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已經很久了?！毕奶煺f道。

　　我知道很久了。

　　“還要多久？”

　　不要多久。

　　我看著夏天，她側著身子，長長的黑發(fā)從她白皙的脖頸垂下，安靜地攢在白色連衣裙的周圍，她僅是乖巧的坐在椅子上，略顯疲憊地看著我。

　　“已經很久了。”

　　我沒有說話，她接著說。

　　“已經過了很久了?！?p>　　快了。我應道，看著墻上的鐘，掛鐘上的指針一搖一擺，青綠色的椅腳一晃一蕩，吱呀吱呀地打著節(jié)拍。

　　或許是半刻鐘后，或許一刻鐘。節(jié)拍聲停了，我從聲源消失的地方看去。夏天如同寶石般的眼睛漸漸被柔軟的膚色所遮蓋，小巧的腦袋慵懶的斜向一旁，黑色的瀑布肆意地在白色的裙褶上徜徉。

　　我看著夏天，就只是這樣看著她，約莫又是半刻鐘后，兩顆寶石在微微打開的盒蓋中重又煥發(fā)了神采，隨后又被消沉與低落給占據了顏色。

　　“已經太久了?！?p>　　夏天站了起來，怖人的陰影在燭光中拉長。

　　“我要離開這，你呢？”

　　她推開杉木的門，門外是無邊無際的黑。

　　我說:“黑暗中有魔鬼，魔鬼會奪走你的靈魂?！?p>　　夏天直直的盯著我，兩顆寶石閃耀著火光，如同瑪瑙般瑰麗，卻又散發(fā)著名為憤怒的色彩。

　　“你怕了嗎？”

　　她的陰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像連環(huán)畫中的鬼怪一樣，但她卻又不曾有傷害我。是了，我害怕，但我且不能害怕——至少在她面前，我不能怕。

　　我不怕。我這樣說。為證明自己，我走向桌旁，一手托起生銹的燭臺，一手從碟子里抓了一把糖果。綠的，黃的，橙的，藍的，都被我粗暴地塞進了淺藍色牛仔褲的口袋。

　　“你怕的話，就不要來了?！?p>　　夏天看著門外的黑，裙擺肆意飄蕩；夜風的冷，搖晃著燭臺的微光；

　　我要來。

　　我護住燭臺，走到她身后，我說:“你去哪里，我都跟著。”

　　“外面很黑?！?p>　　我跟著。

　　“可能會有魔鬼?！?p>　　我也跟著。

　　她轉過頭，黑色的瀑布搖晃，巨大的影子不再令我心悸。她的嘴角輕微揚起，瑪瑙煥發(fā)光芒。

　　“那我們現在出發(fā)?！?p>　　夏天邁著步子，一腳踏出了門外，棕色平底鞋與柔軟的泥地相觸，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輕盈、自然、無畏、勇敢。她笑著、跳著、舞著、跑著。我學著她的樣子，學著她的動作，跟上她、追上她，深綠色的帆布鞋感受著與平底鞋相同的觸感，眼睛看著與紅瑪瑙不同的景象。不，也許是相同的，她不正背過身，正看著我嘛。只要她愿意的話，透過我的眼睛，就可以看見我眼中的她——就像我如今所做的事一樣。

　　黑暗并不可怕。我看著她眼中的人兒，黑短袖，藍牛仔褲，一手拿著熄滅了的燭臺，一手從口袋里拿出一顆海藍色的寶石兒，大拇指托著，其余四指揉動，胡亂地褪去它海藍色的外衣，揉開錫色的殼兒。將里頭的內容物塞進嘴里，他跑著，跑著，藍莓的絲甜刺激味蕾，他就這樣跑著，瞳孔中倒映著紅色的瑪瑙，等等，瑪瑙已經變了顏色，三兩顆銀白色的微光住進了她的瞳孔，變成了一顆顆璀璨奪目的鉆石。

　　就像星星一樣。

　　“就像星星一樣?！?p>　　夏天重復了一遍我說的話，腳步忽地停了，皎白的月光灑滿了她的衣裙，夜風吹拂著她的長發(fā)，鉆石的光澤漸漸黯淡，消沉，失去色彩。

　　她停了，我也停了，我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你明知道?！彼_了口，興許是月光的原因，她的臉龐泛起魚肚般的白色，柳葉般的眉擰成了結，好似在責怪著我。

　　“你知道黑暗中有星星?！?p>　　我知道。

　　“沒有什么魔鬼?！?p>　　沒有魔鬼。

　　她長吁了一口氣，不再看我，轉過身，朝前走去。

　　“我要走了?！?p>　　你要去哪？我走在她身后。

　　“去哪都可以?！?p>　　那我就跟著你。

　　“不要跟來！”

　　她破了音，左右銀裝素裹的雪樹沙沙作響，夜空雁影紛飛，白色的鵝毛一片片沿風落下，冰冰涼涼。

　　而回應她的，是我與世界的沉默，與她膚色類同的顏色自東方升起。駐足片刻后，如流星般劃過天空，匆匆忙忙地自西奔去，片刻的輝煌后，世界便再次沒入了黑暗。

　　“風會吹僵你的骨頭?！彼齽褡栉摇?p>　　沒關系，我會砍下一些樹枝，用它們生火。

　　“雪會埋了你的身子?！彼矅樜?。

　　我會先一步找到山洞，替我擋住大雪。

　　“洞里可能有蛇，蛇會趁你睡著時，吞了你。”

　　我不是還有你嘛。

　　夏天的步子就這樣停了。她轉過身，踢踏，踢踏，平底鞋觸碰凍土的聲音越來越近。她走到了我面前，抬起頭，飄揚的長發(fā)任晚風吹拂，瘙癢著我裸露在短袖外的雙臂。

　　“你會死的?！彼龑χ?，語氣不容置疑。

　　你怕了嗎？說著她說過的話，我看著她，僅僅只是這樣看著她。

　　夏天忽然笑了，笑的很好看，牙白白的，臉紅紅的，眼睛是瞇著的。她笑的前仰后合，捂著肚子，身子肆意晃動著，突然一個踉蹌跌到了地上，連衣裙沾到了泥，右腳的棕色平底鞋撞到了石頭，磕脫了腳，露出了足底的肌膚。

　　我下意識地彎下腰，一手拾起掉落在石頭旁的平底鞋；一手托起她纖細的小腿；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腳趾穿過鞋口，隨后將拿鞋的手輕柔地掰開鞋的內測，微微用力，將她的后跟置進鞋內。

　　你笑什么？透過她玩味的眼睛，我看見了自己漲紅了的臉。為規(guī)避她的嘲笑，我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拿出一顆翠綠色的寶石，邊揉開寶石的外殼，邊偷看著她如翡翠般的眼眸——雖然翡翠只停留了片刻，在寶石的錫色外殼被褪去，擲進我口中之時，她的眼中再次住進了那位紅著臉，吃著糖的男孩。

　　“你決定要跟著我了嗎?！?p>　　決定了。

　　“不反悔？”

　　不反悔。

　　“好?！?p>　　說完，她站了起來，裙角上的泥色恰到好處，綴成花邊。旭日自東方升騰，放眼望去，道路兩側積雪消融，林徑向高處攀爬，延伸而去。泥土恢復了往日的柔軟，枝葉、青草、花朵、基色充盈，千芳開遍了林野；蟬響、鳥鳴、蛙語、窸窸窣窣，萬物在森間穿行；這時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夏天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細膩、柔和、溫暖、一路疾馳，踏著泥濘，濺起水花；口中的青檸味酸酸甜甜，觸動神經；涼風吹拂她的頭發(fā)，香氣撲鼻；逐著風、迎著雨、仗著云、我加快腳步，趕超著她；我一鼓作氣，越過了她；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用我最大的聲音喊道。

　　現在，就讓你跟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