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暖媚的春陽第一次瀉遍大地的時候,兩個年輕人一同走進了流離小棧。
他們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從這里望出去,盎然春色,盡收眼底。
遠山上的冰雪尚未消融,蝴蝶蹁躚飛舞于百花叢中,金色的陽光,照得路兩旁參天的白楊的葉子像是鍍了一層銀,微風吹來,銀葉仿佛月下的湖波,星星點點,圈圈曲曲,此起彼伏。
——這是去流離島唯一的路。
“黑山兒?黑山兒!”藍掌柜奮力將一個雞毛撣子扔到趴在桌上睡著了的小二頭上,訓斥,“瞧這兩天把你舒服的,到月底的時候扣你小子一半工錢?!?p> 黑山兒摸了摸腦袋,扶正小帽,白了掌柜的一眼,將抹布往肩上一搭,連忙端著一壺茶一翹一拐的來到窗前。他將紫砂茶壺輕輕放到客人桌上,說了聲“請用茶”,便轉(zhuǎn)身忙別的去了。
木質(zhì)的地板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類似嗚咽的聲音。
蓄著一嘴紅胡子的藍掌柜抬起眼睛,注視著那個如同出水芙蓉般的皊衣女子,心里咕嚕:好美麗的姑娘,只可惜青春不能永駐,美麗未能長久,人世間的一切都改變得太快,善惡一念,生死一瞬,誰又能夠說得準呢?他低下頭將算盤撥得嗶剝作響。
山的背后是什么?莽密的叢林、波濤洶涌的大海、連綿起伏的沙丘,或者是草天一色的原野,也許只是另外一座山。什么都有可能,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
云葉凝望著遠山上的那一隅白——幾千幾萬里外的滄海波濤中,那一片尉藍色的海域,那一座煙波浩渺的神秘孤島。
傳說中的流離島是一座在大海中能夠獨自放光的琉璃筑成的島嶼,那里有世上罕見的奇葩異草,三川五岳難尋的金魚怪石,大陸人間不得嘗鮮的美味佳肴,堪比數(shù)個皇宮卻還要豪華十倍的南門宮殿,總之,那里的一切都是極致。
流離島是一座神秘島嶼,流離島上的南門宮更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門派,那樣的地方,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去的,而有命去的人未必就有命回來。
云葉倒了一杯茶,卻并不急著喝,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杯里看,像是那里能看出一片海似的。
“客官,您為什么不喝?。俊焙谏絻好盍艘魂?,走過來問。
“這茶不能喝?!痹迫~說。
“怎么不能喝?”黑山兒問。
“這茶有毒?!痹迫~說。
空氣像是凝結(jié)了三秒鐘。藍掌柜忽然一拳擊碎了柜臺,黑山兒忽然不瘸也不拐了,他跳到桌上,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把刀,刀尖游移指向云葉和高月:“凡是去流離島的人都得死,這不是詛咒,也不是嚇唬你們,這是真的!”
“是么?”云葉微微一笑,說,“這一路上,像你們這樣的刺殺我已經(jīng)遭遇過好幾次了,可我現(xiàn)在不是還好好的活著么?”
“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焙谏絻赫Z氣緩和了些,說,“雖然你每次都放過了我們的人,但我們的人是決計不會放過你的,除非你肯打道回府?!?p> “該走的路才剛剛開始,怎么可能就此結(jié)束了?”
“既然這樣——”黑山兒把牙一咬,“那得罪了!”
他的話剛說完,大地陡然搖擺起來,木質(zhì)的地板縫中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一陣混雜而沉悶的聲響過后,裂縫處的木質(zhì)剎那間變成了無數(shù)的末狀塵埃,緊接著幾十只拳頭從地底下鉆了出來,十幾條人影沖天而起,明亮的刀光映亮了整個空間。
然而下一個瞬間,一道強光刺花了所有人的眼球。
藍掌柜視線恢復正常的時候,就見窗外十丈外的密林里,云葉帶著高月一閃而逝。
黑山兒不敢相信地望向藍掌柜:
“那是什么光?”
“劍光?!?p> “劍光?好強的劍光!好劍!”
“他的身手更好,那個女孩兒不懂武功。”
“可他為什么要逃?”
“因為他不想傷人,也不想被人所傷,所以他只能逃?!?p> “那我們追還是不追?”
“不用,飛天廿煞正在前面等著他們呢?!?p> 云葉帶著高月逃離了流離小棧,他們繞過密林,重新上了古道,云葉回過頭,只見遠處一個黑影倏地躲進了一株蒼松的陰影里,仿佛一個躲在黑暗中等待著攫取的鬼魂。這個人如同幽靈般跟了他們?nèi)烊?,始終保持著那么一段距離,不離不棄。
“他是誰?”高月問。
“不知?!痹迫~搖搖頭,也是一臉茫然。
古道延伸到森林的盡頭。
野草萋萋,無葉的樹木怪長著,地上灑落著薄薄的一層梅花瓣,空中仍有幾片花瓣沿著枯死的樹椏緩緩墜落。這附近并沒有梅花。
云葉停下腳步,回過頭,遠處的那個黑影也停了下來。
“怎么不走了?”高月問。
“這地方不對?!痹迫~說。
四周靜得可怕,幾乎聽不到任何大自然的聲音,樹木荒草都像是被魔法定住了似的,風吹不動。
空氣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奇怪的絲竹聲。
這聲音開始時斷斷續(xù)續(xù),細若游絲,到后來卻驀地尖厲起來,聽了直讓人感覺像是有萬千利劍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刺向全身每一處毛孔。
無風,道路兩旁的野草卻莫名搖擺起來。
笛聲突然轉(zhuǎn)厲。野草叢中頓時像有一雙看不見的巨箸在攪動,一朵海碗那么大的粉紅花朵忽然騰空飛起,滴溜溜旋轉(zhuǎn),長了眼睛似的射向云葉。
“?!钡囊宦暎鹦秋w濺,云葉一劍斬下的那花竟是鐵打一般堅硬。
血飛花?!
云葉吃了一驚,江湖中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使用這種暗器了,傳說這種暗器都已經(jīng)絕跡了。
野草叢中驀地騰升起無數(shù)朵粉紅色花朵,一窩蜂似的襲來,云葉右手揮劍格開暗器,左手環(huán)抱高月,足尖一點,已然躍上了樹梢。
所有的暗器走了空,十名黑衣殺手閃電般躥到了樹上,劍光燁燁,人影來去如風,形同鬼魅。黑衣殺手的每一擊都是足以致命的。
云葉將自己固定在樹椏上,招架四方,顯得游刃有余。突然,樹椏間刺出了一把劍。云葉一驚,縱身躍向?qū)γ娴囊豢么髽?,哪知那棵樹中間竟也冒出一截劍鋒來刺向自己,他揮劍與那劍相交,旋身飄落于地。
大樹無征倒下。
血飛花再度襲來。
古老的巨木突然炸開。
碎屑橫飛。
十名頭戴鐵面的銀衣殺手自碎屑中暴起,揮劍如雨。
飛天廿煞的劍光化作萬道流光,無孔不入。那一刻,云葉帶著高月正懸浮在半空,長劍刺出一道道虛圈,銀色的劍芒飛羽破浪般劃破了空氣,擴散開來,仿佛聽得見空氣里有水晶破裂般的聲響,所有的流光轉(zhuǎn)瞬消失,殺手們的利刃寸寸折斷。
尖厲的笛聲戛然而止,所有的殺手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紛紛退入路旁的野草叢中,沒了蹤影。
云葉一拉高月的手:“我們走?!?p> “跟著那些殺手走?”
“嗯?!痹迫~回過頭來,遠處的那個黑影又跟了過來。
窄仄微曲的小徑,無葉枯萎的林木,暗褐色長滿苔蘚的巨巖,折殘的高草,細碎的沙石,未腐的落葉,寫滿了荒涼——
一支金色羽箭穿過重重高草直射向高月眉心。
云葉一伸手,捉住了疾飛的箭矢,便如同摘下一片葉子般輕巧。
金箭打造成茅草的形狀,細薄而精巧,箭的尾部刻著“飛羽”二字,轉(zhuǎn)側(cè)間寶光流動。
正是正午,陽光千絲萬縷瀉遍了竹林。
云葉抬頭,只見其中一束光線異光一閃,又有一支金色羽箭破空而來,這回取的卻是云葉咽喉。
云葉微微皺眉,抬手接住了那只箭矢,手法嫻熟,像是已練過了不下十萬次。
沒錯,箭是從西北方向射來的,云葉看得很清楚。那里,綠竹編織而成的林陰隧道,小徑的盡頭,陽光涂染出來的背景看上去仿佛一輪扁扁的紅日。
“錚……”空氣中忽然響起了琴音。
那旋律優(yōu)美渾若天籟,仿佛洗滌了人性的污垢,脫離了滾滾紅塵中那顆名利的心。
“東……弄……弄。”琴聲激越,穿過了林葉,穿透了云層——
西北角的小徑上,陽光的背景下緩緩地投下一人一馬的剪影,那樣地輕盈,那樣地寧美,那樣地不溫不噪不疾不徐,妙得如同一幅畫。
白馬,少年,慢慢地顯現(xiàn)出輪廓。
少年一襲白衣,長發(fā)垂肩,五官精致如同婦人。
少年下馬,拱手,微笑說:“在下劉甜,奉家?guī)熌祥T宮主之命,特遠迎到流離島作客的朋友,流離島路途遙遠,流離海域兇險難測,沒有南門宮的人帶路,你們是決計到不了的。”
“你是南門宮主達奚九的弟子?”云葉問道。
“是?!?p> “是你的師父派你來迎接我們的?”
“正是?!?p> “你剛才有沒有聽到琴聲?”
“沒有。”
“你的師父沒有派人來刺殺我們?”
“絕對沒有?!?p> “那好,我們跟你走?!痹迫~笑了笑,從懷中拿出兩支金色羽箭,問,“這是不是你們流離島的飛羽箭?”
“是啊是啊。”劉甜微笑著說,“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你真的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
“不知道?!?p> “噢,當然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夠我買好幾百個燒餅啦?!?p> “哦……”
云葉和高月隨著劉甜往前走去,他們翻過了一座山,穿過了一片沼澤地,眼前漸漸有了霧,太陽光愈來愈淡,白馬驀地人立而起,一聲長嘶,沖入了迷霧里。云葉和高月急忙追去,然而白衣少年迅速地消失在了迷霧中。云葉和高月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卻忽然發(fā)現(xiàn),找不著來時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