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旅途
正午時分,陽光仍有點懈怠。
一條蜥蜴低伏在路旁的巖石上,脊背反射著多彩暖光,正享受一段日光浴。
半閉的兩眼忽然大張開,蜥蜴警惕地支起前肢,朝山路盡頭眺望:一輛馬車正在吃力地爬坡。黑色車體上斑痕累累,既不像燒灼的痕跡,也不像遭硬物劃傷,似乎經(jīng)歷過一番莫名震蕩。
車輪碾過層層碎石,地面隨即產(chǎn)生不小的悸動。
蜥蜴朝不速之客低嘶兩聲,身形一轉很快消失在巖隙間,只留一對淡黃色眼珠在黑暗中窺視。
馬車不住顛簸,沿盤山道路緩速前行。
貴金屬特有的碰撞聲響從車廂中傳來,嘩啦呼啦,如同一座移動的小金山。
坐在馭手位置上的是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少女,只見她尖長的耳朵倏地轉動,將所捕捉到的方圓十里的任何雜音細細篩選,最終鎖定一輛長途客運馬車。
聽車輪軸與碎石地面的摩擦聲,表面已越過這條山路。
嘴角處勾勒出一絲微笑,她抬起下頜,微微向遠處眺望,崎嶇的道路盡頭果然出現(xiàn)了那輛客運馬車的縮影。
自從離開羅塔小鎮(zhèn),載得棺材店老板一筆不小的財富之后,她的旅程接近兩星期,才穿過大量的山谷隘口、跨越狹路與溪澗,步入東部歌羅梅的核心地帶。
秋季氣候宜人,哪怕相隔茂密森林,也能聞見其深處的野花芬芳。
雖說旅途辛勞,時而遭受雷雨天氣,但一想到遠處的馬車上還載著自己所預訂的那具銀棺,以及一位七子教廷的權貴人物,所有的疲倦便會被一掃而空。
她伸展著纖細的十指,然后策馬狂奔,直指視野中客運馬車的黑色縮影。
告別顛簸的山路,廣闊的平原終于在前方無限延伸著。
哪怕相隔一層厚玻璃,也能聽見新雇馬夫那完全跑調的歌謠,聲音渾濁不清,白牧料定他喝了酒。
經(jīng)過剛才的盤旋山路時,白牧簡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車廂左右來回劇烈晃動,車窗下竟能清晰目睹萬丈深淵。
如果馬夫再多喝一口酒,任他具備多么老道的趕車技巧,也會連人帶車翻下懸崖。
直至此時,白牧才發(fā)覺自己無意識中撿回了一條命。
他將視線從車窗外收回,并無發(fā)現(xiàn)可疑的追兵,身旁的那具銀棺一如既往地沉睡著。
緊握胸前的十字架銀鏈,上一次的死亡場景仍舊歷歷在目,少女尖銳的指甲刺入喉嚨處所產(chǎn)生的窒息感,如同影子般,寸步不離。
他繞過羅塔鎮(zhèn)的食人魔,直奔歌羅梅,那里正是紅衣大主教洛伊德的轄區(qū),并駐有教廷的圣殿騎士團,此時封印住公主死狂病的圣裁,也是之前從其手中贏來的。
這位大主教一定對死狂病有所了解,只要能夠得到他的庇護,即便是國王的騎士也不能輕易動手。
教廷內部派系林立,洛伊德算不上忠誠的盟友,但亦非敵人。按照先前的計劃,最穩(wěn)妥的方法是在羅塔鎮(zhèn)的教堂中靜候教皇的回應。
但食人魔的存在徹底打亂了這個計劃。
死狂病牽涉到王族的秘密,國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后面還有食人魔在蠢蠢欲動。
危機四伏,可供選擇的應對方法少得可憐,白牧身心俱疲地靠著車廂,馬夫喝醉時所哼的不知名小曲,似乎具有催人入夢的效力。
他漸漸感到眼皮沉重,馬夫粗獷的聲調變得飄渺起來。
“不愧是神父您啊,在王宮里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公主殿下肯親近國王以外的人,除了剛去世的公主劍術指導老師,凱恩爵士?!?p> 宦官恰到好處的諂媚之語輕聲徘徊在耳邊,不過白牧并不想搭理他。
王城外,前往北境鎮(zhèn)壓叛亂的王禁騎士團得勝歸來,華麗的紅毯從宮殿的大門前一直鋪展到城門口,數(shù)不盡的花瓣自天空飄落,城墻上的吟游詩人撥動魯特琴,歌頌起公主的北伐功績。
“她只有十六歲,卻能率領最精銳的王禁騎士一舉擊潰北境領主。”白牧撫摸著銀鏈十字架,視野中逐漸顯現(xiàn)出一位紅發(fā)少女身披甲胄,騎著黑鬃駿馬慢慢向他靠近。
身后的王禁騎士團則緊跟在她的身后,陽光照射下,公主盔甲上干涸的敵人血跡散發(fā)著肅殺之氣。
“公主年紀輕輕便建此功績,當然仰仗于神父您平日的悉心教導,這也是公主在國王陛下的信中點名邀您迎接騎士團的原因啊。”
太監(jiān)今天打扮得格外艷麗,昂貴的香水粉底毫不吝嗇地涂抹在肥胖的身上,馬屁也拍得十分賣力。
“越鋒利的刀刃,便越容易折斷。”白牧邊說,邊往外挪動幾步,與太監(jiān)保持一段距離,但撲鼻的濃重脂粉氣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最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宦官貼心地遞來一條潔白的手帕,但被白牧拒絕了。
黑色的旌旗飄舞,艾爾絲汀騎馬來到白牧的身前,宦官連忙屈膝行禮。
她摘下全罩式頭盔,紅色長發(fā)如瀑般垂散在肩頭,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浮現(xiàn)著淡淡的笑意。
利劍出鞘的清脆聲響猛然回蕩在空氣中,等白牧回過神來時,那把劍已然穩(wěn)穩(wěn)落在自己的脖頸處。
冰冷寒意隨之彌漫全身,鋒利的劍尖幾乎就要楔入皮膚。
宦官臉色驟變,大庭廣眾之下,公主竟然將劍對準自己的老師,臉上的表情簡直完美至極,一時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真實殺意。
他立即對附近的王禁騎士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阻止公主瘋狂的舉動,此時劍尖已經(jīng)在白牧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只可惜無人聽從他的命令,亦或根本沒人把這個太監(jiān)當回事。
白牧將胸前的銀鏈十字架放好,與公主對視。
這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引得劍身又向前滑動些許距離,很快,鮮血溢出傷口,順著脖頸滑落,染紅了教袍。
城墻上的民眾紛紛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這一幕,他們議論紛紛,從口中不時蹦出“魔女”二字。
七子教廷的信眾甚至一再沖擊著騎士團的防線,對著公主脫口大罵,有的甚至扔出雞蛋。
原先盛大的迎接儀仗,現(xiàn)在立刻變?yōu)橐粓鰞葋y。
像是早已司空見慣,艾爾絲汀一點也沒有在意自己臣民的反應,在憤懣的人群中,她鎏金色的眼眸始終望向白牧一人。
劍身緩緩抽回,她策馬越過白牧的身影,并扔下一句不冷不淡的話語。
“看到了嗎,他們都恐懼著我。能夠平息戰(zhàn)火只能是戰(zhàn)爭,而不是你的說教。如果以后再對我啰里啰嗦,我手中的劍可以隨時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