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前一天，黎野先送夏小谷回鄉(xiāng)下奶奶家，然后搭乘夜間巴士去了一趟市區(qū)。
這段時間，多虧了堂嬸和堂哥一家的悉心照顧，媽媽每天順利在醫(yī)院病房里陪伴爸爸。
每天早上黎燃去上班時，開車送黎母去病房，下班時接她回來。起初很多人以為黎燃是這對可憐夫妻的兒子，風雨無阻接送這個坐輪椅的母親。后來得知是侄子，不由對黎燃肅然起敬。
堂嬸每天送小孫子去幼兒園后也會拐到醫(yī)院幫忙，要么陪黎母說話，要么給他們送點吃的，或者幫忙取藥，咨詢醫(yī)生等等。
黎母回到黎燃家，晚上，莫菲菲下班回來，都會陪黎母聊天，幫她擦身子洗衣服。
白天，黎母總是微笑的，樂觀的。夜深人靜，她總會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想著一直未醒的丈夫，想著苦苦掙扎的兒子以及最近因夏小谷受欺負，兒子也因此陷入風波和困境的種種。
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兒子，黎野瘦了，臉色也不好，明顯睡眠不足。等堂嬸一家都睡了，黎母拉著兒子的手，心疼地問道：“小野，要不把店關了吧。黎燃說，如果你愿意來市里發(fā)展，他可以介紹你去一家車行賣車，年薪十萬起步，不比修車差，而且有提成，有保障?！?p> 黎野搖搖頭，溫柔地安慰媽媽：“修理店最近生意很好，小谷她撤訴后，劉家暗中關照我不少生意。我沒事的，只是最近熬夜看書多了，以后我會注意的，媽媽?！?p> 黎母不再勸了，她知道多說無益。兒子向來是有主見的人?？h城還有個夏小谷。她知道兒子不可能丟下她。
等兒子離開房間，她扭頭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微微嘆氣，淚水涌上來。
那一年得知他放棄名牌大學，縣里領導都出面勸他去讀，只要他去讀了，縣里會補助他十萬元。
黎野并沒有接受政府的好意。誠然，十萬元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的確很誘人?？墒侨绻粸榱诉@十萬元，他去讀書了，等于放棄父母的健康。
那時父親和母親都需要反復的手術，需要有人悉心照顧，跑前跑后。沒有他守在身邊，媽媽不可能熬過那兩年的生死關頭，爸爸不可能堅持到現(xiàn)在。好歹一切付出都有回報，父親有了蘇醒的可能性。他無法遏制這種緊張的隱隱喜悅。
或許，最終一場空。父親永遠不會醒來。但專家說的“極有可能會醒來”這句話，令黎野母子滿懷信心。
黎母每天晚上和堂嬸睡在一起，堂嬸堅持要照顧她的起居。黎野睡書房，他帶了書，等其他人睡下了，他坐下來看書。
先給小姑娘發(fā)了條信息過去，問她在干啥。
小姑娘也不說話，發(fā)來一張圖片。小書桌上攤開一堆作業(yè)，配一個萌噠噠的哭泣表情包。
黎野輕笑，也拍了一張桌上的書發(fā)過去：“一起努力，同步學習?！?p> 夏小谷回了一個興高采烈樂呵呵的表情包，附加兩個字：遵命，黎老師。
黎野埋頭看書，等脖子酸澀，抬腕看表，凌晨一點多了。也不知道小姑娘睡了沒有。今日回老家脫離他的“魔爪”，沒人管她，只怕又在熬夜寫網(wǎng)文。
她指甲沒有裹紗布，基本痊愈，長出一點點指甲蓋，有些難看，紅肉尖尖。寫字不好用力，打字卻是可以的。
他翻看微信，發(fā)現(xiàn)半個小時前，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一輪清冷殘月，透過木窗照進來，光線處理得很好。配文：故鄉(xiāng)的月光，伴我熬夜。
最近她朋友圈多了幾個來路不明的人，他看見一個頭像是大海孤帆網(wǎng)名叫明月小窗我最愛的人第一個點贊，而且這個人翻出她為數(shù)不多的信息挨個補點贊。翻看他的信息，顯示是男，地點寫什么阿爾及利亞。
好你個夏小谷，好了傷疤忘了疼，轉(zhuǎn)眼就搭理一些來路不明的“不法分子”，看我明日如何審你。
他發(fā)了一條“還沒睡？”
對方秒回：“剛剛寫了三天的文，存起來。馬上睡?！?p> “哼?！?p> “哼是什么意思？生氣了？我馬上就乖乖睡的啦，一直在等你看完書找我說話。”
“你就一定相信我看完書會找你？”
“相信。你肯定會和我說晚安。我在等你跟我說晚安。”
這是習慣動作。之前每晚送她回去，他睡之前會給她說一聲晚安。她常常是第二天早上才看見。他每天晚上不到一點多，好像都不會睡。他不許夏小谷經(jīng)常熬夜，說女孩子熬夜容易老，影響長身體。
黎野只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去醫(yī)院，交了最近需要繳納的醫(yī)藥費，和主治醫(yī)師溝通了一會兒。中飯后坐車子返回縣城。他先在店里干活，后來被叫到鄉(xiāng)下修了一臺農(nóng)用車。
夏小谷在家里度過最安靜和輕松的一天。一大早去園里摘橘子陪奶奶去鎮(zhèn)上賣橘子。十一點鐘回到家，兩個人凍得要死。
夏小谷趕緊去生火，坐在土灶前烤了烤手。
天氣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夏小谷巴不得下一場大雪，潔白的世界會掩蓋一切污穢，洗滌塵埃。
奶奶趕她上樓去寫作業(yè)。吃完午飯，她沒睡午覺，穿著毛拖鞋厚厚的土包子一樣的棉布睡衣套裝在樓上繼續(xù)認認真真寫作業(yè)。
天色瞑暗，屋里要開臺燈才可以寫作業(yè)。
家里有一個舊的電取暖器，夏小谷舍不得浪費電，燒一壺熱水灌了熱水袋捂在懷里寫作業(yè)。坐久了腳凍得冰涼，就起來倒杯熱水喝，活動一下筋骨，然后坐下來繼續(xù)寫題。這樣反復堅持了幾個小時。
桌上放了一盤橘子。奶奶五斤一袋，留了十袋讓夏小谷假期結束后帶到縣城去，分別給那幾個幫忙割谷子的年輕人吃。
這個時候的橘子最甜。夏小谷邊寫作業(yè)，偶爾吃一個橘子。中途給黎野發(fā)信息，問他在干嘛。對方一直沒有回復，大概是醫(yī)院里事多，跑東跑西顧不上看手機吧。
連續(xù)寫了兩張試卷，抬頭看窗外，愈發(fā)陰沉沉，天像是快要塌下來，濃一處淡一處殘墨色稀巴爛，混沌一片。
昨晚和黎野聊天，竟然聊到凌晨三點。兩個人才一個晚上沒見面，各自捧著手機舍不得去睡覺。
夏小谷困死了。樓下傳來聲音，是吳嬸來家里了。夏小谷不在家的時候，吳嬸經(jīng)常會過來家里陪奶奶聊天，給她劈個柴什么。
她抱著暖水袋準備下去打個招呼，順帶換新的熱水。
走到門邊，樓下的聲音傳過來。
“小谷在樓上寫作業(yè)？”
“是的呀。她嬸子。高二了，作業(yè)特別多，放假也不讓孩子休息一下。”
“那事，就這樣算了？”
她聽見奶奶嘆息?！靶」葹榱私o她爸做手術，同意和解。那個畜牲的爸爸親自去學校找她了，告訴她，只要她撤訴，他立刻給她爸安排手術。”奶奶頓了頓，聲音哽咽?！懊??？粗鴮O女遭人欺負，我這把老骨頭恨不得豁出去，用柴刀剁了他?！?p> “嬸，你別難過了。聽說哥的手術很成功，過一陣子就可以回來了。到時他們不用在縣城租房子，可以回家陪你了?！?p> “但愿吧。不過暫時回不來，小山這孩子孝順，一定要讓他爸徹底恢復了才送他回來。我其實不想看見他媳婦，回來了只怕我又不得安生?！?p> 夏小谷聽見奶奶哭了。
她退回屋里，坐在床上發(fā)呆。童年的記憶里，媽媽是個很不講理的粗野鄉(xiāng)婦，動不動就和鄰居吵架，打牌輸了就罵人，回家會打她。奶奶性子溫吞，沒少受她氣。
長期在縣城租房子，也不是長久之計。那么，如果到時爸媽回來了，她怎么辦？轉(zhuǎn)學回鎮(zhèn)上的高中？那里教學質(zhì)量很差，學生也就一兩百人。哥哥肯定不會讓她轉(zhuǎn)學。繼續(xù)租房子不現(xiàn)實。住校？
總不能長期住在黎野家。這段時間，她晚上睡在黎野家。下晚自習后，黎野直接帶她回去，沒有在店里給她講題。
黎野媽媽房間里沒有書桌，有時候聽黎野講題累了，她直接趴在他床上睡覺，卻被他揪起來，連哄帶抱送回到黎母房間。他不讓她睡在他的床上。
夏小谷有時候困得要命，睡意朦朧不耐煩朝他發(fā)脾氣：“又不是沒睡過。這么小氣，只是睡一下你的床而已?！?p> 黎野哭笑不得，卻鐵面無私堅持原則。
小姑娘撇撇嘴，乖乖抱著他脖子困得像懶熊任他抱回隔壁屋里。
黎野的顧忌，其實她很理解。就算他們?nèi)蓚€人覺得行得正坐得直，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風言風語擋不住。
說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夏小谷每次想起貼吧里那些關于黎野和她的污言穢語，以及學校里時不時聽到的流言蜚語，她的心就莫名難過。雖然她表面上若無其事，郭莉莉總是無比佩服她的定力。用郭莉莉的話形容自己：波瀾不驚。
她嘆氣，胡亂蹬掉拖鞋，關掉臺燈，脫掉臃腫睡衣睡褲躺進被窩，想打個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