!?p> “她就是林煜的祖母?”
李傳風點頭,“其實林炯那家伙早就看上她了。只不過當時戰(zhàn)局未定,我又生死未卜,他才沒對她表明心意。后來大禹建立,國家走上正規(guī),他就娶了鴿子。”
“你就那么算了?”沐子衿憤憤不平道。
李老頭兒嘿嘿一笑,“我回來時他們才剛剛成親,我一聽說這事,就殺進了他的大營。我在軍營里不光見到了林炯,也見到了鴿子。他倆當時正帶領(lǐng)數(shù)萬虎賁軍在濟州河入??诳箵糍量?。一見到他們倆,我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鴿子之所以愿意嫁給林炯,不是迫于他的權(quán)勢,而是因為他們?nèi)陙砩琅c共的感情。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選擇放棄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崩顐黠L長嘆一口氣。
“想明白這件事,我頓覺心意通暢。我拿著青鬼劍走出大帳看見滔滔海水和倭寇的戰(zhàn)船,便使出我剛剛從海雷訣里悟出的一套劍法,順便也讓匪寇們見識一下,什么叫蛟龍得水神可立!”
洛水之上,萬條蛟龍攪海翻江,沐子衿想,確實當?shù)闷鹨粋€“災(zāi)”字。
“在那之后又過了很多年,林炯死了,鴿子也死了,我又回到這個地方。以前,我總覺得這里太尋常,想去外面的世界經(jīng)歷一番大事。但是現(xiàn)在,我只想留在這里?!?p> 沐子衿雖然舍不得破壞現(xiàn)在的氣氛,但還是厚著臉皮說道:“師父,你把懸崖底下那套內(nèi)功心法教給我唄。”
“貪多嚼不爛!”
“藝多不壓身!”
李傳風無奈看了她一眼,“你又被誰打趴下了?”
沐子衿眼眶一酸,把自己是一路上遇到的高手、吃過的敗仗一股腦都講給李老頭兒聽。在講到自己面對彈指神魔和楊柒瀟無力回天的情境時,她羞愧得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但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面子又算得了什么,沒有什么比快速提升實力更重要。
聽她說完,李老頭兒微微一笑,“你的心瞻前顧后,你的劍便搖擺不定。一把不在當下的劍,怎么救得了當下的人?”
沐子衿似懂非懂,“當下的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想的太多了!”李老頭兒哈哈笑著站起身,朝小院的方向走去。
內(nèi)力、武功、劍術(shù),對沐子衿來說一直都是完成某個目標的一環(huán),是連接原因和結(jié)果的工具。因為她的意圖和思考,她的劍才有威力。如果真像李老頭兒說的那樣不去想那么多,她的劍還存在嗎?
沐子衿一邊想著,一邊走回李老頭兒的小院。剛走到門口,她就看到李老頭兒和岳小愣子兩人正圍在一個破舊的黑木匣旁邊不知在鼓搗些什么。
“岳家的小子讓我指點他劍法,這我可做不到?!崩顐黠L頭也不抬地說道,“他家的劍法硬邦邦的,要是被我指手畫腳一番,肯定要咵嚓碎一地?!?p> “李前輩,就算你是劍圣也不能這么說啊…”岳當空話音未落,后腦勺就被李老頭兒狠狠一削,“傻小子,我沒說你家劍法不好!越硬的東西就越容易碎,劍不可折,但可以火煅之,怎么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沐子衿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木匣里放著十二把手掌長的黑色小劍,有的形如彎月、有的狀如鱗片、有的彎曲如蛇,形狀各異,但質(zhì)地卻都是一種黑色金屬,摸起來冷颼颼的。
李老頭兒沒好氣地說道,“只要你學(xué)會駕馭這十二柄飛劍,我能教的、我教不了的,你就都懂了?!?p> 話音未落,只見匣中一把飛劍升起,沿著一道弧線飛了出去,遠遠看去形似滿月。沐子衿正好奇它將去向何處,只見那輪月亮卻突然飛了回來。
月影越來越快,沿著一條出其不意的路線步步逼近。岳當空一個閃身,躲過了飛劍的攻擊。但它卻又沿著一條更近的弧線朝他飛來,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
沐子衿細看,發(fā)現(xiàn)那道影子看似圓形,其實卻是一弧彎月。就算岳當空能出手攔住飛劍的一角不被其所傷,月牙的另一角也會借勢打勢,借助從他這里借來的力道重新攻向他。恰似一把被拉滿的彎弓,借助射手和弓箭之間的張力蓄勢待發(fā)。
正在這時,李傳風伸出手來輕輕一揮,那把飛劍立刻服服帖帖地落到他手上?!斑@十二把劍是我當年在懸崖底下用山洞里的玄鐵做成的。之前留在洞里的前輩把自己平生的經(jīng)歷刻進十二句詩里,為了報答他留下的心法,我把這十二句詩變成十二種劍意融入這些飛劍之中。我想他既然最終選擇遁世隱居,應(yīng)該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的事情,所以我只把劍意保留了下來。”
沐子衿走近一看,木匣里曾盛放那把飛劍的地方還刻著幾個字:轉(zhuǎn)月弓。岳當空在字上輕輕一按,那塊木片立刻翻起,露出了另一面。
“屏息凝神。”岳當空念出了上面的字,“這就是操縱這柄飛劍的心法?”
李傳風點了點頭。
岳當空和沐子衿面面相覷,對此都不太相信。但岳當空還是閉上眼睛,運行了真氣。起初,那柄劍在他手中紋絲不動。但片刻之后,名為轉(zhuǎn)月弓的飛劍竟突然飛旋而起。
沐子衿看到如此神奇的劍法,正要上前試試,卻被李傳風一把攔下,“給你的在木匣下面?!?p> 木匣下壓著一張紙,她拿出一看,“這就是那位前輩留下的心法?”
李傳風點了點頭。
沐子衿沒想到李老頭兒竟如此爽快地把這么寶貝的東西給了她,正在心里偷著樂,忽然一種不安的感覺涌上心頭,“心法給我,飛劍給他,那你要去哪?”
只見李老頭兒瀟灑一笑,說道:“我啊,該去找我那師父聊一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