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畫像
午膳過后,便是葉傾懷每日上課的時間。
若是往常,這該是她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候。
可今時不同往日,葉傾懷十分焦慮,往文軒殿去的路上,她走得磨磨蹭蹭。
她還沒想清該怎么面對陸宴塵。
葉傾懷自認為在前世臨死前,已與他恩怨兩清,從此無愛也無恨,只想與他再無瓜葛。以至于她初初醒來時,第一時間竟未想到陸宴塵,只想著自己為什么要重生過來。
她對他,既沒有重新來過再續(xù)前緣的執(zhí)念,也沒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對他,已別無所求。
只是眼下如何處置他確是個難題。
前世她向陸宴塵透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后,陸宴塵次月便上書丁憂還鄉(xiāng)。葉傾懷看到他的辭書時,他的人已遠在允州了。
葉傾懷在心中打量著,如今之計唯有兩條路。要么當即將他殺了,要么將他圈禁在盛京。只是無論是殺是圈,都要先弄清他麾下五萬叛軍從何而來,否則就算拿住了他,只怕也是徒然。
葉傾懷便是在這樣復雜的心情下,在書房見到了陸宴塵。
陸宴塵一身靛青朝服,端坐于案旁,案上攤開一卷書冊,那雙白皙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時不時地翻一下書頁。聽到葉傾懷來了,他側(cè)過頭,神色平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陛下今日遲了半刻?!?p> 葉傾懷只覺得心如鹿撞,自刎過的頸側(cè)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身體本能的反應(yīng)。
真見鬼,說好的恩怨兩清無愛無恨呢?
她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面上卻是一派風輕云淡,對著陸晏塵行了一禮,徑直走到主案邊坐下,道:“有事耽擱了,請先生賜罰?!?p> 陸宴塵授課一向嚴苛,有錯必罰。
不出葉傾懷所料,今日的授課內(nèi)容和前世一樣是《西華論》,講的是六百多年前的西華皇帝,他喜歡上了比自己大十歲的乳母,以至于后宮虛設(shè),獨寵一人,最終子息凋零,被自己的皇叔奪了位。
葉傾懷在宮中只親近芳華姑姑,就寢、沐浴、更衣一應(yīng)貼身的事情都只讓她侍候,因此早前宮中也有過一些傳言。
前世的時候,陸宴塵以西華皇帝諷諫,勸葉傾懷早日立后納妃,葉傾懷被他氣得面紅耳赤,當即便同他說出了自己是個女子的事,陸晏塵不信,葉傾懷拉著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才信了。
這輩子重來一次,葉傾懷的心態(tài)沉穩(wěn)了許多,更何況早朝的時候她已思索過應(yīng)對之策。
陸宴塵講完全文,不待他借古喻今,葉傾懷直接問道:“朕若要立后,先生認為朕立誰合適?”
她反將一軍,倒把陸晏塵問住了。
見陸宴塵不說話,葉傾懷又問:“陳閣老的長孫女今年二十,顧閣老的嫡女今年十六,先生認為朕立誰合適?”
“此事關(guān)乎社稷,微臣只是太清閣學士,不敢僭越?!八辛艘欢Y。
葉傾懷看他一眼,嘆了口氣道:“他二人相互制衡,朝野才得太平,所以朕現(xiàn)在立誰都不是。先生既然不敢僭越,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朕非西華,不會做出那樣的糊涂事。”
葉傾懷說完,偷看了一眼陸晏塵的臉色,見他眉間不復憂慮,葉傾懷松了口氣,想來自己這番陳詞是說動了他。
果然,陸宴塵忖了片刻,道:“陛下既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但請陛下切記,江山為重,莫為亂花迷眼?!?p> 他口中亂花自然是暗指芳華姑姑,葉傾懷如何聽不出來。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陸宴塵雖只長她八歲,但自從做了她的先生,在她面前便愈發(fā)老成,言談舉止也越發(fā)有長輩的模樣了。
葉傾懷看著陸宴塵棱角分明的挺鼻俊目,心中苦笑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才是這朵亂花,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行了一禮,答道:“先生教誨,朕謹記在心?!?p> “今日課業(yè)便到此,陛下將《承德要略》的第二章通篇抄誦一遍,便可放課了?!彼戳丝赐饷娴奶焐?,又道,“時候還早,陛下上個月的策論可做完了?微臣就在這里批閱。”
陸宴塵授課的時候,要求葉傾懷每個月都寫一篇策論,權(quán)當學習小結(jié)。
葉傾懷已不記得一年前的策論功課寫了些什么,但她的功課一向放在同一處地方。于是,她看向書架一角,道:“都在書架上,先生請自行查閱?!?p> 言罷,她自顧自攤開那本《承德要略》,抄誦起來。
陸宴塵則取了她的一摞功課,在次案上批閱。
日頭西斜,文軒殿里漸漸涼了下來,陽光斜穿在門楹一隅。殿里靜靜的,偶有翻書的聲音,一派師生祥和的學習氛圍。
《承德要略》是圣祖皇帝所著的治國要略,第二章講的是民生和財政。這本要略葉傾懷前世已經(jīng)學完,全文都能倒背如流,如今抄誦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不消半個時辰,眼見便要抄完。
這時,葉傾懷聽到了陸宴塵的聲音傳來。
“這幅畫像,可是陛下所作?”
他的聲音中有幾分涼意,顯得有些遙遠。
葉傾懷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副夾在功課中的畫像,丹青妙筆勾勒著一個俊朗的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氣,登時一個頭變作兩個大。
畫上顧盼生輝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陸宴塵,作畫人將他畫得風姿雋秀,滿紙情意,左上角還題著一行清秀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不是葉傾懷的字跡是誰的?
前世陸宴塵叛變后,她將這幅畫燒的渣渣都不剩,以至于重生回來之后完全忘記了這幅畫的存在。
這幅畫她作了整整一個月,親自挑選了最好的紙墨,反復修改了十幾稿才最終成畫。畫上的陸宴塵惟妙惟肖,卻比他本人更加生動。葉傾懷曾經(jīng)十分寶貝這張畫,她在陸宴塵面前不敢有一絲不敬,便只能對著這幅畫像托付癡心。
畫里藏著那些少女時代莫名的歡喜和失落,是她的秘密,是她的軟肋,卻也是她的珍寶。
此刻,這份秘而不宣的心思就這樣,赤裸裸地橫亙在師生二人之間。
如果重生不止一次,葉傾懷恨不得當場自刎,重來一次。
陸宴塵神色復雜地看著她,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見過這么多種表情出現(xiàn)在他那張冰山一般的臉上過,比她畫上的還要生動。
葉傾懷的目光在那紙畫像和陸宴塵之間來回游走了兩圈,她飛速起身,行至陸晏塵案前,想要把那張畫收回來。
卻不想陸宴塵攥得很緊,并不松手,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葉傾懷的面龐。
葉傾懷親自挑選的畫紙質(zhì)量極好,很有韌勁,在兩人暗自較勁的拉扯中竟也完好無損。
“拙作,拙作,不堪入目,別污了先生的眼?!比~傾懷心虛地陪著笑道。
她言外之意是承認了這幅畫是自己所作,陸晏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就松了手。葉傾懷收回那張畫像匆匆回到自己案邊,將它壓在了一疊書本下,才抬起頭對著陸宴塵尷尬地笑道:“不過一副小像,先生切莫上心。”
陸宴塵并不答話,仍是一瞬不瞬地盯著葉傾懷,葉傾懷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慌,只得又笑了笑,低下頭繼續(xù)抄寫她的功課。
過了一炷香的時候,葉傾懷終于抄完了。她的腦中嗡嗡作響,根本不知道自己抄了些什么東西,她放下筆,抬手拭了一把額上的虛汗,卻不敢抬頭看陸晏塵。
“陛下不愿充實后宮,原來并非西華之故,而是因董公之由?!绷季茫懷鐗m長嘆一聲道。
董公是史上最著名的斷袖皇帝楚哀帝的男寵董畢,這兩人的事跡可謂“流芳千古”,為民間的文藝創(chuàng)作提供了諸多素材。
陸宴塵起身行到殿中,對著葉傾懷行了大禮,長拜在地,道:“楚之衰落,自哀帝一朝始。此事關(guān)乎國祚,望陛下心念江山,莫效仿前朝哀帝。微臣雖非董公,卻行了董公之事,萬死難辭其咎。臣愧為帝師,請陛下治臣禍國之罪!”
他說得義正言辭痛心疾首,葉傾懷卻覺得更頭疼了。
禍國之罪是什么罪?那是要殺頭的。
這個罪他能請,葉傾懷卻不能治。一任帝師,太清閣學士,突然之間被殺了頭,詔告朝野的文書上要怎么寫?難道要寫他媚上禍主?那丟的就不只是陸宴塵的性命了,更是皇家的顏面。
更何況,葉傾懷也沒把握自己能對他下得去殺手。
“先生言重了。是朕荒唐,不怪先生。若要責罰,朕首當其沖?!比~傾懷好言相勸。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陛下年少,心性未定,是臣未能行好引導之責。請陛下降罪!”他像個迂腐的老臣般在地上長跪不起,似乎鐵了心要等葉傾懷降罪。
葉傾懷一向最受不了陸宴塵這個固執(zhí)的模樣,她拍案而起,怒道:“沒錯,朕是喜歡你。朕就是……喜好龍陽。但把你殺了朕就能不好龍陽了嗎?把你陸宴塵殺了,還會有趙宴塵李宴塵,天下有那么多男子,朕還會喜歡上他們。把你殺了有什么用?”
葉傾懷說完,看到陸宴塵的身子明顯一僵。以葉傾懷對他的了解,她知道,這是陸宴塵動怒的征兆。見他如此,葉傾懷竟有些畏縮,擔心自己說得太過了。
熟料,過了小片刻,陸晏塵卻抬起了頭來,問道:“那陛下以為,該如何治臣之罪?”
他言辭懇切,神色憂慮,眼中還有一絲葉傾懷看不明白的期許。
葉傾懷頓了頓,正色道:“先生說得對,教不嚴,師之墮。既然先生言說朕是心性未定,就罰先生將朕引回正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