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暗潮
顧世海在景壽宮的前廳里只坐了一刻鐘,便從屋中走了出來。
他從屋里推門出來時神色嚴峻,走得大步流星。他雖身著文官朱袍,卻像是披甲的將軍一般,滿身肅殺之氣。
守在門口的內(nèi)廷侍衛(wèi)見他出來,跟在他身后快步而去。
沿途,芳華姑姑和宮女太監(jiān)依例對他行禮,他卻目不斜視,一言不發(fā),徑直離開了景壽宮。
芳華姑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顯然皇帝和顧世海的談話并不愉快。
她往前廳里望了一眼,正午的陽光照不進前廳,芳華姑姑從院中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正座上坐著一個人影,卻看不清陰影中皇帝的神情。
葉傾懷今天下了朝心情就差,如今和顧世海交談又不歡而散,芳華姑姑不禁擔(dān)憂起葉傾懷的狀況。她一邊吩咐著宮女去侍衛(wèi)處尋把梯子來,讓侍衛(wèi)們爬到樹上把喜鵲的窩拆了,一邊自己去小廚房里給葉傾懷泡了一壺翠屏綠雪茶。
這個茶最是敗火。
然而,芳華姑姑端著泡好的茶水剛走到屋門外,就聽得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音。
她腳下一頓,輕手輕腳地跨進了屋門,將手中的茶水放在了一旁的小幾上。
地上一片狼藉,一只玉白的茶杯碎在地上,溫?zé)岬牟杷筒枞~灑了一地,顯然是被人大力摔碎的。
葉傾懷筆直地坐在正座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因為攥得太緊都發(fā)了白,她整個人微微發(fā)著抖,雙眼盯著地上的茶漬,像是出了神,都沒有注意到芳華姑姑走了進來。
“是朕大意了。祭酒并不參與出題,而是參與閱卷。問題本就不在泄題上,而是出在閱卷上。這史太平換成文新中,明明就是換湯不換藥。朕怎么就沒有想到?”葉傾懷喃喃自語著。
“陛下,別氣壞了身子?!睆男〉酱?,芳華姑姑從沒見過葉傾懷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她甚至有些不敢走近葉傾懷身邊。
“這個文新中竟然如此能耐。他既是顧世海的人,卻能讓陳遠思也點了頭。陳遠思……對啊,陳遠思這次怎么如此沉得住氣?三年一次的春闈,他竟能看著顧世海推自己的人上去?!比~傾懷忖了半晌,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蹙眉呢喃道,“他倆什么時候還能尿到一個壺里去了?”
“李保全!”葉傾懷高聲喝道,李保全馬上從外面跑了進來。
“去傳陳遠思,讓他即刻進宮來見朕?!比~傾懷吩咐道。
李保全看到地上的碎片,遲疑了一瞬,還是應(yīng)聲去了。
他走了之后,殿上只剩下了葉傾懷和芳華姑姑。葉傾懷垂著頭一動不動,芳華姑姑則收拾起地上的瓷器來。空蕩蕩的廳堂里,只有細微的碎片相碰之聲。
過了好一會兒,芳華姑姑聽到葉傾懷對她道:“姑姑,當(dāng)心手?!?p> 她的聲音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芳華姑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向葉傾懷看去。
葉傾懷對她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道:“朕失態(tài)了。嚇到姑姑了吧?”
芳華姑姑搖了搖頭,將收拾到一半的碎片放到一邊,將那壺新泡的翠屏綠雪茶端到葉傾懷身邊的茶案邊,去了一只新的茶杯給她倒上,道:“陛下,奴婢新泡的綠雪茶。”
葉傾懷看著那碗春綠色的茶水,茶香撲鼻而來。茶沒有入口,她的氣便消了。她自嘲笑道:“姑姑,都說無能的人才性情易怒,朕也是個無能的人啊?!?p> 芳華姑姑見她消了氣,一顆心也咽回了肚中,寬慰著她道:“人活一輩子,哪有不生氣的。何況陛下是天下的共主,天底下那么多事都要陛下操心,氣人的事就更多了?!?p> 葉傾懷長嘆了口氣:“可是有人不想讓朕操這個心啊?!彼聪蜷T外的院子,春光正盛,那只喜鵲又飛了回來,院子里的幾個侍衛(wèi)和小太監(jiān)正舉著竹桿追趕著,好不熱鬧。喜鵲的叫聲從院子里傳進來,葉傾懷卻覺得沒有方才那么煩躁了,反倒有些悅耳。
“姑姑,你說朕是不是不該操這個心?。俊?p> “陛下想操這個心嗎?”芳華姑姑問道。
葉傾懷沒有料到她會有這么一問,不禁被問得一怔,扭頭看向芳華姑姑。
是啊,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自從坐上了這個皇位,她所聽到的永遠都是“你該做什么”,“你需要做什么”,連她自己也一直這樣告誡自己,身為皇帝,應(yīng)當(dāng)如何。日日如此,不敢有一刻松懈。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你想做什么”,以至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忘記了問問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何嘗想操這個心。
“朕若是想操這個心,又何至于會生出禪讓的心思呢?”葉傾懷垂下了眼,呢喃道。
她突然有些迷茫。
從小到大,她對于這個皇位,從來沒有渴求過。恰恰相反,這頂在世人眼中至尊至貴的冠冕,一直都是葉傾懷避之不及的災(zāi)厄和牢籠。
是這頂冠冕,累垮了父皇的身子,也是這頂冠冕,害得兄弟們骨肉相殘。而它最終落在了葉傾懷的頭上,這件事又成了她母親的催命符。
如今這頂冠冕,眼看著又要成為她的催命符。
顧世海方才的樣子,讓葉傾懷是當(dāng)真覺得,若她這個皇帝不“堪用”了,顧世海就能干出弒君的事來。
說一點不怕是假的。
今日君臣二人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算是把之前暗自較的勁挑明了拿到了臺面上來,日后便沒有什么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葉傾懷突然想起一事來。
“姑姑,現(xiàn)在景壽宮這邊的侍衛(wèi)還是李保全的左衙衛(wèi)嗎?最近有變動嗎?”葉傾懷問道。
芳華姑姑忖了忖,答道:“年節(jié)的時候好像換過一波人,說是因為禮部忙不過來,抽調(diào)了一些人,但是過了年后,之前的那些人也沒換回來。”
“現(xiàn)在這些人是聽李保全的調(diào)動嗎?可有限制你們什么?”
“應(yīng)當(dāng)是李公公的人。倒沒有限制我們什么,就是感覺人好像比以前多了?!?p> 葉傾懷點了點頭。
皇城里的禁軍分為左衙衛(wèi)和右衙衛(wèi)兩個部門,左衙衛(wèi)聽命于內(nèi)府宦官,也就是李保全。右衙衛(wèi)則聽兵部調(diào)派,等同于是聽命于顧世海。
如今她與顧世海撕破臉皮,自然不能再用右衙衛(wèi)的人。李保全縱然有泄露她行蹤之嫌,卻終究比顧世海要安全許多。
葉傾懷正思量著,李保全趕回來了。
見他孤身一人回來,葉傾懷心里先是一沉。
陳遠思沒有和他一起。
“陛下,陳閣老病了?!崩畋H蕡蟮?。
“你看到他了?”
李保全略一思忖,答道:“看到了,確實病得不輕,下不來床。只怕明日的早朝也要告假。”
“太醫(yī)看過了嗎?他是什么病?”
“太醫(yī)還沒有去過,聽陳府上的大夫說,陳閣老憂思過甚,風(fēng)邪入體,郁結(jié)進了肺腑,只怕要歇些日子才能緩過來?!崩畋H鸬馈?p> 葉傾懷越聽越離譜,皺眉道:“憂思過甚?肺腑郁結(jié)?”
他有什么好憂思的?又有什么好郁結(jié)的?他擔(dān)心的頂多是下個月文新中能不能給他操辦好孫女的定婚大禮罷了。
葉傾懷不禁嘆了口氣:“這個老狐貍?!?p> 陳遠思在這個時間病倒,不管他是真病還是假病,葉傾懷都沒法再指望他幫忙對付顧世海了。
可如今春闈榜單與前世一樣,舞弊仍然存在,只怕承天門之變的隱患還沒有消除。
“李保全,今日早朝上,你去吏部怎么去了那么久?吏部有人為難嗎?”葉傾懷問道。
“回陛下,吏部倒是無人為難?;貋淼耐砹耍且驗槔@了路?!?p> “為何繞路?”葉傾懷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李保全答道:“吏部門前有人鬧事,奴才帶著狀元郎們從王曲街繞了一圈,沒走天門街?!?p> “吏部何人鬧事?你詳細給朕說說。”
“約有十幾人,都是書生打扮。聽說話的意思,應(yīng)是曾與狀元郎同窗的學(xué)子,不服狀元郎的才學(xué)。聽聞一甲宿在吏部,因此來吏部門前堵門,想要與狀元當(dāng)面論學(xué)。奴才怕走正門被他們糾纏,誤了上殿覲見,因此走了側(cè)門繞了路,耽擱了些時辰。”
葉傾懷深吸一口氣,以手撫額閉上了眼。
看來一切還是按照既定的軌跡發(fā)展了。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是學(xué)子們聯(lián)名上書的日子。
如今陳遠思告病,顧世海又與她翻臉,朝堂之上,必是顧世海一人說了算的局面。
這一世她的女子身份沒有走漏,縱然發(fā)生了承天門之變,也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走到死局,無力回天。
可是,她當(dāng)真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慘絕人寰的事發(fā)生在天子腳下而無動于衷嗎?
“李保全,禁軍中受你管制的左衙衛(wèi)有多少人?”
“回陛下,一共三千七百五十人?!?p> 葉傾懷點了點頭,心道,皇城內(nèi)的禁軍編制一共一萬二千人,也就是說,還有八千多人在顧世海手里。
“李保全,從現(xiàn)在起,只要沒有朕的手諭,不見朕的璽印,誰也不能調(diào)動你的左衙衛(wèi)??谥I都不行。這三千七百五十人,但凡有一人擅離職守,朕唯你是問。聽明白了嗎?”
葉傾懷神色嚴峻,頗有些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意味。
李保全心頭一驚,答道:“奴才謹記在心,必不負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