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州東南部初秋的傍晚,太陽只在遠處留下了淺淺的一層紅暈,明月初上,抽走了白日里留下的最后一絲悶熱。
此時的七俠鎮(zhèn)已經(jīng)漸漸安靜下來,僅剩的幾個小販也坐不住了,匆匆收拾了攤位準備回家。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正閑庭信步地走在街市大道上,目的地則是那家同??蜅?。
“咚咚咚”三聲響起,余淵拿著方才敲門的煙袋鍋往煙絲荷包里一探,用手壓實,抱起膀子等著店內(nèi)的回應。
“誰呀?剛打了烊,不開伙了!想打尖再往前走一走,那家飯館還開著。要是住店……”里面有人不耐煩地說道。腳步聲停在門口,那人取下門閂,終于開了個縫,露出半張少年的臉。
“在洲哥,是我呀!我和爺爺來了!”見到來人,華知仇十分高興,連忙上前一步道。
原來此人便是同??蜅8呔吓c孟窈淑夫婦的兒子——高在洲。高在洲見到來客也露出笑容,方才的慍氣一掃而空,連忙道:“呀,之愁,老余頭!你們倆怎么來啦?快請進快請進?!?p> 余淵這時卻拿起手中的煙袋鍋往他頭上一敲,沒好氣地說道:“臭小子,那你倒是開門吶!”
高在洲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混世魔王,除了對自己爹娘和遼南書院的院長邱東升尚有幾分尊敬外,對任何人都是直呼大名,一副混不吝的性子。
也虧得余淵一個說書的走南闖北,不在乎這些禮節(jié),反而跟他的關(guān)系很好,二人常常說些玩笑話。
高在洲“嘿嘿”一笑,打開大門,說道:進來吧進來吧,看把老余頭急的。你倆吃了沒?要不要喊我爹把晚上剩的飯菜熱一熱?”接著又仰起頭往客棧內(nèi)喊了一嗓子:“爹,娘,老余頭和之愁來啦!”
余淵搶先跨進屋內(nèi),快步走到油燈處點燃手中的煙袋鍋,背著樓梯“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
以高君逑為首的三人這時正從樓梯處下來,高君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吐槽道:“癮這么大,再抽成煙囪了。”
余淵搖頭晃腦地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繼續(xù)老神在在地嘬著手中的煙桿。
華知仇這時才進入屋內(nèi),挨個打著招呼:“高伯伯,孟伯母,范伯伯。”
高君逑和孟窈淑皆笑著點了點頭。余淵卻驚訝地扭過頭,看著最后的一人問道:“老范,你這趟鏢不是剛跑了沒幾天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最后一人正是借住在同福客棧內(nèi)的鏢師——范擇亦。范擇亦下來時也拍了拍余淵的后腦勺,答:“孫若笑前些日子告訴我出了點事,讓我跑一趟,我就先回來了。明日再出發(fā)去趕鏢車?!?p> “什么事?”余淵下意識地問道。
此時除了爺孫二人,大堂中眾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高君逑答道:“本朝太子……不,應該說是前朝太子,柳詔東,被人追殺,在七俠關(guān)內(nèi)的一處偏僻山腳被范擇亦所救,帶回了客棧,目前正在樓上的客房里休息?!?p> “什么?!”話音未落,余淵已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地說道:“怎么會有這種事?大嵐王朝也被掀翻了?怎么如此之快,我這些日子從來沒聽到有任何起義的消息呀!”
華知仇聽到這番話也不禁目瞪口呆。對于統(tǒng)治階層的事情他雖然知道的不多,但是聽余淵說過那么多故事,又讀了幾年的圣賢書,對于這類改朝換代的事還是有個基本的認識。
按理說前朝太子應是當今的皇帝,可卻淪落到了被人追殺的地步,那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日月顛倒的大事件。
“被掀翻的不是嵐朝,而是我父皇柳和?!币坏腊岛鹋谋渎曇魪臉翘萆蟼鱽怼?p> 他循聲望去,正見到樓梯上站著一道身影。此人正背著手站在樓上,一身藍色錦緞長袍,雖被泥土所染卻依然透露著極端的高貴氣息,烏黑長發(fā)隨手系于腦后。正是高君逑口中的前朝太子——柳詔東!
柳詔東看起來年紀與兩個少年相仿,高近八尺,身型修長,面容白皙,一對劍眉星目流露出深深的憤怒與憂傷。
吸引到眾人的注意后,柳詔東緩步走下樓梯,接著說道:“背叛者是我父皇的叔叔,洋州王柳澄。上個月,是他回京述職的日子。當年我皇太爺爺嵐成宗柳光北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我皇爺爺柳正,二兒子便是柳澄?!?p> “柳澄在十八歲那年,被皇太爺爺派到了洋州做洋州王?;侍珷敔?shù)谋疽馐菓{著我大嵐王朝的強大實力,讓他前往洋州恩威并施,以圖歸化那些馳洋人和雪蠻人。沒想到他陰翳短視,非但沒有理解皇太爺爺?shù)男乃?,反而在心底埋下了惡毒的種子?!?p> “我皇爺爺嵐文宗柳正為國事嘔心瀝血,英年早逝。父皇柳和一生為善,行老莊之道無為而治,不論對治下臣工亦或平民百姓皆是寬大為懷,只愿天下太平,卻被自己的叔叔背叛暗殺。柳澄又將所有的罪名甩在了我的頭上!”
“柳澄,這個惡賊,總有一日我要親手將其碎尸萬段!”柳詔東越說越激動,青筋暴起,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樓梯扶手上,留下一層淺淺的印記。
華知仇見狀,心中暗驚。不愧是當了十年太子的人,此時表現(xiàn)出的雷霆之怒,讓整個客棧的氣氛都凝滯了起來。
眾人沉寂半晌,客棧大門處又傳來“咚咚”的敲門聲,高在洲逮住機會,連忙走去,看得出來他方才的感覺也不太好受。
還未等他走到門口,大門卻“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現(xiàn)出兩道人影。
打頭一人身著黑色燈籠褲,天藍色粗布長衫,渾身的慵懶邋遢氣質(zhì),便是在仁笑醫(yī)館不務正業(yè)、整天攔人算卦的坐館醫(yī)師——孫若笑。
落后孫若笑半步的另一人,一身郎中打扮,舉手投足有板有眼,唇紅齒白,長相俊秀。正是仁笑醫(yī)館的招牌,另一位坐館醫(yī)師——南宮仁。
華知仇有些疑惑,不知二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但更讓他好奇的是大廳內(nèi)其他人對于這二人的到來卻沒什么反應,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
和范擇亦對視一眼,孫若笑便走進大堂,向樓上的柳詔東行禮道:“七俠鎮(zhèn)草民孫若笑,見過太子殿下。”
柳詔東眼神一凜,質(zhì)問道:“孫若笑?我沒有見過你,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卦師嘿嘿一笑:“不足為怪。草民沒什么本事,但就是這雙眼睛,賊得很。太子殿下的氣質(zhì),草民相信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同齡人能夠具備?!?p> 而后他又收起笑容,嘆了口氣:“來的路上,草民偶然看到熒惑守心之星閃爍。如若猜的不錯,那么要不了多久,柳澄就要行加冕大禮,坐皇帝位了?!?p> 柳詔東聽聞,死死地盯著孫若笑:“你會欽天監(jiān)那一套?不……能算出這些,你比他們厲害得多!快告訴我,我該怎么做?不能讓柳澄那個惡賊當皇帝!我要殺回京城,手刃此賊,為父皇報仇!”
“太子殿下請莫激動?!睂O若笑連忙抬手示意他冷靜,不緊不慢地答道:“草民只是個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罷了,平時拿來糊弄人混口飯吃尚可,可不敢跟欽天監(jiān)的官老爺們比?!?p> “但依草民所見……怕是此舉難以如愿。熒惑守心既已成氣候,事則已定。望太子殿下節(jié)哀,若日后徐徐圖之,則大仇可能得報?!?p> 柳詔東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連忙追問:“大仇可能得報?大仇可能得報!你說的是真的吧!那我該怎么做?你告訴我!我不急,可以徐徐圖之。倘若大仇果然得報,我讓你做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不……我讓你做國師!”
“額……”孫若笑尷尬地撓了撓頭。他沒想到自己只是為了安撫太子的無心之語竟被抓住不放,可又不能直接承認自己是胡說八道,只好躬身再行一禮。
“太子殿下,草民說了,自己只是個半吊子。只是今日的熒惑守心星象太過閃耀,所以一時蒙準了。至于日后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江山前景的國運……草民真的是有心無力?!?p> “但草民有一點可以確定地告訴太子殿下。事在人為,若您有雄心大志,那么努力奮斗便好。只是目前您孤身一人,實難成事,草民建議太子殿下團結(jié)起自己的力量,成功幾率一定會大上不少!”
聽到孫若笑這番說辭,柳詔東才意識到自己著實有些失態(tài),一時間亂了方寸,竟差點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邊陲小鎮(zhèn)的小老頭手里。
不愧曾為太子,眨眼之間柳詔東便將自己的神態(tài)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道:“我回去休息了。”說罷,不待其他人回應,便獨自回到房間,背影落寞至極。
前些日子還是個盛世太子,可轉(zhuǎn)眼卻遭此變故,甚至被柳澄對外宣稱為謀弒父皇的竊國之賊。饒是柳詔東的心境再高,可也只是個剛剛及冠的少年,對于政治涉足未深,一時間不禁陷入深深的迷茫與無助。
待樓上柳詔東關(guān)門的聲音響起,大廳內(nèi)眾人的注意力終于被拉了回來。
“你這個孫賊,算出來這么大的事,竟然把我們都瞞了,只告訴范擇亦一人。咋的,莫不是對我等有什么意見?”高君逑率先開口,向著孫若笑質(zhì)問。
算卦先生擺出一副裝糊涂的傻笑模樣,答:“大哥莫生氣嘛!我不是不告訴你們,是沒有必要,反正老范一人就應付得了。再說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再大的能耐也不知道啊,只是今天見到了這個太子才推得了七七八八。”
高君逑冷哼一聲,道:“算了,不提這個了?;始业氖虑?,咱們也管不了,到時候交給張長青頭疼去吧?,F(xiàn)在,先說正事?!?p> 華知仇豎起耳朵打算仔細聽聽什么是比太子逃亡還大的正事,不料大廳內(nèi)眾人的目光卻紛紛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
華知仇瞪大了雙眼,伸出手指著自己,弱弱地問了一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