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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孤煙1

第十六章 浮屠

落日孤煙1 孜然烤土豆 9747 2022-06-30 13:13:12

  船工們紛紛圍了過來,有人唉聲嘆氣地說:“唉,水里有死的,路上也有死的,什么世道?”又有人說:“給她搞點水喝吧。”有人用破碗端來半碗水呼叫著“讓讓”;有人蹲下來扶起清語,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船工一點點往她嘴里倒水,濡濕嘴唇,水從唇齒縫隙里流淌進她的身體,喂了一點水,也就停了。用胸膛抵著清語背的船工看了看她的樣子,心有憐憫,沒有馬上把她放下,而是看看她的臉,一張幾乎被結(jié)了殼的泥巴蓋住的臉。船工用左手一點一點小心地幫她摳著臉上的泥巴殼,快要摳完了,手順勢往下一掉,輕輕打到她。船工嚇得心亂撲撲地跳,心想:難道是一個女孩?看看周圍的人都走散了,驚叫道:“這是個女的!”船工們又再一次圍攏過來。

  大家這一次仔細地看了看,剛剛被摳完泥巴的臉依稀看得出曾經(jīng)是多么的清秀俊麗,瘦得脫了型的身體似乎仍然訴說著曾經(jīng)的風(fēng)流韻致,還有那亂蓬蓬打了結(jié)的頭發(fā)洗一洗誰說不會是如瀑布般烏黑亮麗??墒?,畢竟眼前的姑娘卻如殘荷敗柳一般被世事摧折得已然奄奄一息,其可耐何?要救活她,談何容易?對于這些靠著一點點血汗錢度日,有上頓未必有下頓的船工,拿什么來救她?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紛紛搖頭嘆息。二毛突然想到梁笑虎那么慷慨大方地救了金木,那他就有可能也會救救眼前這位姑娘,他提高嗓門說:“你們看著她,我去找東家?!贝蠹蚁肓讼?,也只能如此,留下兩個人看著清語,二毛快跑去找笑虎,其他人都散了。

  二毛跑得氣力不接,到了笑虎家,可巧了,他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位又聾又啞的老媽子,比劃半天,才讓二毛搞明白,原來笑虎到地里看麥子去了。最近有不少鄰村的水牛偷偷跑過來吃青麥,他到麥地里逐個叮囑各家佃戶一定不能偷懶,要勤快一點,多巡邏檢查,一旦發(fā)現(xiàn)了有牛偷吃青麥,首先把牛和人都扣住,再談賠償。二毛又跑得接不上氣,終于到了麥地,向笑虎示意他有急事,笑虎擺了擺手叫他不要打岔,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旁邊,等著他講完話。只見笑虎唾沫橫飛,引經(jīng)據(jù)典,談過去想未來,強調(diào)了“豐收”的重要性,沒有豐收哪有吃的?沒有吃的還能活嗎?這一番話講得直到太陽慢慢西沉,夜風(fēng)吹來絲絲清涼,二毛心里嘀咕:等到他講完了,那姑娘估計也沒了,就真的是沒的活了。

  笑虎講得差不多了,清了一下嗓子,對著陶制小茶壺的尖嘴嘬了一口,看著眼前茫茫一大片的麥浪涌起,心里樂滋滋,指著青青麥浪對二毛說:“毛啊,你看這一大片麥子,長得好啊,今年又是大豐收啊,好啊,大家吃飽肚子不成問題了?!彼D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看二毛,懸掛起了彎月,說道:“你他娘的是種地的嗎?不用去干活?不要掙錢養(yǎng)活老父老母?”二毛聽他這一聲叫罵嚇了一跳,心想可不是咋的,瞎耽誤功夫算誰的,還要不要掙錢活人了?但他想既然來了,也等了這么久,得要把事情辦了,就直接說道:“東家,下午的時候,有個女的暈倒在了咱家躉船附近,要不要救啊?”笑虎一聽又要救人,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才救了一個又要再救一個,有完沒完了,老梁家又不是福利院,趕緊地扔遠點!二毛一聽,犟勁上來,這一下午功夫不能白耽誤了,況且還是個女的,多可憐啊,腦袋瓜子一轉(zhuǎn),想了想說:“東家,您發(fā)發(fā)好心,救救她。二毛還沒媳婦咧,您救她花的錢算在二毛身上,怎么樣?”笑虎臉上掛起了彎月,哂笑著說:“你他娘的發(fā)什么春夢,撿了個女的就要當媳婦,你知道人家什么來路?沒腦子!”二毛硬杠道:“東家你別瞧不起人,反正您救人花的錢從我工錢里慢慢扣,行吧?再說,您不是經(jīng)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就準許您造浮屠,不允許我們也造造?’”笑虎拗不過他,只好點點頭說:“走,先看看去?!?p>  太陽快要干完一天的活躲到山后面去休息了,倆人來到了碼頭,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這時有船工走過來說,他們把清語抬到倉庫管家房里。管家開始死活不愿意,說倉庫里有一個在那躺著了,還要在管家房里再放一個,那怎么行,實在要放,也是放到倉庫里去;船工們說,這是個女的,放倉庫里不合適,再說二毛已經(jīng)去請東家了,先放在管家房里等東家來了再定奪。管家看了看清語,發(fā)現(xiàn)長得還算清秀,再加上聽船工們說去請東家了,也就沒有勉強,安排大家在地上鋪上兩張麻袋,把清語放了上去。二毛陪著笑虎來到管家房,一進門就掛上彎月,滿臉喜容地罵道:“你們他娘的不要干活啊,都跑到這里看尸體呢?滾滾滾,都干活去!干完了活滾蛋,早點回家!”大家被他這么一罵,都訕訕地離開了。

  笑虎蹲下來瞇著眼看了看清語,覺得長得還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身世,但既然二毛拍胸脯由他承擔(dān)救人的花費,他也樂得做個好人,便對倉庫管家說:“老管,你把里間讓出來,給這個、這個,應(yīng)該還是個姑娘吧,給這個姑娘住,救活了算你一功?!惫芗覜]有辦法,東家發(fā)話了,只好把里間收拾收拾,和二毛一起把清語抬到了里間休息。直到此刻,清語仍然昏迷不醒。

  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二毛和金木說:“今天又救了一個,是個女的?!苯鹉菊f:“哦,你們東家真好?!倍m然覺得他說得不太準確,但其實心里也覺得東家還是不錯的,便附和著說:“是啊,你別看我們東家人年輕,比我們都要小,平時喜歡罵人,但心還是不錯的,經(jīng)常跟我們講‘造浮屠’?!苯鹉締柺裁唇小霸旄⊥馈?,二毛說他也不懂,大概就是做好事的意思。二毛看看金木,覺得他再休息三四天應(yīng)當就可以痊愈了,便問道:“金木,這幾天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金木回答說:“應(yīng)該差不多了,這兩天就可以全部好了?!倍f:“也不用那么著急,再休息個五六天?!睕]等金木回答,又接著說:“有沒有想過身體好了做點什么?是回家還是留下來?”金木嘆了口氣說:“家是回不去的,當時就是帶著妹妹一起逃避仇人跑出來的,現(xiàn)在妹妹在哪也不知道,肯定是回不了家了。我想等身體恢復(fù)好了,給東家磕三個頭,然后到我和妹妹分開的地方去找她?!苯鹉静槐惆咽虑檎f得那么詳細,只是簡單地說了事實,把清語叫成了“妹妹”。二毛也不接話,大家安安靜靜地吃完飯,二毛離開,金木躺下。

  清語直到第三天中午才慢慢悠悠地蘇醒過來,輕輕細細地喊:“水,水,水!”管家當時正在外間理賬,聽到這一聲悠悠微微的聲響,嚇了一跳,緩了半天才想起來屋里有人,趕忙跑進來說:“啊,你醒了,太好了,剛才東家還說今天要是還不醒,估計你就醒不了了,就要把你扔了,阿彌陀佛,太好了,我馬上給你倒水喝?!苯o她喝了點水,又給了點吃的運動一下腸胃,緩一緩空虛已久的身體。許久沒吃東西的人是不適宜一下給太多吃的東西的,不然不僅不容易消化,還可能傷害身體。二毛陪著金木吃完午飯,打算著去碼頭干活,順道到管家房來看看清語,當然此時,他們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走到管家房門口,就聽到管家說“阿彌陀佛”、“給你倒水喝”,心里一喜,知道她清醒過來了。二毛也沒進里屋,只在門口站著往里看了看,看到她喝了水又吃了點東西,終于放下心里,想著她現(xiàn)在氣力微弱還不方便說話,等她休養(yǎng)幾日再找她聊聊;心里又想著稍晚點的時候再來,問問管家要準備點啥吃的喝的用的;一邊在心里思索,一邊往躉船走去。

  這天半下午時分,天氣突變,烏云遮蓋了天穹,狂風(fēng)大作,暴雨狂歡,這一片云風(fēng)雨從西邊而來,一路殺向大海,預(yù)示著新的一輪潮汛即將開始。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江岸邊的人們看到江水漸漸變得渾濁翻滾、流速加快,漸漸地靠岸的貨船或發(fā)出的貨船慢慢變少,船工們難得清閑倆日,當然也是沒有工錢可拿的,但大家習(xí)慣于此,不可能一年到頭都風(fēng)調(diào)雨順。二毛便有更多的時間陪著金木和清語,只是清語仍然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下午,金木和二毛說他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別的想法沒有,就是著急著想回到當時和妹妹分開的地方去尋找她。二毛無話可說,他清楚,東家花了錢把他救活卻一點好處都沒收回,肯定心有不甘的。金木看著二毛不說話,以為他是不舍得自己,便說:“見到妹妹后,她如果同意,我們再到這里來,常住下來不走了。”二毛哼了哼聲,沒有回答。金木又問道:“東家今天來碼頭嗎?”二毛反問道:“你找他干嘛?”金木說:“我要當面給他磕頭感謝,然后才能心里稍安地離開啊?!倍悬c不耐煩,急躁地說:“要走就趕緊走,別搞那些虛的,別到時走不了。”金木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說,但還是耐著性子說:“不行的,我要感謝東家的?!倍植贿^他,便說道:“一般潮汛起來后,他都要到碼頭看一看的,今天不來,明天肯定來?!苯鹉疽宦犓@樣說,趕緊把一些衣服用品啥的收拾一下,就要交給二毛,說道:“這些都是你的東西,我來的時候也沒啥東西帶來,現(xiàn)在還給你?!闭f著,就在地下跪倒,說:“二毛,首先要謝謝你!”說完,就磕了一個響頭。

  二毛立刻站起來,把他扶起,說道:“不用謝,都是東家安排的。你把這些東西還是帶著,路上要用,千萬別客氣?!苯鹉韭犓@么一說,也就沒有拉扯,答應(yīng)帶上幾件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二毛說,那你等等看,東家要是來了,你當面和他辭行,我還有些事,就走了,晚上要是還沒走,我到時候還是給你弄吃的來。金木點頭說是。二毛又到管家房里看看那姑娘。姑娘還是沒有完全蘇醒過來,偶爾醒了就喝點水隨便吃點東西,沒多久,又像是睡著了。二毛來看她的時候,她還在睡夢中,他嘆了口氣,離開了。

  那個下午剩余的時間里,金木都在等待東家到來,一直等到天黑,直到二毛又來了。二毛說:“這個點了都還沒來,東家今天肯定不來了,明天應(yīng)該就會來,看來你只好明天再走了。我現(xiàn)在出去給咱倆弄點吃的來?!闭f完,也不等金木說話,扭頭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帶了三個燒餅回來,遞了兩個給金木,金木接了又叫他不要把油紙扔了。金木吃完了一個,把剩下一個撇了一半遞給二毛,二毛不要,他便把兩個半邊都用油紙重新包好。

  第二天中午,金木和二毛剛剛吃完午飯,東家梁笑虎就來了,他不放心,有些焦慮,這場潮汛到底何時能夠結(jié)束,這影響他的生意大計??戳丝唇?,又上了躉船查看了一番,只有幾個輪班的工人在清理躉船貨倉,叮囑了幾句,又到了管家房里坐了坐,看了看賬,算一算出了多少,進了多少,然后嘆口氣自言自語道:“潮汛快點過去啊,不然貨物都沒法上岸,也沒法下江啊?!闭谧匝宰哉Z中,金木背著小包袱走了進來,帶有一絲愧疚地說道:“東家,感謝你收留了我這么多日子,要是沒有你的大恩大德,我肖金木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笑虎本來在自言自語自思盤算,不想被人打斷,就隨意地“哼哼”了兩聲。內(nèi)房里的姑娘在夢里聽到“肖金木”三個字本能地打了個寒顫,漸漸醒來,想再聽聽證實一下剛才聽見的確實是“肖金木”三個字。只聽見外面那人又說:“東家,我想回去了,我要回去找我妹子,當時我們一起乘船渡江,結(jié)果我掉入了水里,她怎么樣了,都還不知道。我很著急她,她應(yīng)該也很著急我,我要往回走,先找到她。東家,我無以為報,給您磕三個頭吧?!闭f著,就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梁笑虎剛才還在自思這場潮汛何時能夠結(jié)束,又聽到金木說要走,自己花錢救活他豈不是“金元寶打了水漂”,想著就心疼,于是他越發(fā)地陷入到沉思中,直到金木磕完頭站起身就要走,他才像大夢初醒,大聲喊道:“金木,等一下!”這一聲喊,讓另一個人也如大夢初醒,聲音嘶嘶啞啞竭盡全力喊道:“木、木、金木、木!”金木聽到笑虎喊他,便停住腳步,往他身邊走來,而此時,笑虎并沒有注意到他,他聽到內(nèi)房里斷斷續(xù)續(xù)聲嘶力竭地喊叫聲,心想這個估計也是“打了水漂”,雖然二毛說算他的賬,但想想也讓人心疼,便沒好聲好氣地一邊說:“你就好好歇著吧”,一邊走進來看看,金木想著東家叫他肯定有啥事,便也跟了進來。

  一間不大的小房間,光線微弱,外墻上沒有窗戶,只有靠近外間房的隔板上嵌了一面不大的窗戶。隱隱約約的光線中,稻草鋪就的床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棉墊絮,上面又鋪著一床灰色麻布床單,床單上躺著一副單薄的身體,身體上搭蓋著一床大紅花床單套的薄棉被,一塊露出棉絮的枕頭墊在腦袋下面。聽到有人進來,清語又努力地喊道:“木、木、木!”笑虎先是一愣,后又一想,以為她喊道是:“墓、墓、墓!”心想完了,坐實了,這個估計救不活了,這么多天又“打了水漂”。金木一聽她喊“木”,不知道她喊的是啥,又仔細分辯聲音,覺得不太熟悉也就不便做聲。笑虎覺得最近啥事都辦得不太順當,輕輕嘆了口氣,就要往外走,金木也跟了出來,清語一聽進來的人又要走出去,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道:“金木??!”又昏死過去。

  像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緊隨而來的雷聲震顫著金木和笑虎,他倆呆住了。金木首先反應(yīng)過來,大喊一聲“清語”就跑進里間房,在清語的頭枕邊跪下,輕輕地一邊啜泣一邊喊道:“清語、清語,我是金木??!”這一瞬間的變化,讓呆著的笑虎又驚愕不已,緊跟著走進了里間,看著金木跪在地上哭泣著叫喊“清語”,猜著這個女孩大概名字叫清語,又看到他倆這副凄慘狀,心動惻隱。怎么叫喊,清語都不能醒來答應(yīng)一聲,金木越發(fā)哭得凄凄楚楚,加上身體也并未完全康復(fù),聲音很快變得嘶啞,哭泣又變成了哽咽。笑虎看到金木情緒發(fā)散得差不多了,便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著急,她只是昏了過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p>  金木轉(zhuǎn)過身來,給笑話虎磕了一個頭,聲音沙啞地說:“東家,求求你,救救她?!毙⒎銎鸾鹉荆嬖V他不要著急,然后示意他跟著后面走,來到了外房間。笑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仔仔細細地問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向倉庫管家問道:“老管,這個丫頭,呃,叫什么來著?”金木馬上回道:“黃清語?!毙⒔又f:“黃清語在這邊看這個樣子估計還得住上幾天,我看她也沒有什么病,只是長途跋涉積勞成疾,好好休養(yǎng)一下,應(yīng)當就沒事了。這段時間你負責(zé)照看她?!闭f到這里,金木打斷了他,說道:“東家,我可以照顧清語。”笑虎手一擺示意他不要插話,接著說:“老管,你照顧清語姑娘,我到時一起跟你算費用,你不用和金木、二毛扯其他咸的?!边攘艘豢诓瑁⒔又f:“你從賬里先支半個月的工錢給金木,他也要過活的?!鞭D(zhuǎn)過頭,望著金木說:“你愿不愿意在我這里干活?”金木話未出,頭已經(jīng)點得像撥浪鼓。笑虎又說道:“你暫時還是可以睡在倉庫,每天也可以過來看看清語,但不能耽誤事情,我們這里做事都有定量,完不成是要扣錢的,具體的規(guī)矩待會老管可以和你說說?!?p>  有了東家的具體指示,管家更加想著法子照顧清語,幫她擦擦臉、擦擦手,有空的時候不管她有沒有醒,都在她耳邊說說話,讓她感覺到有人關(guān)心的溫暖;還想辦法搞了一點蜂蜜,沖點蜂蜜水喂她,又想辦法搞了點肉沫子熬粥給她喝;再加上金木也經(jīng)常過來看她,“兄妹”相認,人逢喜事精神爽,清語身體恢復(fù)得更快了,不到十天已好了大半,可以下床走路了。這天,清語下床來,慢慢地走到了外間房里,看到管家正在那里埋頭算賬,輕輕走到他旁邊,喊了一聲:“管伯伯?!卑牙瞎車樀糜煮@又喜,高興地說:“清語,可以下地走路啦,好,好!”清語說:“管伯伯,你看我這一身從頭到腳臟死了,見不得人,你能不能幫我搞一桶水來,我洗洗?!崩瞎苷f:“可以啊,不過要等到半下午才有熱水,等得及不?”一句話把清語逗得臉紅,含羞著說:“等得及的,我又不著急見誰。”

  差不多到了傍晚時分,老管果然拎了一桶冒著熱氣的水進來,看到她還在躺著,不知道在不在睡,便輕聲喊道:“清語,水來了,有點燙,小心點?!鼻逭Z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并沒有馬上起來,想著把這一個多月的“千年老污垢”洗干凈了,不僅人會舒服很多而且更重要的是回到以前的樣貌,內(nèi)心樂開了花,壓著心里的喜悅說道:“謝謝管伯伯!”老管“嗯”了一聲,出門去了,并把里間的木門帶上。清語爬起床,拉上小窗簾,拴起門后的小木閂,慢慢地一點點地揭開自己的衣服,泥水和汗水的長期浸泡,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僅讓衣服臟得變了顏色,還幾乎把衣服和皮膚“融合”到一起了,不那么輕易地脫下來;雖然本該是花季少女清香的身體,但那味道聞起來也像千年老醋壇,清語自己一邊貪婪地聞著,一邊面露笑容地想道:以后再想聞這樣的味道可不能夠了。

  從頭到腳洗了又洗,又打開了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包袱,撿了一身漂亮干凈的衣服穿上,躊躇猶豫著換下來的衣服還要不要,想到如今可不比往日,就把那一身臟衣服放到那一桶臟水里泡著,又把包袱簡單地查看了一下,包著的那袋東西在粉紅綢緞襖里面口袋好好地放著,她也就放了心,心里想道:和金木一起過活沒有問題了。洗完了,一身清爽,站到里間房門口,甜甜地喊了一聲:“管伯伯,我洗完了。”老管一回頭,只覺眼前一亮,笑呵呵地說:“啊呀,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了?!鼻逭Z臉一紅,接著說道:“管伯伯,那個桶我泡了衣服,晚點還給你,可以吧?”老管扭過頭,又繼續(xù)寫他的賬本,一邊寫一邊說:“可以啊,不著急,今天晚了,就不要洗了。明天可以到長江邊的石墩上去洗,你如果身體還沒好全,不方便洗,就叫哪個長工的婆娘幫忙洗一下。”說完,頭也不抬,沉浸在工作狀態(tài)中。清語回答道:“好的,明天我自己到江邊去洗,謝謝管伯伯。”老管“嗯”了一聲就不理會了。

  清語一路從江邊走來,對長江也就越發(fā)地了解,再加上身體恢復(fù)得也不錯,所以她說明天自己去江邊洗衣服是有十足把握的??纯蠢瞎苤活櫢勺约旱氖?,又不搭理她,她本來想問問能不能出去走一下,也只好作罷,走回里間。晚飯時分,老管給她準備了一碗細絲面,吃完面,她問老管在哪里洗碗,她可以自己洗碗了,老管說明早到長江邊去洗。閑來無事可做,清語坐在床上,心想著金木晚上或許會來看她,結(jié)果,左等右等也沒見他來,只好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對于船工們來說和往常并沒有兩樣,但他們會記住那一天,那天不僅僅是小滿,他們還看到了一個鮮活生命地復(fù)活,完美地復(fù)活。那天吃過早飯,清語實在待不住了,憋得慌,便拿起衣服到江邊去洗,還順便問了問老管有沒有什么衣服要洗,老管說你剛剛才好一些不要累著了,他沒有什么要洗的。清語低著頭,拎著小木桶往江邊走去,金木第一個認出來她,當時他正扛著麻袋從躉船往岸上倉庫走,看到有個女子裊裊娜娜地提著木桶往江邊走,覺得奇怪,因為這個地方很少有女人出沒,便一邊走一邊注意看,原來是她,看來她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遠遠地喊了一嗓子:“清語、清語!”其實不止他一個人看到了清語,其他人都在奇怪怎么會有一個女子,又聽到他這么一聲喊,之前看到?jīng)]看到清語的,都駐足看她,紛紛發(fā)出嘖嘖聲,驚嘆道:“這哪里來了個仙女啊?”讀了點書的船工從腦瓜里搜索一番,意味十足地說道:“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清語看了一眼大家,臉一紅,有點發(fā)窘地低下頭,自顧自地往江邊走去洗衣服。因為“林妹妹”的出場,這一天,船工們干活格外帶勁,至于為什么,誰也不知道;但有一個人除了白天干活更賣力,為了討“林妹妹”一段情緣,晚上還付諸了實際行動。

  這位船工,便是金木和清語的“恩人”二毛。二毛那天看到身體康復(fù)、煥然一新的清語,眼睛都看直了,想到當初為了求東家救他,說所有花費都由他承擔(dān),他還沒娶媳婦呢。下班回家趁著天還有點光亮,二毛從自家院里那幾個枇杷樹摘了一些枇杷,用小布袋裝好,枇杷不大,差不多只有雞蛋一半大小,卻非常甜、糖分高。晚飯之后,和父母打了個招呼就出門去東家家里。到了笑虎家,倆人先假模假式地噓寒問暖一番,了解到雙方都吃過晚飯了,便不扯閑篇,直達主題。東家問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說吧。”二毛吭吭哧哧地欲說不能,臉紅到耳脖子根,又抓耳撓腮不知如何說起,其實他心里自認為配不上如同仙女般的清語,但他內(nèi)心里卻堅定地以為和東家有默契已經(jīng)“內(nèi)定”了這門親事,可一想起清語那仙女般的小模樣,心里一陣發(fā)虛;他以為笑虎也應(yīng)當看到過仙女清語,其實他還沒有看到“仙女”。笑虎有點不耐煩,罵道:“你他娘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大老爺們一個,扭扭捏捏,像個老娘們?!北凰@么一罵,二毛鼓足勇氣把他當初求東家就清語的話又放大了重復(fù)了一遍,又補充說道:“東家,你得要給我做主,談成這門親事?!?p>  笑虎當然知道他把話往“死”了說了,誰當初就答應(yīng)了說清語病好了就給他當媳婦,這都是他自己這樣認為,這如何能作數(shù)呢?至于說,救清語花的錢也很難說就讓他掏來,況且,笑虎已經(jīng)從金木口中大概清楚了他和清語的關(guān)系,那天又看到那樣的場景,他相信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不僅僅是金木輕描淡寫說的那樣,他們心里已然有了彼此??墒?,這個二毛,往大了說,確實夠得上資格說是他們二人的恩人,在當初救他們時,確實出過力、費了心,笑虎心里想道:如果貿(mào)然拒絕說不愿意幫他說這個媒,似乎過于冷漠,感情上也過不去,畢竟都是自家長工,這兩天找個時間再和金木、清語聊一下,確定一下,再想想看怎么回復(fù)二毛。這么想著,眉毛一揚,說道:“你小子猴急猴急的,人家身體才剛剛好一些,著什么急,等過兩天,有空了,我去探探口風(fēng)。”二毛補充說道:“不是探口風(fēng),是要說成?!毙⒉幌矚g自家長工給自己下命令,便啐了一口,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人家姑娘要是不愿意,你還要搶不成?”

  二毛走后,笑虎用陶土制的暖手茶壺泡了一泡濃濃的明前碧螺春,一邊喝一邊想,這兩天碼頭那邊別出什么幺蛾子吧,這小子怎么今晚突然跑來提了這事,難道清語身體全好了,這倆天得要抽空去看看,這班小子一天不去罵罵就他娘的上房揭瓦。笑虎笑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造了浮屠了,還要清潔打掃,還要請香還愿,還要迎神拜佛。忙得沒完沒了。要是金木和清語真的能成一對,這兩個外地人哪有錢辦這些事呢,總得有一個房子吧,錢從哪里來呢?唉!真為這班家伙著急!”沉思片刻,他又想道:還是趁哪天晚上的時間去吧,和他倆問問清楚,也正好和老管問一下這幾天碼頭的情況,老管是個實誠可靠人,白天去,一則大家都忙,二則人多口雜,別好事沒辦成,倒弄得滿村子風(fēng)風(fēng)雨雨,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流言蜚語也能殺人哩,謹慎謹慎!

  第二天晚飯后,閑來無事,心里又記掛著二毛說的那事,便打算去碼頭看看,想著那丫頭剛剛才好,帶點什么東西去看望一下,看到客堂里擺放零食休閑喝茶用的小方桌上放著二毛昨晚送來的一布袋枇杷,聽他說非常甜,還沒來得及嘗嘗。笑虎從布袋里拿出一顆,剝了皮,咬一咬、嚼一嚼,確實香軟甜膩,便從袋里又掏出兩顆放在方桌上,拎起小布袋就往外走,去碼頭。到了碼頭,笑虎先到躉船上溜達一圈,看到貨物麻袋擺放得整整齊齊,各種雜物工具也都物歸各處,很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這班混蛋就該經(jīng)常罵,多罵罵才聽話,才能把事情做好。”看完了躉船,他又往倉庫走去,倉庫里一如既往的條條塊塊碼放得規(guī)規(guī)整整,除了角落里滑下來兩只鼓鼓的麻袋;又到角落的地鋪看看金木,小伙子坐在鋪上靠著墻,看著眼前發(fā)呆,或許是干活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笑虎也沒打擾他,離開倉庫,就往管家房走去。

  到了管家房門口,聽聲音,清語和老管坐在外間房里的凳子上聊天,只聽老管說道:“唉,沒想到你的遭遇這么造業(yè),又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來到這里,古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姑娘,要相信好運氣就會來到?!庇致犚娗逭Z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唉,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我都心灰意冷了,只想著以后能夠和金木哥平平安安地過下半輩子就好了。”老管打斷了她,說道:“你才多大,就半輩子了?以后的路長著哩?!?p>  笑虎咳了兩聲,帶著兩彎細月走了進來,清語趕忙站起來讓座,笑虎示意她坐著不用管,自己端了把凳子坐好,說道:“啊呀,咱們運氣真是好啊,撿了個小仙女回來。”說著又仔細地瞅了瞅清語,除了營養(yǎng)不良,有點偏瘦,整個一活脫脫“林妹妹”,清語被他瞅得臉一陣紅,指了指他手上的小布袋,問他裝了啥,他把布袋遞給清語,說道:“老管,你看,大戶人家出來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樣,落落大方,主動問我布袋你裝的啥。”看了看老管,又扭頭看看清語,說道:“這是二毛給你摘的枇杷。”清語接過小布袋,笑笑說道:“二毛哥在哪摘的呢?”“他家大院里有好幾棵大枇杷樹,你嘗嘗,還蠻甜的,要是喜歡吃,哪天上他家摘去。”笑虎說,接著又問道:“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了?聽說你都到江邊洗衣服了。還是小心點,江邊風(fēng)大,你又才稍稍好點,別吹著了?!崩瞎芤宦犨@話,心里就想著這是讓清語在這里繼續(xù)休養(yǎng)一段時間啊,怪不方便的!笑虎看到老管似乎陷入沉思,就猜到了他七分心思,便問道:“老管,你們都吃晚飯了吧?”老管“嗯”一聲,笑虎接著說道:“老管,你跟村長老方是老哥們,你跟他打聲招呼,就說村里進倆人?!崩瞎茳c了點頭,清語猜想應(yīng)該說的是她和金木的事,便臉上放光彩,聽得更認真了,聽到笑虎又說:“我回頭跟族長說一下,讓她住到祠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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