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會生氣吧
雷聲轟隆,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
窗外微風輕響,飄來一蓬蓬牛毛針般的細密雨絲,似煙似霧,零零飄落,木質(zhì)的地板上濕淋淋的全是水漬。
屋里沒有盞燈,光線不免有些昏黑。
大廳正中,一個黑衣少年背倚著一把有些老舊的太師椅,面色平靜,心下卻聽得入神,似乎并未注意到那滲入室內(nèi)的迷蒙水氣。
“……那年天非常熱,我家附近有一條小河,水有點深,但很涼快,所以我就經(jīng)常去小河里玩水避暑。有一天中午,我又去游泳,游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在遠處的河水中好像有一個女子也在游泳,
長長的頭發(fā)飄在后面的水面上,感覺人應該很漂亮……”
“不過我沒有靠過去……爺爺不讓我靠近陌生人,所以我就沒有靠近……”
裴思明耳中聽著,心下計較,掌中捏著斟好的半瓷清茶,半響也未沾唇。
在他正對面處正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童,看起來約莫八、九歲,脖子上戴了一串黑色的木質(zhì)念珠,正對著黑衣少年小聲敘說著什么,黑亮的眸子里閃過恐懼驚惶的神色。
“一連三天,我去游泳時都看到那長發(fā)女人也在河對岸附近游泳,我不去擾她,她也沒有靠過來……”
裴思明微微皺眉,須知這個家族的人居于安蒙山上,周圍十分荒僻,最近的鎮(zhèn)子距離此地都有數(shù)十里之遙……
也就是說基本不會前來走動。
除了自己以外,應該很少有人知道安蒙山上還住著這么一戶姓李的人家,一個女子孤身白日來荒山附近游水嬉戲,還一連來了數(shù)日,恐怕確實有些懸殊。
“又過了一天,我忽然聽到那女子背朝著這邊開始唱歌,聲音冷冰冰的,讓人有點害怕,而且感覺怪怪的……”
男孩咽了口唾沫道:“而且看著那逸散在水中的黑亮長發(fā),看著那陽光下灑落的水珠……我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要……想要看看那姐姐究竟長什么模樣。”
嗯?
裴思明虎軀一震,下意識地在太師椅上坐直了身子。
只是抬頭望去,卻見童子那稚嫩的臉上并未有傾慕或欲念的神色,反倒透著幾分驚悚,一些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只好又咽了回去……
“我一直往岸邊游……但隨著我越游越近,快游到岸邊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古怪?!?p> “那女人游泳的姿勢非常古怪,像是飄在水面上,手腳卻都沒有露出水面……”
嗯……聽著確實不太像是正常人能用出來的姿勢。
裴思明隱隱覺得不妥,卻聽男孩繼續(xù)用沒什么起伏的聲音道:“終于我游到了近處,那女人也忽然轉(zhuǎn)身向我游了過來?!?p> “在快要觸碰到的瞬間,我忽然聞到了一股臭味?!?p> 雨聲淅瀝,昏暗的廳堂中,男孩的語氣變得有些詭異。
“那氣味很臭,很臭,就像死了六七天的半腐爛老鼠,熏得我一下被嗆了水,正咳嗽的時候,一個東西忽然順勢撞到了我懷里……”
虎子閉上了眼,皺著眉,仿佛在竭力回憶什么。
“那是一個腦袋……長著長長烏發(fā)女人的腦袋?!?p> 裴思明瞇了瞇眼,按住了腰間劍柄。
虎子帶著稚氣的面龐上不知何時悄然浮現(xiàn)了幾點彷如墨水般的痕跡,這些墨點正自逐漸暈開,仿佛像蛛網(wǎng)纏繞凝結(jié),匯成了一層黑色的陰影。
他的聲音逐漸不復原本童聲的清脆和尖亢,變得低沉喑啞,直似虎狼一般。
“我捧著她……脖子上翻卷的皮肉都泡得發(fā)白了,就剩下那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就像……”
就像一雙蛇的眼睛。
黑暗中,裴思明看著虎子驟然睜開的雙眼,棱形的豎瞳中含著一道冷冽的狹光,便和那日在竹林里他救下虎子時所斬的那條大蛇一般無二!
但男孩卻仿佛一無所覺,他猛然煩躁地拉起脖子上的念珠,臉龐扭曲地望向裴思明,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手背上突然冒出大片幽黑的細微鱗片。
“那天,樹林里……嘶,你在樹林里也殺了她!”
黑色的珠線陡然繃緊,十指骨節(jié)呈現(xiàn)一種微泛著慘青的蒼白,兩股殷紅的鮮血像小蛇一般從虎子鼻孔里鉆了出來。
他咆哮低喘著,就像正在掙脫囚鎖的猛獸。
“我殺了她?”裴思明看著男孩,半是疑惑半是確認。
然而虎子完全沒有想解答的意思,他身周的那層黑影也抖動得越來越劇烈,心底溢出的煞氣行將觸發(fā),頃刻狂瀉如潮,再難遏制。
“你殺了她……嘶,是你殺了她!”
“你怎敢……殺了她?”
他不斷的重復,聲音凄厲怨恨,黑暗中聽來,讓人不寒而栗,暴虐饑渴的意念從腹中洶涌而起,借著那雙豎瞳毫不掩飾地向著四周表露著自己的惡意。
裴思明目中精芒暴現(xiàn),指尖一震,下一瞬便要出劍。
風飆雨急,一觸即發(fā)。
當是時,忽聽屋外傳來一聲悠長的的鐘鳴,蒼涼渾厚,在山坡上低鳴回蕩。
室內(nèi)二人俱是一震,虎子陡然間更是仿佛嚇了一跳,便如一頭乍聞弓弦聲的小獸惶然向后急退,一路撞翻了木椅茶幾,摔得背脊撞地。
童子抬頭望著窗外,緊繃著的手臂松開又抬起,目中閃過驚怒、悔懼等諸多神色……他略一猶豫,屋外又傳來咚咚的鼓聲,急促而又密集。
裴思明循聲望去,黑暗中一片昏黑,一座矮樓在凄迷的風雨中勾勒出輪廓,隆隆的鼓聲正從上面?zhèn)鱽怼?p> “這是到了時辰了?”
他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在這座古樓上擂鼓報時,風雨無阻。
彼時他對李家的這座鼓樓亦有過些許猜測,在這諾大的安蒙山上只有李家一戶獨居于此,而這樣的建筑便算對于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而言也未免有些過于奢侈,而今看來這鼓樓果然暗藏別的玄機。
裴思明收回目光,心中忽有所悟。
鼓聲漸稀,虎子原本那顯得兇惡的小臉像是一張皺巴巴的紙張被強行抹平,重新變得平和安寧,他趴坐在地上,臉上有些茫然,眼中閃過猶疑的神色。
裴思明仔細打量男孩臉上的神情,又看了眼男孩脖子上的念珠,目中精光一閃,松開了袖里按住劍柄的手掌,微笑道:“虎子弟弟,你剛才和我說了這么多,你爺爺知道了不會生氣吧?!?p> “我說了什么……”
虎子楞了楞,似乎有些迷茫,原本下意識攥緊念珠的手稍稍松開些許。
裴思明察言觀色,他雖不知虎子如何又恢復成“原形”,但顯然和李家暗藏的隱秘脫不開干系,或許眼下是個難得的機會,心中一動,又道:
“虎子弟弟,我記得你曾和我說過這串念珠是你爺爺送給你的,他讓你經(jīng)常轉(zhuǎn)動,你不會忘記了吧?”
裴思明看著男孩殘余血絲的眼睛,保持著溫和的笑容。
“虎子弟弟,你爺爺要是知道你想把他送你的念珠扔掉,你爺爺不會生氣吧~”
空氣中的水氣似乎忽然濕潤了些許,窗外吹來一股冷風,虎子站在原地,被迎面而來的濕潤冷風弄得打了個哆嗦,渾身止不住的簌簌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