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明月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只寫了四個字:殺丑神仙。
她并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給她的,也無法從筆跡中瞧出端倪,但她明白一點,丑神仙她是一定要殺的,而且現(xiàn)在也是時候了。于是她四處打聽丑神仙的下落,最后得知丑神仙化裝成一老太在柳絮城里賣風(fēng)箏。
那天明月到了柳絮城,左找右找,總算是找到了丑神仙,她告訴丑神仙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今晚彤林見?!?p> 丑神仙抬起一雙化過妝的老眼看著明月,明月的心驀地一驚,那雙眼睛,像是能把她的心看透似的。
在彤林里,明月潛伏了很久,那個美麗的女子終于來了。明月躍出樹叢,手里握著明晃晃的柳葉刀,丑神仙冷冷一笑:“明月,你要做什么?”
“丑神仙,我要殺了你!……”明月說著,人躍上高空,柳葉刀揮掄,光暈圈點而下,如同天落流星雨。
眼看柳葉刀逼近,丑神仙卻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明月看到丑神仙的眼睛在笑,那笑里面,直似要笑出一把刀來。一把鋒利、快捷、可怕的刀。明月身在半空,心陡地一涼,她當(dāng)然清楚丑神仙的為人——這個女子表面看上去清純可人,實則陰險兇殘,詭計多端。
明月正疑心,忽然一道銀芒閃過,然后她便身不由己朝后飛退出去,仰翻在地,手腕不知何時被利器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明月抬起眼睛,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青衣青年衣人,一雙多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一時之間,明月竟不敢與那雙眼睛直視,恨恨一咬牙,說:“你竟幫她?!比缓笊硇我豢v,躍上了樹梢,如同一只蝶飛入重云。
明月在彤林起伏的樹濤中疾奔,心里還在想著剛才的那個青衣人,那雙眼睛,憂郁得像是藏盡了天底下所有的秘密,美得叫人忘不了。如果有人要與自己為敵,千萬別是這樣的青年人才好。
她正這樣想著,忽然一個白糊糊的人影從身前冒了出來,在這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明月首先想到的就是:傳說中的妖怪化作一縷青煙來。
由于奔跑太急,明月一時止不住身形,竟眼睜睜地往那人懷里撞了去,那人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把她往懷里摟,正好按在了她背上的穴道上。明月驚異地睜大了眼,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那么一天竟會這樣被人給制伏了。這時一只蒼白的手握著一把精致的劍從腦后繞了過來,明月看到了那把劍,算是徹底明白了眼前這個五官精致如同婦人的白發(fā)青年是誰了。
當(dāng)世劍神薛景軒一只手摟著明月往柳絮城的方向走去。雖說是行走,那種速度絕對不遜色于疾奔的駿馬。林木、街道、昏黃燈光下的人影飛一般地掠到腦后,最后視線定格在一幢樓前——鏡緣樓。
明月的心沉了下去,這是一家ji院,當(dāng)世劍神竟也來這種地方。薛景軒走進(jìn)鏡緣樓,馬上有一個濃妝艷抹的lao鴇揮著香帕迎了上來,說:“景爺,您的房間安排在二樓一間?!毖败廃c點頭,一只手摟著明月,拾級上樓。明月閉上眼睛,心里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絞,他想要做什么?
薛景軒進(jìn)了房間,把明月放在床上,自己脫掉外衣,靠著窗戶坐在桌前喝荼。
明月不知道薛景軒在等什么,他始終不說一句話,屋頂天風(fēng)刮得厲害,時間在無聲中流走。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薛景軒的臉色馬上就變了,倏地站起,他打開門,一個女子走了進(jìn)來。那女子走到明月床前,笑吟吟的說:“明月,我們又見面啦?!泵髟驴吹搅四菑埦陆^倫的笑臉,一顆心再次沉了下去。丑神仙俯下身來,摸著明月的臉頰,笑說:“殺人者亦須當(dāng)心,當(dāng)心成為被殺者?!泵髟略谛睦锢浜咭宦?,只覺得撫摸她臉頰的那只手仿佛是一只散發(fā)著腥臭味的濕膩膩的觸手,令人惡心作嘔。盡管它潔白如玉,光滑如瓷。
丑神仙對薛景軒說:“有一個叫鐵生水的人想要破壞我們的計劃,江林見雨他們怕是對付不了,你明天去土樓觀,結(jié)果了他?!彼噶酥复采系拿髟?,又說,“把她也帶去,讓他誤以為是我,必要的時候讓他殺了她,你再出手。啊,對了,樓下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我想我要的馬莫媽媽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最后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樓下等我的那人劍法很是高明,決不在你之下,他叫云葉,出自天山雪師門下呢?!?p> 薛景軒向來不多說話,只默默服從命令,丑神仙走后,他跟著來到樓梯口,透過窗戶,只見樓下一青衣青年長身立于凜冽風(fēng)中,丑神仙牽著兩匹馬走出了鏡緣樓,兩人飛身上馬,像風(fēng)一般駛出了巷道。
明月只見薛景軒喝了一夜的荼,一盞接著一盞地喝,像是一喝起來便停不下來似的。從丑神仙進(jìn)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看出來了,他是喜歡丑神仙的,而那個只懂得對他發(fā)號施令的女子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明月一直想不明白,像丑神仙那樣兇殘的女子居然還會有像薛景軒這樣的大人物喜歡,或許她的本質(zhì)并不壞吧,只是她所處的地位不能容忍她的善良,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如果她肯放開一切的話,那么命運還是會把她還原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她的確是很美,這一點明月不否認(rèn),她有時候又會覺得丑神仙其實很可憐。
天快亮的時候,薛景軒從悲痛中蘇醒過來。他收拾了滿桌子的狼籍,然后走到鏡子前正了正衣襟,把幾縷粘在額頭上的發(fā)絲輕輕托到腦后,再把那一頭漂亮的白發(fā)細(xì)細(xì)地梳理成極光滑的緞子,白衣白發(fā)的劍神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自信的光芒重又回到了劍神的身上,而昨夜的那個人,只不過是另一個自己。
柳絮城夏日清晨的空氣特別地清冽,天剛放亮,大街上空空寂寂的還沒有行人,路邊的一家賣早點的攤子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了,老板是一個穿著厚厚棉襖的中年男人,他半夜就起床了,在寒風(fēng)中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他要盡可能早的做好準(zhǔn)備,等天亮了才好賣給人們最廉價的豆?jié){和油條。這個世上,總有人為了生活而辛苦忙碌,可有些人永遠(yuǎn)不知道辛苦是什么,反而生活得更好。
薛景軒一步不停地朝土樓山走去,他的腳步拿得很快,懷里抱著一個人,恍若無物。到了土樓山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三人一狗在等著他,其中一個撫琴的美麗女子輕嘆一聲:“他真的來了?!币粋€看似有點瘋瘋巔巔,但笑容燦爛的少年乞丐說:“我們四人是奉丑主人的命令,在這里截殺一個名叫鐵生水的人。”薛景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抱著明月朝山上走去。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衣裳,分不清是男還是女的人指著明月冷冷問:“她是誰?”薛景軒繼續(xù)朝前走,頭也不回:“等你們都死了,她就是丑神仙。”先前那撫琴的女子說:“好了好了,我想我們四人誰都不愿和人聯(lián)手,還是趕快分工準(zhǔn)備迎戰(zhàn)吧?!?p> 明月一直不明白,他們明明只有三人一狗,為什么要說四個人呢?難道那只狗也算是一個人?
薛景軒一口氣登上了土樓山頂,旭日還未升起,莽莽群山是大地的背脊,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一道銀白色的山脈分外顯眼,傳說中那便是祁連山千年不化的冰雪。
土樓山頂?shù)耐翗?,只有薛景軒知道,土樓其實并不是土樓,而是一間鐵質(zhì)的屋子,這間屋子是用來作困獸之斗的,可是薛景軒想不到,今日變成困獸的竟會是他自己。
鐵生水來得很快,這說明奔月四使死得很快。他們阻止不了鐵生水,只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幾處微小的創(chuàng)傷。
薛景軒看到那些傷口不覺一哂,那些——與其說是傷,倒不如說是他自己在身上放了一點血,好讓刺痛感和血腥的味道激起他內(nèi)心深處瘋狂的獸性,那樣的話冰冷的劍鋒才能在他的手中發(fā)揮出絕倫的威力。三招不見血,一步殺一人!
明月再也想不到鐵生水居然會存活下來,也許他的到來就已注定了結(jié)果。當(dāng)世劍神并非浪得虛名,鐵生水一直便處于下風(fēng),他的出劍不如薛景軒狠,他所受的傷要比薛景軒重,但在相斗了近半日之后,他居然還沒有死,盡管薛景軒最后放棄一次出劍的機(jī)會。明月聽得很清楚,薛景軒最后說:“我不想在一天之內(nèi),死去兩個劍神。”然后他負(fù)傷離開了土樓。只有明月知道,他這一走,便是等于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薛景軒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殺鐵生水,明月看得出來,他發(fā)揮得并不是很好,雖然在實力上,兩人之間的確存在著一些差距,但一人全力施為,一人帶著心情應(yīng)戰(zhàn),所謂的勝利已不能再存有僥幸,可是是什么影響了劍神的心情呢?因為丑神仙,還是因為他從鐵生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
明月的穴道解開后,背著鐵生水下了土樓山。她依照鐵生水所說,先是到了康竹橋。然而那幢小樓已然變成了一片火海,鐵生水見此情景猛地咳出一口鮮血來。明月?lián)u了搖頭,背著鐵生水離開了柳絮城,來到了這片廣褒無人煙的荒漠——
在一片荊棘和仙人掌的包圍中,這所茅草蓋成的小屋毫不起眼。這就是明月的家,鐵生水就在這里養(yǎng)傷。五日之后,一個青衣人騎馬路過,到院子里討水喝,他連問了幾聲“有人嗎?請問有人在家嗎?”,見沒有人回應(yīng),便徑自來到墻角邊的水缸前舀水喝。這時明月忽然出現(xiàn),那青衣人從蕩漾的水波中看到了她的影子,陡轉(zhuǎn)過頭來,就見女子手握一對明晃晃的柳葉刀恨恨地看著他。
“是你?”云葉認(rèn)出明月來,“怎么,你不記得我了么?”
“記得記得?!泵髟吕湫?,“凡是跟丑神仙有一點關(guān)系的人我都記得?!?p> “你誤會了。”云葉搖頭,“我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么?”明月眼神一冷,“凡是與丑神仙有一點關(guān)系的人我都要殺!”
“我真的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這樣的話,你是我你會信么?”
云葉正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忽聽一個聲音說:“他與丑神仙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然后就見一個黑衣人從屋里走了出來,他手里拄著一根木棍,臉上帶著痛苦神色,似是受了極重的傷。他看著云葉,云葉也看著他。
“你就是云葉?”過了會兒,黑衣人問。
“你認(rèn)識我?”云葉點點頭說。
“我不認(rèn)識你,”黑衣人說,“但我知道有一個女孩兒正在滿世界的找你?!?p> “是嗎?誰?”云葉問。
“她從南方的流離島來,一直尋你到北方的大漠,后來聽說你去了神仙樂土,所以,她也要去神仙樂土。我們是在沙漠中相遇的,這些天一直在一起,但五天前我們在柳絮城失散了,現(xiàn)在她下落不明……”
“高月?”云葉馬上打斷他道,“她是高月?!”
“沒錯,她是叫高月?!?p> “高月高月——”云葉喃喃道,“我一定會找到她的?!彼叱隽诵≡海只剡^頭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鐵生水?!?p> “鐵生水?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的,我會永遠(yuǎn)感激你的?!?p> 云葉飛身上馬,黃沙漫漫,不斷朝腦后飛退。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在神仙樂土見到過的女子的背影,那難道就是她嗎?她可是還好好的活著呢。這一次重逢,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再離開自己了,管它什么血海深仇,管它什么世俗鄙見,就讓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世俗的塵嵐中煙消了云散了吧。
神仙樂土的余煙還未散盡,空氣中流動著滾滾的熱浪。那棵大樹依舊孤零零的矗立在沙地上。那樹洞還在,秘道亦還在,只是那遠(yuǎn)去的女子的背影一如黃鶴不復(fù)返了。
云葉沿著沙地上的車輜痕跡狂追而去,大漠中的孤煙筆直入天,紅日已西垂。
“玎……玎玲”,駝鈴聲響,一道血紅色女子的身影如夢如幻般投映到夕陽黃昏下。
白馬依舊,向前狂追而去。
紅衣駝鈴,卻遙遙相向而來。
那女子見了云葉便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整潔貝牙。
云葉一怔,這人居然是沙漠綠州的老板娘離紅。
“真巧啊。”離紅說,“我們又見面了?!?p> 云葉一笑:“記得上次是你救了我?!?p>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p> “你要去哪?”云葉手指向她來的路,“那邊才是沙漠綠州的方向,你難道不想當(dāng)老板娘了?”
“不想?!彪x紅一笑,說,“我在沙漠里住了幾十年了,現(xiàn)在只想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那也好。”云葉說,“人總不能老呆在一個地方的?!?p> “是不甘?!彪x紅說,“至少我不甘心老呆在一個地方?!?p> 云葉想了想,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女孩兒從你來時的路上經(jīng)過?”
“我有看到一個女孩兒?!彪x紅說,“她從遙遠(yuǎn)的南方來,只為了找尋她失散的情郎,她剛剛從神仙樂土回來,她說她的情郎被大火燒死了,連尸骨都不剩,所以她現(xiàn)在帶著滿腹的悲傷回家了?!?p> “那一定是她!”云葉道,“一定是高月!”
“你要找的人么?”離紅一笑,“她回家了?!?p> “我會找到她的?!?p> “是么?那祝你能夠早日找到她!”離紅笑了笑說。
“我會找到她的?!?p> “是啊,總會找到的。”離紅說,“我要走了,你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的沒有?”
“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p> “那就什么也不要說?!彪x紅說,“還不快去找她?”
“我會找到她的?!痹迫~說。
云葉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場尋覓竟是數(shù)年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