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黎安四歲。
披著落日余暉的一位母親懷里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手中還牽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沿著江邊的一條小路走著。
“媽媽,你像仙女一樣會發(fā)光噢?!北粻恐值呐⑻ь^看著母親,險些被金黃的余暉晃了眼睛。
這是黎安。往后的沉默寡言并非她的天性,在許久之前的歲月里她比家里養(yǎng)的那些鴿子還要吵鬧幾分。
在懷里睡熟的孩子叫黎寧,比黎安小兩歲。黎寧倒是個天生不愛活動的主,哭得也少,在姐姐想著法向父母撒歡兒時只會瞪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觀望,然后引來父輩的責(zé)備――“是女娃兒就算了,眼神兒怎么還像是個死人?!?p> 第一胎是個女孩兒倒也沒什么,這女孩看著就聰穎,說話學(xué)得快、會走會跳得也早,容貌不差又乖巧可愛的,就算嫁人也一定能嫁個有錢人家??蓱z的母親在婆家緊催慢催中又懷上了二胎,在頂著大出血的生命危險迎來了第二個女兒之后,全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開始出現(xiàn)了微妙的轉(zhuǎn)變。這令母親本人都對自己這第二個女兒有些抗拒,于是由這位母親帶頭,家里人雖然沒有肆意提到過卻也時不時地抱怨幾句,抱怨自己命不好要絕后的,抱怨自己倒霉生不出男孩的,抱怨黎寧生下來就像是個討債鬼的――雖然聽不懂,但黎寧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不受這個家所有人的待見。
除了她姐姐黎安。
黎安面對所有人都是一副樂呵呵的笑臉。聰明、懂禮、討人喜歡,有時候父親下班回來會給黎安帶點糖果,而這點糖果常常要經(jīng)過黎安的手才能到黎寧嘴里。
“這顆給爸爸,這顆給媽媽,還有奶奶的、爺爺?shù)摹崩璋矔胖《掏扰芮芭芎蟮厮吞?。而當父親逗樂似的去索要黎寧手里抓著的唯一的糖時,會引來這個小女兒為數(shù)不多的哭鬧。
于是父親只能抱怨,“是女娃兒就算了,這摳門德行真不知道隨了誰?!崩鑼幙倳齺韼拙湄?zé)備,但她只抓著自己唯一的糖,珍寶似的藏著,直到它化掉也不吃。
這個日子拼拼湊湊也就這么過了,持續(xù)到了那天全家人去本市新開放的博物館參觀。
博物館人很多,停車場的車位也所剩無幾。母親給了黎安一些錢讓她帶黎寧去停車場門口的冰淇淋車,自己指揮著車子后退。也許就是這一會兒的時間,炎熱的天氣作祟,車上的爺爺沒有聽奶奶勸阻,那煙頭扔出去不知點燃了什么東西,一點點的火花只需要蔓延那么一點點距離就是一場災(zāi)難。
本市博物館停車場發(fā)生爆炸性火災(zāi),十六死四十三傷。在視頻里,爆炸的火光淹沒了父親那輛車和周圍的許多車,也淹沒了母親的身影和幾個過路的人,停車場門口那冰淇淋車旁站著排隊的人們哭天喊地捶胸頓足。
直到警察把她們接走,暫時安頓在警察局里,黎安才把手從黎寧臉上放下來,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爸爸媽媽什么時候來接我們回去?!?p> 那年黎安六歲。
兩個女孩兒沒得到任何回答。她們成了麻煩,被爭議到最后還是被親戚們送進了孤兒院。
黎安從小就顯出了體育方面的天分。孤兒院里敢來找黎寧事的男孩女孩都沒能耐挨完黎安兩拳兩腳。黎安混成了孩子王,黎寧卻顯得更孤僻了。
在家里沒有人怎么搭理她,在孤兒院里也一樣。她只能躲在姐姐的光環(huán)下對著陽光表示幾分渴望,然后回到屋子的角落里看書,看一整天。黎寧對圖畫書上的芭蕾舞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偶然間看到了天鵝湖這個舞蹈劇后就迷上了舞臺中央神秘而美麗的黑天鵝。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黎安靠著好心人的資助上了小學(xué)。她在學(xué)習(xí)之余盡可能地找些賺錢的法子,學(xué)校里的每屆運動會她都會參加一些由于太累而需要獎金吸引才能有人參加的項目,幫學(xué)校隔壁小吃店的老板娘擦桌子洗盤子,發(fā)傳單、貼廣告、做零件活……黎安做一切能賺錢的工作,早早的感受到了生活的壓力。
由于比黎寧大兩歲,黎安早有準備地拿出一些錢在初中旁邊的一位老婦人家租了一個小小的房間,癡心于學(xué)業(yè)。兩年的時間沒能見到黎寧,而終于再見到時又是一次意外。
為慶祝黎寧可以上初中,黎安破天荒地給黎寧買了一杯對她們來說十分奢侈的奶茶,還給黎寧在劇院搶到了一張芭蕾舞團的暑期觀看票。
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車流瞬間在人們的眼前飛速而過,那時的黎安看著黎寧面上淡淡的笑容,長期以來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放松起來,只感到正午的陽光越來越晃眼,便選擇閉上眼睛。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一輛鳴著笛的小轎車就這么沖著人群撞了過來,車上似乎還冒著火,速度快得連周圍人群都無法反應(yīng)過來。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選擇把身邊的黎寧推開,盡全力推開。
很奇怪啊。黎安茫然地看著下一秒截然不同的畫面。
救護車只帶走了黎寧。沒有人知道黎安從警察局出來后是怎么走到的醫(yī)院。
黎寧錯愕的神色和恐懼的目光至今還能在黎安眼前重現(xiàn)。在警察局中,黎安第一次知道自己由于精神壓力過大而產(chǎn)生的幻覺癥狀已經(jīng)如此嚴重。
一切都于事無補了,黎寧的左腿和左臂都是骨裂,肋骨骨折,肝臟破碎嚴重。
黎安的笑容大概是那一天之后就消失了,。醒來的黎寧也沒有接受道歉,在一天晚上拄著拐杖跳樓自殺了。
黎安在買舞蹈團的票時還買過一雙不算精致的黑色芭蕾舞鞋,到貨的時間很不巧,被她親手扔進了河里。
跨江大橋是近年剛竣工的,在那里黎安能看到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整個被落日的余暉籠罩著,江面上波光粼粼。
她終于一無所有了。
她還活什么呢,為了夢想?她又沒有,她所設(shè)想過的最大的夢想就是一家人一起去看看海。
只有懦弱的人才會用死亡逃避事實。
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也許不知道什么是絕望吧。這不能怪他。
黎安心想。
她就這么緊緊地盯著江面,終于下定決心雙手抓住欄桿想要輕跳過去。
“嗨,你也是來這兒拍照的嗎?!崩璋驳纳砗笸蝗粋鱽砹舜嗌纳倥曇?,聲音中飽含的似曾相識的熱情令黎安的動作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