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ㄎ鋫b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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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以后,與你重逢在那個冰涼的夏日,過往記憶,仿佛書頁翻過腦海,你變得不再是你,我也變了,末伏的水,暖不透人心。
——序曲
偶爾有流星出現(xiàn)在山的背后又消失在山的背后。
都說對著流星許愿能實現(xiàn),有誰說過,流星不懂世人的疾苦,正如蝴蝶飛不過滄海?
竹林幽幽,空山寂寂,半空中陡然傳來震天價一聲巨吼,冗長的聲音是人獸所發(fā)嗎?人怎么可能會發(fā)出如此之大的吶喊,獸又怎么可能會發(fā)出人聲呢?
黎明時分,天山腳下,一青年出現(xiàn)在官道上,青年青衣如瀑,長發(fā)垂肩,舉手投足間透著說不出的瀟灑倜儻,只是面顯憔悴,眼眶有淚,仿佛大病初愈,又仿佛傷心絕望過一整夜。
青年回首群山,呆呆立定,呼氣成霧,遙望天際。
十八年前,他還是個僅五歲半的黃毛小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常勝將軍,一聲號令,四方皆動,排山倒海,氣勢如虹。母親雖出身鄉(xiāng)野,但昳麗脫俗的姿容卻非仙子所能比及的。
那時候的他天真地這樣認(rèn)為: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兄弟姊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兄弟姊妹,家是天底下最幸福溫暖的家;總之,天下最好的的事物,最好的東西,都屬于他,從少年到白頭,永不會改變。
可是任誰也想不到,造化弄人,覆變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
一夜之間,笑語不見了,親人不見了,凡是屬于他的都不見了,仿佛星星月亮和太陽都不見了,金色的童年淪為陰暗……
那是一個日紅如血的黃昏,父親率領(lǐng)一批兩千人的衛(wèi)隊,押送幾十口不知裝著什么的大鐵箱,從南平運往京都。將士行軍,本來不允許攜帶家小,但在那個動亂時期,偏偏母親又有了身孕,只好不得已而為之。
大隊人馬行經(jīng)一座很高很高的山的時候,不知是誰忽然大喊了一聲:“不好!山頂冒起了白煙,五岳王來了,大家伙兒拿好武器,準(zhǔn)備防御!”這聲喊后,半山腰里金鼓齊鳴,喊殺震天,連人帶馬沖下一支面目猙獰形同惡鬼般的隊伍來。
這群人個個眼中似要冒出火來,見人就殺,號叫不止,而那支平時訓(xùn)練有素的兩千人衛(wèi)隊,關(guān)鍵時刻卻如癡傻了似的,竟不知還手,少數(shù)揮戈相御的也只是強駑之末,力不從心,一擊即潰。
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血腥場面,頓時嚇得暈了,在眼皮離合,神質(zhì)半昏迷的同時,噪亂的人群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中毒了,將士們都中毒了,誰干的……”那分明是父親的極力吶喊。那是他最后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那以后,他失去的所有的親人。
當(dāng)他醒來,一個人躺在荒蕪的山崗上,身旁雜草叢生。
夜涼如水。夜?jié)馊缒?p> 一時間,傷心與絕望混雜著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恐懼席卷而來,他放聲大哭,就連哭的聲音也顫抖了,哽咽了,嘶啞難聞。亂草叢中,一只手突然伸出來按住了他的背心。這只手粘粘糊糊的,似沾滿了鮮血。他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身旁亂草叢中竟躺著一個渾身浴血的人。
此情此景,他并沒有被嚇倒,不知怎地,內(nèi)心深處驀然騰升起一絲淡淡的暖意,就像是漂泊海央的難者見到了一艘救命船。遠處村莊的燈還亮著。
這個人就是他的師父天山雪師。
天山雪師江湖出身,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劍。他除了劍術(shù)精絕外,鑄劍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記得第一次見到師父是在出事前的前一天晚上。那晚夕陽西下,彩霞絢麗,他聽說來了客人,興高采烈的跑到父親房間去看,甫進門,便和一個高大的中年人撞了個滿懷,抬頭望著客人偉岸的身軀,怔住了。父親立即把他拉開,用略帶責(zé)備的語氣說:“葉兒,這位是爹爹的客人,不許對客人無禮,快賠不是!”“沒事沒事?!辈坏雀赣H說完,客人卻先笑了,摸著他的頭問:“叫什么名字啊?”“云……葉?!蓖腿擞獠l(fā)的臉,他怯怯地回答。
“好!好!”客人連說兩個好字,別過頭對父親說,“云將軍對雪某人恩澤如海,只要將軍一句話,刀山火海,雪某人決不皺一下眉頭?!备赣H面色沉重,說:“先生言重了,不過這次請先生來,確非小事?!闭f完叫他出去,牽著客人的手進了書房,又叫來兩名待衛(wèi)守在門口,半天沒有出來。云葉當(dāng)時只覺得好玩,嘻嘻笑過,怎么也想不到這位客人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天山雪師,更想不到自己以后會成為天山雪師的唯一弟子。
那個日紅如血的黃昏,天山雪師拚命將他從千軍萬馬中救了出來,自己卻受了重傷,逃到荒蕪的山崗上,已是奄奄一息,倒在亂草之中,再無力動彈,只得聽天由命。
那個夜涼如水的夜晚,幼小的他鼓起驚人的勇氣,無比艱難地背著天山雪師下了山崗,彳彳亍亍來到了村頭燈光處,敲開了茅屋的矮門。天可憐見,年邁的茅屋主人正是當(dāng)?shù)氐耐玲t(yī),醫(yī)者父母心,乍見之下,連忙叫醒了老伴,扶天山雪師到榻上躺好,給他清洗傷口、敷藥、包扎、查看傷口,忙活了一整夜未眠。
還好天山雪師受的傷是外傷,只因失血過多導(dǎo)致重度昏迷,上藥后并無大礙。這一大一小就暫時住進了農(nóng)家小舍,兩個月后,待傷勢好轉(zhuǎn),天山雪師千恩萬謝拜別了恩人,帶著云葉遠赴千里之外的天山雪峰,一呆十八年。
師父師父,既是師亦是父。在這十八年中,天山雪師日日教他為人之道,識字習(xí)武,周易五行,奇門遁甲之術(shù),委實是白了頭發(fā)彎了腰,煞費苦心,下過不少的功夫。
幾天前,師父說要到雪峰絕頂采天山雪蓮的冰露回來煉劍,不日便歸。他知道師父這些年來一直在煉一把劍,卻一直達不到理想的效果,經(jīng)常對著未鑄成的劍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甚至自罵不才,不吃不喝幾天幾夜。他實在想不通師父怎會為了一把劍而性情大變,每回這個時候問及此事,師父就會忽然變得溫柔起來:“葉兒,這把劍是為你鑄的啊?!比缓缶褪裁匆膊豢险f了。
望著師父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雪霧里,他才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在一天一天的長大,師父卻一天一天的老去了,能為師父做些什么呢?然而剛有了這樣的想法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師父整整三天三夜沒有回來。他急了,沖出屋在冰天雪地中瘋狂地找尋,最終在天池旁找到了師父。
天池的水凝結(jié)成了冰,師父的身體也凝結(jié)成了冰,他的心則比冰更冷。有那么一刻,仿佛時間靜止在悲慟中,天地冰冷,日月無光。
唯一的親人已逝去,這個世界再大卻沒有屬于他的溫暖了。
他砍了成爿的青竹,做了一口精巧的竹棺,把師父的尸體放進棺里。他跪在棺前,竹棺在冷霧中凝結(jié)成了冰棺,他把冰棺投入天池,天池的水終年冰寒徹骨,寒水護著冰棺,冰棺則千年不朽。
師父逝去的那片雪地上,靜靜躺著幾條綠瑩瑩大小形同蚯蚓的小蛇。這些小蛇都已被劍鋒斬成了數(shù)截蜷曲著。那是師父的劍,顯然是師父不小心中了這種蛇毒方才拔劍擊殺。他在天山這么多年,從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小蛇,難怪師父會不小心著了道。師父臨死前撕下一方衣襟,咬破手指,用已泛黑的鮮血草草寫下遺書:
“葉兒,為師已查出害死你父母的兇手,他叫高尚武,你速去云霧山找‘畫神書’丁辛柳尋仇人的下落吧。此劍贈你,切記!”
那把鑄了十八年尚未完成的劍猶插在冰雪中。
木制的劍鞘,狹長的劍身,劍已鑄好,只是劍鞘尚未完成。師父曾說過:一把沒有鞘的劍就是一把沒有靈魂的劍,人沒有了手足仍是人,劍若沒有了鞘卻已不再是劍。一把好劍須聚日月之精華,劍鞘則斂蓄精華,高手過招,劍客拔劍,精華四溢,耀敵之目,決勝于一瞬之間。
檀木鞘上是師父留下的一首楷體的劍客詩。
十八年了,那個隱藏內(nèi)心深處十八年的惡夢再次被喚醒,他終于知道了仇人的名字。
“葉兒,你速去云霧山找‘畫神書’丁辛柳尋仇人的下落吧。此劍贈你。”這是師父臨終前的遺囑。
臨行前一天晚上,他攀上雪峰絕頂,望著浩瀚蒼穹,偶爾有流星劃破長空,他對天狂吼,吼聲震天坼地,經(jīng)久不絕,十八年的新仇舊怨隨著這聲怒吼潮水般洶涌憤泄而出。
次日,他拖著疲乏的身軀下了天山,回首群山,憶起往昔,恍惚如昨。
前路茫茫,卻不得不向茫茫中走去。
他跨上駿馬,策馬揚鞭,遠赴千里之外的云霧山尋“畫神書”丁辛柳打聽仇人的下落,難道十八年前,師父鑄劍之時,交他武功之際,就已注定了這場千里尋仇之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