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四姑要嫁人(下)
在頌朝打官司,并不像現(xiàn)代法庭,有律師幫你辯護。
在這時節(jié),訟師的作用僅限于寫頌狀,最多私下再幫你疏通一下關(guān)系,是不能上堂代替你爭辯的。
這也是為了最大程度地保證地方主官的權(quán)力,他們也擔(dān)心訟師“搬弄是非,刁言逞才”,懟得自己下不來臺。
所以訟狀,往往就是一名訟師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四姑呆呆地看著陳貴生,“你要看訟狀做什么?”
“我檢查一下他有沒有錯別字。”
“不會有的,人家寫了七八年訟狀了……”
嘴上這樣說,陳美珠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一打開訟紙,陳貴生就感覺頭疼。
訟狀上洋洋灑灑寫了將近一萬個字,寫得是蠅頭小楷,字雖然寫得不錯,但是內(nèi)容卻是套話來回說。
無非是陳美珠守寡多年不容易,公公年紀(jì)不算大,身體健壯,沒有病災(zāi),且婆婆已經(jīng)去世,不需要陳美珠隨時服侍照料,而且公公膝下還有兒子,尚未成婚,可以照顧老人。
更在文末,列舉了本朝公主改嫁的事例,以此證明,改嫁有理,愛情萬歲。墓碑不是牌坊,死人的尸骨不能做活人的墳?zāi)梗?p> 陳貴生咧了咧嘴,你拿百姓的規(guī)矩管州官?
而且這訟師寫到后來完全擺爛了嘛!車轱轆話來回說,估計就是為了填充字?jǐn)?shù),顯得他敬業(yè)一些,好騙姑姑的潤筆費。
“水文狗……”陳貴生罵道。
“你說什么?”四姑頂著兩只桃子眼問道。
“四姑,這個估計不行,還是要輸?!标愘F生直言不諱地道。
四姑的兩顆桃子頓時擠出兩行晶瑩的桃汁:“那該怎么辦嘛……其實訟師也說了,他沒把握……”
“實在不成,咱們找人去打他一頓!打死了他,我看誰敢讓四姑你守寡!”陳貴志威風(fēng)凜凜地道。
“貴志,你是好孩子,嗚嗚嗚,姑姑心領(lǐng)了……”
“這訟狀贏不了,升堂的話只會讓關(guān)系變得更糟,最好還是私下……”
說到一半,陳貴生忽然眨了眨眼。
他再次打開訟狀,仔仔細(xì)細(xì)地把全文看了一遍。
看了許久后,陳貴生猛地往桌子上一拍,笑道:“噫,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怎么把我的訟狀撕了?”
陳貴生滿不在乎地把訟狀撕成碎片,“這就是廢紙,姑你被人騙潤筆費了,這訟狀遞上去,打不贏!”
陳美珠泄氣道:“那怎么辦?我私下求了我公公很多回,他都不肯答應(yīng),我是沒辦法才打官司的,誰想被人指著脊梁骨說為了嫁人不惜和公公打官司呢?”
“算了?!标惷乐榫従徴酒鹕韥?,“我還是去和安秀才解釋清楚,讓他別等我了?!?p> “姑,你的訟狀我?guī)湍銓??!标愘F生道。
陳美珠笑道:“別開玩笑了,貴生、貴志你們好好練武,我去睡覺了。”
“等等,四姑你信我……”
陳美珠擺了擺手,徑直走了。
陳貴生看著陳美珠的背影有些傻眼。
我就這么不值得相信?
媽的,看來在這個世界,我的智力值點得還不夠!老子要抄詩!老子要抄千古雄文!老子要發(fā)明手槍和燃油機!要讓全世界把陳貴生三個字和大聰明掛上等號!
陳貴生憤憤地啃了兩個雞腿,然后回去看書了。
《游龍破陣舞》已經(jīng)看到第五頁了,而且現(xiàn)在越看越快,大腦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古怪復(fù)雜的圖畫了。
但是今天陳貴生卻有點無心閱讀,滿腦子想的都是四姑的案子。
想起四姑掛在眼泡上的那兩個大桃子,陳貴生忍不住嘆了口氣,鋪開一張白紙,研墨,潤筆,然后用毛筆蘸滿墨汁,在紙上寫下十六個大字。
就十六個字,多一個也沒有。
頌律規(guī)定,訟狀上還要寫訟師的名字。
陳貴生其實不太想署名的,但是律法規(guī)定也沒有辦法,于是在紙角上,盡量端正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貴生(疙瘩老郎)
疙瘩老郎是他給自己起得化名,很多訟師怕惹上麻煩都會令起一個江湖名號。他起這個名字,也算是對那個世界的致敬吧。
寫完后,等墨水風(fēng)干。
陳貴生將紙張折疊起來,走到姑姑房間外,將紙張從門縫下塞了進去。
第二天一早,陳美珠睜開眼睛,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眼睛已經(jīng)腫得快睜不開了。
她昨天經(jīng)歷了糾結(jié)的一夜,想著見到安秀才后,該怎么跟他解釋,手帕都快被她絞爛了。
她起身準(zhǔn)備梳洗,卻忽然看到門口有一張紙。
她走上前去,緩緩打開紙張。
十六個大字映入眼簾。
陳美珠眨了眨眼,忽然反應(yīng)了過來。
這是給我的訟狀?
她仔細(xì)地看著那十六字的訟狀,忽然,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樣也行?
她把那十六個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只有一個直覺:
沒準(zhǔn)兒真行!
不過這真是個陰損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他看向紙角上的那個名字,愣了愣。
貴生?
她忽然想起昨天在膳堂的時候,少年那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可當(dāng)時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只覺得是少年人熱血上頭胡鬧的說法。
不過現(xiàn)在看來……
她皺了皺眉,她記得自家這個貴生小侄子是個挺忠厚的孩子,怎么變得這么陰壞了?
不過馬上,她頂著腫眼泡笑了:這才像我那三哥的孩子。
她趕緊一番梳洗,拿著那張紙,早飯也沒吃,匆匆便離開了。
……
“小老兒認(rèn)罪?!?p> “民婦認(rèn)罪。”
“小民認(rèn)罪。”
肖家家主和他的大兒媳以及作偽證的長工,紛紛叩首,畫押。
人證物證俱在,邏輯通暢,證據(jù)鏈閉合,沒有用刑,最后三名犯人當(dāng)堂伏法。這簡直是個完美的案子!
在縣衙外看熱鬧的百姓們聽說了這個結(jié)果后,紛紛歡呼雀躍,很顯然,這個真相很符合他們的預(yù)設(shè)。他們很高興。
案子呈上刑部,由大理寺復(fù)核后,無異樣,再讓皇帝朱批(因為死刑必須得到皇帝應(yīng)允),給出最終結(jié)果。
不久后,兇手樂氏(大兒媳)被判斬立決,高宏通(長工)被判流放,可惜的是肖家家主,因為年紀(jì)大,只被判了徒刑,而且時間不長。
但是也名聲掃地了,老家伙身體不好,估計在牢里也活不了多久。
審?fù)臧缸雍螅种h滿面春風(fēng)地回到了后堂。
沒走幾步,就迎面見著主簿和縣丞在討論著什么,主簿手里拿著一張紙,縣丞搖頭笑道:“何等狡黠,何等聰明,若我是這婦人,一字一百兩的潤筆費也給得?!?p> “二位大人,在商討何事啊,讓下官聽聽可好~”林知縣心情不錯,開始拿他的兩個佐官打趣。
縣丞和主簿轉(zhuǎn)身,見是林知縣,拱手笑道:“折煞下官了?!?p> 林知縣看到主簿手中的狀紙,問道:“是什么案子?”
由于肖家案子是受人關(guān)注的大案重案,所以由林知縣親審。
至于一些不甚重要的民事案,主簿和縣丞也可負(fù)責(zé),但是最終還是要由知縣拍板。
主簿道:“好教大人知曉,是陳氏狀告夫家,要求改嫁的案子。”
“哦,是她啊?!?p> 林知縣的好心情消失了三分之一,“之前不是已經(jīng)把狀紙給她打回去了嗎?她這個情形,改嫁這個事還是再斟酌,這次也是一樣……”
主簿道:“縣尊,不如先看一眼訟狀,再做結(jié)論,我和吳縣丞一致認(rèn)為,這訟狀寫的極好……嗯,也說得極為有理?!?p> 林知縣想起看陳美珠第一份訟狀時的痛苦經(jīng)歷,一萬多字,我的親娘誒。而且言之無物,通篇廢話。
他不許陳美珠改嫁,說不得也和他看訟狀時的痛苦經(jīng)歷有關(guān)。
林知縣的好心情又消失了三分之一。
他面無表情地接過訟狀,卻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次的訟狀寫的很清爽,只有一行字。
林知縣從右至左看去,只見上面寫道:
氏年廿七,夫死無子,翁壯而鰥,叔大未娶。
“這……”
林知縣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今年二十七了,老公死了,沒有孩子。公公還在壯年,但是婆婆死了,叔叔年紀(jì)也大了,但是沒有娶妻。
這次陳美珠的訴訟理由只有一條:
我不能在這個家呆著了,都是光棍兒啊,我怕他們不當(dāng)人!
簡直無從反駁。
你能說,你多慮了,你公公和叔叔不會這樣做的嗎?
公公扒灰,叔叔偷嫂的案子還少嗎?剛剛不就才審?fù)暌粋€嘛!
萬一你把這份訟狀批回去了,過兩年,這公公叔叔真不當(dāng)人了,到時候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誰能保證這種事情真的不會發(fā)生?
甚至林知縣心里還真的產(chǎn)生一種感覺,這陳氏的公公,那么反對自己的兒媳改嫁,該不會真有這種想法吧?拿理學(xué)做借口?
這陳氏他見過,的確姿容艷麗。那么美的一個人兒,在不到二十的年紀(jì),守了八年寡啊,還不夠嗎?
林知縣越想越有些后怕,萬一自己真的不允改嫁,回頭再出一件人倫案子,他能負(fù)得了責(zé)嗎?
所以說這份訟狀呈上來的時機也恰到好處,剛好趕上了肖家人倫慘案的尾音。
肖家案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了,現(xiàn)在正是敏感的時候,不能再出一件這樣的案子了。
想到這兒,林知縣打定了主意。
林知縣看向自己的二位佐官,“你們說得不錯,這訟狀寫得的確非常的……我看看誰寫的。”
林知縣在訟狀上到處找訟師的名字,最終,在紙角上才看到了一行小字。
陳貴生(疙瘩老郎)
林知縣一愣,隨后笑出聲來。
縣丞道:“縣尊何故發(fā)笑啊?”
主簿道:“這疙瘩老郎是何許人?從沒聽過這個名號。陳貴生的本名倒是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
林知縣提醒道:“殺半男女的那個少年。”
“哎呦?!痹鞑疽慌哪X袋,“是他呦!”
“實不相瞞二位,此次的肖家案子,這少年也立有大功……從月事布入手的主意就是他想的,當(dāng)真是個天才少年?!?p> 林知縣忍不住贊嘆道。
“可惜了,被陳家從小當(dāng)武人培養(yǎng),若是有個名儒教學(xué)問就好了,保不齊會是個文武雙全之才?!?p> 他合上訟狀,對主簿和縣丞正色道:“傳張定舉和他的兒媳陳氏,對于此案,本官已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