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流放地
六月的東京如預期的那樣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中。空氣顯得濃厚而凝重,就連掛在門上沒多久的“雪崩游戲工作室”的牌子上,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這天氣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結束了早上的課程,張雪峰終于趕在雨勢變大之前回到了自己的非常熟悉的舊校舍。熟練地收起雨傘,然后隨手插在門口空空蕩蕩的雨傘框里。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了被當作自己辦公室的老教室。插入鑰匙后輕輕的旋轉一圈,對著已經(jīng)在教室里的人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來到這個世界的東京將近兩個月后,他已經(jīng)可以像一個日本人一樣生活行事了。
在那次簡短的會議以一種非常不合適的方式結束后,整個開發(fā)團隊就進入了一種詭異的靜默當中,不管是明石七海,還是櫻井櫻都找各種理由避免出現(xiàn)在這間教室。
明石七海作為憑空出現(xiàn)的天才作家好歹找了個要參加各種出版商活動的接口,而櫻井櫻則是沒有任何理由,進入六月后甚至連學校也沒有來過。
只剩下無處可去的張雪峰和自我放逐的人吉教授,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這間作為辦公室的教室里。
“這么好的雨天,很適合睡覺或者看小說啊?!比思淌谝廊话哉剂四菑埵娣纳嘲l(fā),作為一名物理學的教授,卻自告奮勇地出任游戲開發(fā)社團的指導教授。
盡管后來張雪峰也調查過,作為一家公司而非校園社團,學校并沒有要求什么指導老師,但張雪峰還是讓人吉教授自然的出現(xiàn)在他們的工作現(xiàn)場。
“教授你多少還是注意點形象吧,你在這樣邋塌下去,你在學校的粉絲團都會哭泣的。”張雪峰挖苦著這位正值學術壯年,身材高大,外貌優(yōu)秀的單身中年教授。
即使年齡差了將近30歲,但兩人在實際上更近似于好友而非冰冷的師生關系。
“不拘小節(jié)才是物理學家的標志,你看馬克思普朗克,不也是一副頹廢的樣子嗎?”人吉教授用手抓了抓他標志性的長發(fā)。張雪峰每次看到這頭特意染過的白色頭發(fā),都覺得這家伙是不是年輕的時候當過嬉皮士或者玩過朋克音樂。
“普朗克那是因為醉心學術才變成那個樣子,你只是單純的擺爛而已?!睆堁┓逡矎谋淅镒匀坏啬贸鲆黄科【啤?p> “桐谷君你還年輕,還處于天賦多得用不完的時候?!比思淌谠趶堁┓宓絹碇翱赡芤呀?jīng)喝了不少,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大體上還是逃不開評審,資格審查之類的東西。
“你是想說你燃盡了?”張雪峰避開了自己的問題。
“才能這種東西不是無限的,對于更多的人來說,才能更像是一個澡盆里的水,用完了有酒沒有了?!比思淌谙袷且庥兴?,只是不知道是在說張雪峰還是說自己。
“那種出道作及其驚艷,但是后續(xù)作品卻很平庸的小說家?”張雪峰看了一下明石那空著的位置,確實擔心她會不會因為寫的太多了而失去了自己的靈氣。
要不要讓她先休息一段時間呢?又是寫劇本,又是寫小說,最近還有一些雜志找她約稿。雖說有人認可是好事,但終究還是要循序漸進。
張雪峰默默的在心里把控制名是的工作量加到了工作日程里。
“我說的不是小七海的問題,那孩子的傾訴欲還沒有完全釋放呢?!毕袷且驗閺堁┓宓幕仡^而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人吉教授搖了搖頭,“我說的是你或者我的問題。”
本來就安靜的教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當中,只剩下越來越大的雨聲。
“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任務,我的才華已經(jīng)被揮霍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只是躺在我過往的成就上了卻殘生罷了?!比思淌诎炎约菏稚系钠【迫亢韧?,在徹底醉倒之前,把一張票塞到了張雪峰的手上。
“一位老朋友的畫展,你就代替我去湊個熱鬧吧?!睆堁┓遄屑毧戳艘幌麻T票,是東京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畫廊,畫家的名字則一個是不熟悉的人,叫做櫻井秋日。
東京的地鐵系統(tǒng)即使是在周六的下午也依然擁擠,在做足了各種攻略后,張雪峰還是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趕到隱藏在一片上世紀末風格的建筑群中的畫廊。
“把爛尾樓租下來當畫廊,本身就是一件行為藝術品。”在排隊等待檢票入場的過程中,張雪峰聽到有人在低聲的評價。
抬起頭,灰色陰沉的天空下,再也不可能完工的巨大建筑如同這個國家死去的夢想。
排隊等待檢票的間隙,出于禮貌,張雪峰還是簡單的了解了一下這名叫做櫻井春日的女士。作為上世紀末突然出名的天才美女畫家,因為同時熟練掌握浮世繪和表現(xiàn)主義繪畫技巧而備受評論家的好評。
雖說這種突入起來的關注多少有評論家們對于各種為了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的現(xiàn)代藝術的厭倦和不滿,但也從側面表現(xiàn)了她的高超實力。
但所謂命運的饋贈,來的快去的也快。不管是自身能力的問題,還是評論家們再一次選擇去追捧現(xiàn)代藝術,總之在短暫的兩年輝煌之后,這位繪畫界明星就突然從公眾的視野里消失了。人們不再稱贊她對于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而是抱怨她固步自封,就像是一個活在19世紀的原始人。
而這位曾經(jīng)的天才美女畫家重新回到大眾的視野里,則是要等到2008年之后。已經(jīng)從大眾的視野里消失了數(shù)年的櫻井春日突然拿出了一幅結合了浮世繪和歐洲傳統(tǒng)繪畫技巧的畫作,不僅技法上完成了巨大的融合,題材和風格上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不少評論家和收藏夾也開始重新對她報以關注。
張雪峰檢完票,就看到了熟悉的粉色長發(fā)。
“我是該夸贊了還是該先道歉?!弊叩綑丫畽焉磉?,和她一起站在一副巨大的油畫面前。
油畫的內容并不復雜,占據(jù)畫布絕大部分空間的是一座巨大的雕像,而在畫的最下面,是一個看不清形狀的人,而畫旁簡單的介紹里,作者的名字是櫻井春日。
“看上去像是什么反烏托邦題材的作品。”即使是對于繪畫一竅不通的張雪峰也從這幅畫中感受到巨大的壓迫感和強大的壓迫力。
“果然是一幅爛作?!睓丫畽言陂L久的沉默之后終于開口。
“走吧,去看看媽媽的畫,反正你是沖著她來的吧?!睓丫畽牙鴱堁┓逶诒桓脑斓萌缤詫m一樣的畫廊里前行。盡管包下了整個樓層,但畫廊的主人依然選擇裝修成只能兩人并排同行的長廊,而在一個交叉路口,都會有人分散。不一會,就只剩下張雪峰和櫻井櫻兩個人再次停在一副巨大的油畫面前。
這幅屬于櫻井秋日的畫和櫻井櫻那被掛在檢票口處,幾乎沒人會駐足的畫不同。這幅畫很明顯是結合了日本傳統(tǒng)浮世繪和歐洲19世紀表現(xiàn)主義早期的風格。盡管畫的內容是一個在站在巨大摩天輪下,排隊等待進入的少女,但一向代表著溫柔和戀情的摩天輪在這幅畫里卻像是一個用自己巨大眼睛凝視著少女的邪神。
那些屬于表現(xiàn)主義的東西,就是這種巨大的怪異感和壓迫感的來源,如同愛德華蒙克那經(jīng)典的《吶喊》一般。
“這是母親的成名作,據(jù)說那群評論家從這幅畫里感受到了什么日本社會對人性的壓抑,家庭對女性的剝削之類毫無邏輯的東西?!辈粌H是對于自己的畫,對于自己母親的名作,櫻井也沒有嘴下留情。
“可能是覺得雪山和畫面中的少女造成了這種感覺吧?!睆堁┓逶僖淮稳徱曔@幅畫,但很遺憾自己確實沒有什么敏感的藝術細胞,只能想辦法從理性的角度胡說一番。
“別扯了,那我隨手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也能說是表現(xiàn)了權力的壓迫?!睓丫畽鸭傺b在空中擺起了兩個石頭。
“聽上去像是對現(xiàn)代藝術的絕佳評價?!睆堁┓迓柫寺柤?,“畢竟藝術的范疇是自由的嘛,如果再加一塊石頭的話,就能有更無限的解釋空間了。”
張雪峰也把手放到了櫻井櫻懸在半空的兩只手邊,假裝自己在那擺了一塊石頭。這個離譜的行為反而把一臉陰沉的櫻井櫻給逗笑了。
“你還是笑起來好看。”張雪峰把手插回兜里,視線恰好對上了櫻井櫻。
“我還以為你喜歡的是明石那種萬年撲克臉的文學少女?!睓丫畽严袷翘氐卣业綇堁┓宓耐刺?,狠狠踩了一腳,然后欣賞他想喊出聲但沒法喊出來的扭曲表情。
“我和她沒有什么問題,我只是單純的利用她的才華而已。”張雪峰最后憋出了這么一句相當混蛋的話。
“在腳踩兩只船和當無良資本家之間,你竟然選擇了后者?!睓丫掌鹆俗约旱拿婢?,像往常一樣自然的插科打諢。
“我可是要改變游戲業(yè)界,稱為最偉大的游戲制作人的男人,當然是要想盡辦法利用每一個人。”既然被稱為無良資本家,就干脆地擺出了一副吃人的吸血鬼的姿態(tài)。
“也就是說,只要對你還有利用價值,你就不會拋棄我嘍?”櫻井反客為主,又試圖把話題拉回到這個方向上。
“我們能不提這個話題嗎?”張雪峰直接表示投降。然后假裝去看櫻井春日其他的作品。
即使是作為一個外行,張雪峰也能看出櫻井的母親有著扎實的日本浮世繪基礎和歐洲繪畫基礎,不管是單獨的浮世繪還是單獨的油畫都符合大眾意義上的“好看”標準。
但唯一的問題是,這些浮世繪風格的繪畫和表現(xiàn)主義風格的作品在21世紀的今天也只能讓張雪峰這樣的外行覺得好看。如果從評論家和收藏家的角度來說,這些作品并不值得關注。這些平庸的風景畫即使有美女畫家的這樣的噱頭加持,也在各種程度上撐不起這樣一場規(guī)格不小的個人畫展。
“母親她真正出名的,是那些把浮世繪和油畫結合起來的作品?!贝蟾攀强闯隽藦堁┓宓囊苫?,作為參展人之一的櫻井櫻主動承擔起了解說的重任,這一次他們剛好停在一幅東京天空樹的面前。
雖然單純的浮世繪或者油畫的觀感沒什么問題,但結合起來就有一種詭異感,就算是常年作為愛情象征的天空樹也憑空多出了一種巨大的恐怖和壓迫感。
“你媽媽,是不是在什么福利院或者之類的場所生活過?!睆堁┓逯荒芎鷣y猜測,但注意到了作品完成的時間是在2009年。
“母親她可沒有那種復雜的經(jīng)歷,只是一個一帆風順的中產(chǎn)家庭之女,只是陰差陽錯的多了一份繪畫天賦,還剛好被一些閑的無趣的評論家拿出來炒作了一番?!睓丫畽押芷婀謴堁┓宓膯栴},“你該不會是覺得母親因為自己的童年悲劇而畫出這些東西吧?!?p> “因為這種陰森壓抑的東西怎么看都像是童年不幸的人才能畫出來的。”張雪峰仔細回想了一下這種同樣風格的畫作——巨大的畫幅,占據(jù)了大部分畫面的建筑物或者山峰,以及在巨大建筑陰影下的少女。
這些讓櫻井春日重新受到歡迎的作品有著和她早期對那種歌頌自然的作品極為不符的特征,而這些新作大部分是近兩年的作品。
張雪峰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櫻井櫻的身后,跟著她走到了這小路分叉的花園盡頭。
“你今天能來真是太好了?!睓丫畽颜驹谝环瑯右?guī)格巨大的作品面前,暗紅色的絨布正蓋在上面?!八晕蚁M茏屇愕谝粋€看到這幅畫?!?p> 揭下絨布的瞬間,張雪峰有種窒息的感覺。這次占據(jù)畫面中心的不是巨大的建筑,而是如血一樣的夕陽和一片鐵銹一般的大地,一個年輕人在畫面的中心,她的前方和后方都是無盡的荒野。
“這幅畫的名字,叫做‘在流放地’?!?p> 巨大的畫作里,無邊的曠野上只有一個少女正艱難的跋涉。畫框外巨大的物體拋下的影子籠罩了整個大地,而她甚至無處可躲。
“真是讓人沒辦法?!睆堁┓逡呀?jīng)在心理有了一個非常顯而易見的答案。
無論如何,張雪峰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放著這個女孩不管。至于會遇到的麻煩,那就想辦法去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