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盛京乃九州第一大城。
大景積聚了兩百年的財富在盛京城中可見一斑。
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越是靠近宮城,越是豪奢。
葉傾懷看著眼前的盛景,心中不禁感慨,上次這般偷溜出宮,她還不是九五至尊,而是朝中無人問津的四皇子。那時的她心中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快快長大,早些成年,好向父皇討一塊封地,帶著母妃離開盛京,去邊陲小鎮(zhèn)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
誰能想得到今天呢?
想要皇位的人掙了一輩子也沒能如愿,不想要的反而被黃袍加身??芍^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命運(yùn)有時就是這么可笑。
葉傾懷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在車馬人群中穿梭。她時不時地抬頭看看路邊的門面和閣樓,打量著來往的行人。像個第一次進(jìn)城的鄉(xiāng)下土包子一樣,葉傾懷看什么都有幾分新奇,心中按捺不住激動。
這便是她的大景。
這還是她登基以后,第一次從這樣的視角看到這片屬于她的土地。
路邊的小鋪里有喝酒的男人們高聲闊談,街角處的小攤邊有孩子向母親撒嬌討要零食,酒樓門外的街上飄逸著飯菜的香氣,高墻宅院中隱隱約約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葉傾懷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欣慰和自豪來。
這是她的大景。河清海晏的大景。一切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yè),諸業(yè)蒸蒸日上。
葉傾懷懷揣著這股欣慰感,一路邊走邊看,過了好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她迷路了。
盛京分為靠近宮城的上城區(qū)和遠(yuǎn)離宮城的下城區(qū),她這次要去的文校坐落在上城區(qū)與下城區(qū)交界的地方,從東臨門過去一路穿過上城區(qū)便是。上城區(qū)的路修得橫平豎直,也多是足夠兩輛馬車并駕齊驅(qū)的大道,路很好找,因此她出宮前并未想到會落入迷路的窘境。
葉傾懷看著眼前的磚石小路以及兩邊林立的宅院高墻,小路空無一人,鋪路的磚石有些已經(jīng)開裂了,裂隙間隱約可見幾分綠意,是些耐得住嚴(yán)寒的雜草。看得出來,這條路已久未修葺了。
這里應(yīng)是已經(jīng)到了上城區(qū)與下城區(qū)的交界之處。
葉傾懷抬頭看了看太陽的方向,日頭已經(jīng)西斜,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天黑了。
此處四下無人,她得尋條大道,找個人問問路。葉傾懷四下看了看,隨意尋了個方向快步而去。
走了小半刻,三拐兩拐后,葉傾懷終于走出了小路,進(jìn)到了一條寬敞些的巷子。
然而,這條巷子里的景象,卻讓葉傾懷停下了腳步。
高聳的院墻之間,冬日冰冷的磚地上,滿是衣衫襤褸的乞丐,或坐或倒,死氣沉沉,蓬頭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生是死。整條巷子被這些人占滿了,連落腳之地都沒有。
葉傾懷向巷子盡頭望去,巷子盡頭是一條大街,隱約能看到行人車馬來往,夕陽斜照在巷口,在漆白的墻角上鍍上一層金色的余暉,暖洋洋的,但那暖意卻不能照進(jìn)這條小巷來,照不到這些乞丐身上。
葉傾懷定了定神,嘗試著走到近處的一個乞丐身邊蹲了下來,她看出那是個女人,她倚在墻邊,斜斜地靠在旁邊一個躺著的小孩身上,她的目光渙散,嘴唇皸裂,像是吊著一口氣,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爛爛的單衣,也已經(jīng)臟的不成樣子,她的手卻還緊緊攬著身邊的孩子。
葉傾懷試探性地問道:“這位娘子,請問可知道去文校是哪個方向?”
那女人全無回應(yīng),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彷佛她的一雙眼珠子已在這天寒地凍的冷風(fēng)中被凍住了。
葉傾懷又問了兩遍,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讓葉傾懷甚至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已經(jīng)凍死了。
“失禮了?!比~傾懷抬起手,想要去試試她還有沒有鼻息。
這時,巷子里的一道小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打了開,一個下人推著一輛兩輪的小板車從小門里走了出來。
葉傾懷身邊的女人突然活了過來,她瘦弱的身體里像是突然迸發(fā)出了強(qiáng)大的力量,像一只獵狗一般,一躍而起,向那輛小車撲了過去。
不光是她,整個巷子里的乞丐一時間都活了過來,向那小車撲了過去,似乎晚了就要沒命一般。
那下人將那小車往巷子里一扔,嫌棄地看了這些乞丐一眼,便退了回去,將門關(guān)上了。
葉傾懷被那女人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緩了一緩才站了起來,朝巷口走去。路過那輛小車時,她朝里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車上是一只寬口的木桶,里面盡是些吃剩的飯菜,空氣中彌散著酒菜的味道,似乎還有些肉味。
這些乞丐圍著那只木桶瘋了一般地?fù)屖常袷锹愤叺囊肮芬话?。葉傾懷看到一只凍得又紅又黑的手抓起一根粘連著魚肉的魚骨一把賽進(jìn)了嘴里。
她突然一陣反胃。
葉傾懷三步并作兩步跑出了巷子,一直跑到巷口她才扶著墻干嘔起來。
待她平復(fù)了喘息,抬起頭來,入目是寬敞的乾元正街,街上熙熙攘攘,有商鋪的叫賣聲,有車馬的轱轆聲,有行人的交談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水粉味道,十分好聞。
葉傾懷抬頭看向身旁氣派恢弘的三層小樓,上面題著三個大字——百味居。
原來此處是盛京最大的酒樓。
葉傾懷向酒樓門外看去,正看到一位穿著裘襖的大人踩著家仆的背從馬車上下來,門外的小廝立即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葉傾懷沐浴在殘陽的金光中,回頭向小巷望去,巷子深處掩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那里有許多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乞丐,每日等在這座酒樓的后門處,為了吃一口這些大人的殘羹剩飯而相互爭搶。
葉傾懷面上爬上一絲哀色。
這也是她的大景。是她所不知道的大景,是這座城市鮮為人知的一面,是繁華昌盛的大景的背光一面。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身處權(quán)力的頂端,聽?wèi)T了歌功頌德的篇章,見慣了盛世太平的美景,若非她今日親眼所見,縱然有人同她說盛京城中路有餓殍,她也是斷斷不信的。
但如今,卻由不得她不信了。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在盛京之中,尚有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百姓。而她,坐在高高在上的皇位上,卻什么也沒有這些人做過,她甚至都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
一種愧疚感伴著震驚在葉傾懷心中油然而生。
她順著乾元正街向南望去,在鱗次櫛比的檐角盡頭,看到了一道朱紅色的長墻。
正是大景文校,天下文人仕子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