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個月圓夜,月圓,人卻不圓。
丁辛柳早早的來到崖岸邊,細(xì)數(shù)風(fēng)中飄落的黃葉,調(diào)零的野花瓣,生命不正如同這些落葉花瓣嗎?有它的輝煌燦爛,也有它終老頹敗的那瞬間。他已記不清多少年前的今天,那個紫衣女子正是從這里跳下去在他的眼前消失的。那以后,他的世界開始不停地飄雪,冰冷的雪。
他赤著一雙長滿厚厚黃黃老繭的腳佇立在懸崖邊上,凝視著對面云霧里的斷崖,谷底的嵐煙,良久良久。然后他半跪半匍匐的依著那株蒼老的梧桐樹,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他的人已經(jīng)老了,身旁的樹更老。老樹的殘枝上依稀可以找到當(dāng)年被神來刀氣劃破的那道長長的口子,就像是人身上的傷疤,傷口雖然可以愈合,卻永遠(yuǎn)留下了疤痕。
清晨散步是一種很好的習(xí)慣,選擇黃昏的人就很少了。這么晚了,還會有誰來了?這荒蕪的山,除了她還會有誰?因為她的兩條腿——丁辛柳回過頭來,就見一個人正朝他走來。他臉上的表情立刻僵硬,因為他的判斷出現(xiàn)了錯誤。
霧正濃,這個人就站在濃霧中,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懸浮在云霧中的人。
丁辛柳人老眼不花,雖然隔著霧,但他一眼就看出了這人是個青年人,英俊的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倦與風(fēng)霜,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覺從千里之外趕來的。青年人見到他,疲倦的臉上立時閃現(xiàn)出莫明的興奮,終于找到了么?丁辛柳垂下眼,卻瞥見了青年人腰間緊著的一對翡翠雙魚,他黯淡的眸子里立時就閃過了一絲光亮,難道這人——竟與天山雪師有著莫大關(guān)聯(lián)?
“你看這是什么?”丁辛柳隨手抓起一片落葉一跳而起,孩子似的問道。
“這——只是一片葉子?!痹迫~淡淡回答。
“錯了錯了……”丁辛柳邊說“錯了”邊搖頭。
“錯了?”云葉愕然,“難道這不是一片葉子而是一片紙不成?”
“這不是一片葉子,也不是一片紙,而是一個字?!?p> “一個字?”云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丁辛柳背靠著梧桐樹坐下來,盤著腿,雙手捧著那片葉子,垂首仔細(xì)端詳,他灰黯的眸子里漸漸有了光彩,愈來愈亮。云葉在一旁瞧著,心中滿是疑惑,看這老人并非像在說笑,莫非他會什么魔法,能讓手中的一樣事物瞬間變成一個字?
如果真是這樣,倒還好些,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不會令他哭笑不得了。
丁辛柳此時的神情無比專注,枯老的嘴唇彎出一抹笑,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撕下落葉的一角,嘴角的笑意更濃。他的兩只手開始不停地奇妙地撕扯起來,雖是撕扯,他的動作輕快而嫻熟,顯然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練習(xí)達到了最好。他現(xiàn)在的表情變得就像是云葉最開始見到他時一樣的興奮。
不知何時,丁辛柳來到云葉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云葉這才從那陣奇妙的“撕扯”中回過神來。他以為過了很久,其實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丁辛柳揚了揚手,云葉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拈著一個字,一個“空心”的“空”字。他的左手則提著一串剛剛撕扯下來的葉條就像是一長串的水果皮在風(fēng)中搖擺。
這孤獨的老人竟把一片葉子撕成了一個字。
“撕……字?”云葉訥訥。
“這叫撕紙成書?!倍⌒亮α?,“倘若這是一張紙,或者這片葉子再大一些,我就可以把它撕成一首詩、一首詞,不管有多長,不管有多難寫,保管每個字連在一起,每個字絕對漂亮。”
“這真是……很不容易?!?p> “這還不夠好?!倍⌒亮α诵?,指著崖岸邊的一塊石頭,問,“你看這是什么?”
“這……只不過是一塊石頭。”那明明只是一塊石頭,云葉的回答卻充滿了質(zhì)疑,像是生怕那塊石頭忽然又不是一塊石頭,而變成了一個字。
然而那塊石頭竟真的變成了一個字。丁辛柳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把匕首,人已躥出,揮刃如筆,削石如泥,一個字很快便在他的手中誕生了。
一個“大慈大悲”的“悲”字。
他竟真的把一塊頑石雕成了一個字。
云葉啞然。
面前這老人,究竟是畫神,還是字怪呢?
“空悲……空悲……”丁辛柳喃喃念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痛苦至極。
三年前,一位云游僧人來到這片崖岸,見他為情所困,痛生欲死,于是便對他說了這兩個字,告訴他,檀越若悟透這二字,便是從獲新生之時日。他想不透,便問,大師為何不索性將這謎底揭曉,救人于苦難?僧人卻搖了搖頭,說,禪機不可點破,點破便非禪機,檀越慢慢去悟吧。說完大步跨前,拂袖而去,瀟灑飄逸,貌似神仙。
這三年來,他一直未曾悟透“空悲”所謂何意,既是禪理,總不至于“空自悲喜”這么膚淺的意思吧。從此,他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道值得思考的難題。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天,他將“云霧輕騰術(shù)”傳給江湖第一冷血殺手“三招不見血”聞人名時,他忽然間就明白了,當(dāng)年的云游僧人所說的并非“空悲”,而是“空杯”??毡魅说乃枷爰办`魂,空杯如水,水杯傾水,水出,杯空,萬事皆有,萬事皆無??毡纯沙蔀槲鋵W(xué)中的最高境界,亦可成為個人靈魂最高點。劍法中的最高境界就是“空杯決”。
丁辛柳已慢慢恢復(fù)鎮(zhèn)定,緩緩直起身來,問:“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云葉說:“向前輩打聽一個人?!?p> “什么人?”
“他叫高尚武,聽說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p> “高尚武!”丁辛柳全身一震,“你找他做什么?”
“報仇?!痹迫~說。
“報仇?”丁辛柳沉默了片刻,說,“很好,你是天山雪師的弟子……但報仇得有真本事,如果你抓到我,我就告訴你他在哪?!彼鋈徽麄€人憑空飛起,像一朵云,往對面云霧中的斷崖飄去。
云葉張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身手。這幾乎已接近神話。
丁辛柳飛到對面斷崖落定,回過頭來,見云葉還是呆呆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知道他是沒法子過來,于是又飛回去。快到崖岸邊時,突然,他身子一歪,人落了下去。
云葉大喊一聲,向前躥出,伸手去抓他的手
然而他并沒有抓住丁辛柳的手,卻是隨著他一起墜入了萬丈深淵。
天地旋轉(zhuǎn),視線模糊,萬物非紅必綠。
然后像是沉睡了過去,世界一片黑暗。
極強烈的光線像是要驅(qū)走世上所有的黑暗,將死亡的靈魂自地獄邊緣狠狠地攫回來。
風(fēng)聲。水聲。候鳥聲。秋蟲聲。
還有些大自然里尚道不出名的聲音。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涌入耳膜,似乎都變成了魔鬼的獰笑。
青草。野花。爛葉。泥沼。
許多種不同的氣味匯聚成一種獨特的嗆人的腐臭味道。
云葉睜開眼——原來沒有霧的正午,這山谷,陽光還是可以直接照入的。
看見陽光他便笑了,必竟還活著。
奇怪!自己怎么會好端端的躺在一片草地上了?
他站起身來,沒有看見丁辛柳的人。丁辛柳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山谷是一個死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花瓶,頭頂是天,四面壁立如削,決找不出一條通往任何地方的路徑。
可是丁辛柳卻霧一般地消失了。
一片黃葉自遙遠(yuǎn)的崖岸悠悠飄落這片死亡的山谷,輕輕落在腐爛了的泥沼上。比黃土還黃比谷子還要黃的梧桐樹葉。
要想活下去必須盡快離開這山谷,而離開的方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一步一步爬上似已接近穹蒼的絕壁!
云葉一步步開始往上爬,十指嵌進肉里,鮮血流出,他緊咬著牙,緊貼著壁,只是不停地往上攀爬,直到全身虛脫,再也支持不住,仰倒時就見一輪紅日無聲地沉到了山的背后。扁扁的紅日。
迷迷糊糊中像是被一只手陡然間拽住,身子一輕,頓時就飄了起來。耳邊呼嘯而過的,有風(fēng),和風(fēng)的聲音。就這樣一直飄,像是去往天堂的方向,莫非這就是靈魂脫離肉體時那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覺嗎?
當(dāng)一切歸于靜止,像是被人輕輕的放在了什么地方,焦急地緩慢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并非天堂,而是在一株蒼老的梧桐樹下。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你醒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云葉看到丁辛柳,似不敢相信,“你還活著?”
“我們都活著。”丁辛柳笑了,“這次是試探你,你不要放在心上?!?p> “那結(jié)果了?”云葉也笑了。
“結(jié)果你要找的人我也不知道在哪里?!?p> “不會吧……”云葉再也笑不出來了。
“不過有一個人說不定會知道?!?p> “這人是誰?”云葉忙問。
“你真的想要報仇?”丁辛柳忽然問。
“這個……是的?!痹迫~說。
“你以后的想法也許會隨著心境而改變,因為仇恨并不能代表一切?!倍⌒亮鴩@了口氣,說,“若天下只有一個人知道高尚武的下落,那么這人定然是神醫(yī)高山,若天下只有一個人知道神醫(yī)高山的下落,那么這人定然是黑相子,你下了山到前面三十里外的蓮花村找到黑相子,便會有結(jié)果了?!?p> “多謝前輩!”云葉掙扎著站起。
夕陽染紅了天邊,丁辛柳拈須微笑,目送云葉的身影消失在迷霧中,搖了遙頭,嘆道:“天山雪師收了這樣的徒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p> 然而他一轉(zhuǎn)身,笑容再也不見了。
——黑相子怎么還沒有來,難道是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