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悲憤交加,咬碎了牙和血吞。
二十多年前,劉悅帶著方磊去醫(yī)院探望譚珞瑤的時候,那些她站在走廊里,抓著方磊的手開玩笑說過的話。
此刻,竟一語成讖。
“妹妹漂亮,還是弟弟漂亮?”
“你喜歡妹妹,還是喜歡弟弟?”
劉悅問自己的兒子。
小方磊光潔的額頭布滿亮晶晶又細密的汗珠,他穿著潔白的T恤,是個漂亮的少年。
是走在路上,別人都要多看兩眼的那種漂亮。
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我喜歡妹妹?!?p> 彼時的劉悅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以為從此人生中不再有那個叫譚珞瑤的女人。
她明知譚珞瑤不歡迎他們,仍炫耀般地去病床前見她,見她最虛弱最悲傷的樣子。
因為,與其說是探望,更像是從此“路歸路橋歸橋”的宣告。她要做得大氣而有風(fēng)度,像一位真正的太太那樣。
方磊沉默良久,像一尊雕塑。
方瑾瑜送劉悅上樓,她仍抽抽嗒嗒地抹著眼淚。
她恨恨地說:“你這個不孝子,不孝子。你知道譚珞瑤是第三者插足嗎?你還要娶她的女兒……”
方瑾瑜手中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低聲制止:“別說了?!?p> 方瑾瑜安撫了妻子,走下樓,看見方磊仍保持著凝固的坐姿。
沉默得可怕。
卻不是妥協(xié)。
茶涼了。
方瑾瑜坐回方磊對面。倒掉茶渣,重新煮水。
方磊嘴唇動了動:“爸?!?p> 方瑾瑜被他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得手抖了一下,茶葉灑出來一些。
“媽說的那些,不是秘密。我已經(jīng)知道了。”方磊抬起頭看著父親高聳的眉骨,在燈光下投射一片的淡影。
父親梳得整齊的鬢發(fā),發(fā)根處有些斑白。
方瑾瑜聞言從俯身姿態(tài)跌坐回沙發(fā)里,方磊接過泡茶的步驟,將滾水沖進茶壺。
“我找人調(diào)查過。希嫻出生的時間線和楚天死亡的時間對的上,和希如海、譚珞瑤在一起的時間對不上?!狈嚼谌詢烧Z交代完。
事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譚珞瑤拼命阻止的,是一個家族的秘密,是事關(guān)希嫻并非希如海親生的秘密。
她才會如此情緒失控。
“方磊,你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肯放棄?”方瑾瑜嘆氣。
方瑾瑜突然將話題引向生意:“集團以后是你的。佘山別墅的工程剛劃撥給你,那是個三年后才會變現(xiàn)的項目。你知道的,這幾年集團沒拍什么新地塊?!?p> 方瑾瑜眼神分外犀利:“你知道為什么嗎?”
方磊將茶盞推到父親面前:“悉聽父親教誨?!?p> 父親接過來,緩緩喝完盞中茶,放下茶盞。
“篤”,茶盞敲擊在茶案上。
方瑾瑜站起來,一步步走向落地窗邊。
“因為,地產(chǎn)界要變天了。”方瑾瑜目光透著玻璃窗戶看向霓虹流光的浦江,“以后,集團會把業(yè)務(wù)全面轉(zhuǎn)型物業(yè)?!?p> “這是我個人的決策。”方瑾瑜今晚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個個驚雷,落地震動四方,“五年后,我會把所有的股權(quán)轉(zhuǎn)到你的名下?!?p> 瑾悅集團是一個大象,大象踏出的每一步,都會掀起煙塵。
所以,任何決策才需慎重又慎重。
方磊琢磨著“地產(chǎn)界要變天了”的含義。
然而,父親的話就此打住。
此刻,方瑾瑜正面向窗外,就像一位將軍,居高臨下,檢閱著千軍萬馬。
他所居住的這棟房子,購于十八年前。
如今,以上海的發(fā)展速度來看,它的房齡與設(shè)施都有些微的陳舊。但在當時它首創(chuàng)的社區(qū)高檔會所和露天游泳池,是時髦的象征,亦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多年來,方瑾瑜住習(xí)慣了這里,每晚臨窗而觀,看到日新月異的時代變化,他總是心有戚戚,這何嘗不是屬于他的時代!
即使后來又有許多更豪華,更高檔的社區(qū)平地而起,他依然念舊地住在這棟視野開闊的頂層復(fù)式大平層里。
想到這里,他胸腔里涌起一陣激動和悲愴!
“所以,即使你對整個集團舉足輕重,你還是要蹚這趟渾水?”方瑾瑜的語氣忽又變得強硬起來。
為了今天這個晚上,方磊設(shè)想過許多種情況,他城府太深了,仿佛他的身體里本就住著一顆蒼老的靈魂。
眼前的一切,父親的話,母親的心,一個用利益將其捆綁,一個用人情將其束縛。
然而,事到如今,他豁出去了,他什么也不怕!
方磊堅定不移地回答:
“是!”
一個字的回答。
擲地有聲。
他已從坐著的雕塑變作站著的雕塑。
方瑾瑜忽然笑了。
啊~呵呵。
笑聲在寧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哈哈哈~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客廳里。
方瑾瑜背對著方磊,抱著胸而立,笑得肩背一抖一抖。
在父親經(jīng)久不息的笑聲中,方磊從腳底涌上一股戰(zhàn)栗,沿著四肢百骸直抵天靈蓋。
那感覺就像幼時,他因為好奇將小拇指戳進了電源插座,電流沿著指尖傳遞到他的全身,擊得他的手指條件反射般彈回去。
就是那一剎那帶來的驚心動魄。
他的小指,因此紅腫了一個禮拜,但他沒有對父母說。
后來他在書上看到,每個人對電流的承受力各有不同,因為先天基因所至。
假如當時他的手指沒來得及退出來,也許他就掛了。
便不會等到那個一眼萬年的人,亦不會成為如今偏執(zhí)的他。
……
笑聲漸漸停下。
“好!”
也是一個字的回答。
鏗鏘有力!
方瑾瑜轉(zhuǎn)過身走過去,和方磊擁抱一下。
那是兄弟間的擁抱。
兒子敢做敢當!
他有什么理由反對?
“不喝茶了?!狈借ふf。
“我們,喝酒!”方瑾瑜拍拍方磊的肩膀,引他去餐廳。
“你母親那里,我會去說。”方瑾瑜從酒柜里取出白酒,公壺公杯。
方磊開酒,一人一壺,一杯,坐在餐桌前喝起來。
下酒菜是廚房里切好的蜜瓜和冰箱里的火腿。
“爸爸答應(yīng)你的事一定會做到。其他事情,你自己把握好。別影響工作!”方瑾瑜喝了點酒,話匣子打開。
“方磊啊方磊,當初名字給你起壞了。怎么這么倔這么倔?!狈借づc兒子碰杯。
“爸,你喝慢點?!狈嚼谛闹惺^落地了,“我自己的老婆,我會把握住?!?p> 方瑾瑜輕笑著搖搖頭。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夜越來越深,酒卻越喝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