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縱使那魔后再不得寵,也是魔族的正宮娘娘,魔道圣君總要顧著多年夫妻的體面,常常探望,魔后承寵自然懷有身孕。可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楚服之死早就傳到魔族,漓逸唯恐毋蓉傷心過度,不利于保胎,便下令將此事擱置,不許任何人告知魔后,并多次親口吩咐魔后,不用再出去散心,而守衛(wèi)魔后宮殿的侍衛(wèi)也越發(fā)嚴謹了。魔后雖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覺得不尋常,但為了安心養(yǎng)胎,也就沒有再出宮門。
這日卯時,一眾妖妃齊齊站在魔后殿外等候召見請安。半晌后,魔后緩緩起身梳洗,幾個侍女將魔后攙扶在正殿的榻上坐下,方才宣召眾妃入內。只見得魔后懶懶的臥在榻上,她的肚子高高隆起,面色無華,往日濃妝艷抹的臉上一派素顏。床榻邊擱著一座綠釉狻貌香爐,爐身是覆蓮座上捧出的一朵蓮花,花心里的蓮蓬做成香爐蓋,蓋頂一只戲球的坐獅,爐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幾縷雪色輕煙從坐獅口中悠悠逸出,清涼沉靜的芬芳悄無痕跡地在這寂靜的殿中縈紆裊裊,飛香紛郁。眾位妖妃排列左右恭敬行禮,禮畢,魔后賜坐,依次坐下。唯獨不見凝培身影,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說凝培獨占恩寵,甚為不滿。
魔后聽著只覺乏味,也不言語,端起桌案上的茶盞,輕啟朱唇,緩緩飲著茉莉香茶,魔界是沒有花的,這茉莉是妹妹楚服去年在盛夏時,行至人間親自采摘的茉莉花蕾,用細鹽腌制了擱進萬年冰窖里冰著,待到近日方才取出,用滾水泡開,那茉莉頓時一朵朵綻開浮于水面,依舊清芬撲鼻,十分新鮮,淡淡鹽味入口,亦能祛暑。
正品茶時,宮人來報,說道:“娘娘,凝培側妃來請安了?!蹦Ш缶従彿畔卤K,用手肘撐著額頭,半躺在榻上,方才說道:“讓她進來?!蹦噍p挪蓮步,款款進入殿內,對魔后輕蹲一禮,說道:“臣妾參見娘娘?!蹦Ш蟠蛄恐瑓s見這凝培穿著一身光艷奪目的石榴紅緙金絲妝花云錦宮裝,頭戴一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心下只覺得不舒服,卻也只能強撐笑意,說道:“免禮,妹妹快坐下?!甭渥?,凝培面帶挑釁,擺弄著她那頭上的步搖,不屑地說道:“臣妾早該來給娘娘請安,可是圣君昨夜留宿臣妾宮中,偏偏不讓臣妾早起呢,娘娘莫要見怪?!币慌月渥钠渌麐邋娂娐冻霾恍嫉谋砬椋Ш箅m然內心恨得牙根癢癢,卻也不能發(fā)作,只得假笑說道:“無妨,妹妹服侍圣君勞苦,也該適時為圣君誕下個皇子才是?!蹦嘈Φ溃骸俺兼星夷贻p,早晚會有孩子的,娘娘不必多慮。娘娘還是好好保胎吧?!?p> 魔后笑而不語,凝培命隨侍宮女端上一個精致的錦紅緞盒,里面躺著一棵雪白飽滿的雪參,大約女子手腕粗細,參須根根纖長完整,“這支千年雪參是給娘娘補身所用。但愿娘娘早日為圣君產下皇子,臣妾到時便再來為娘娘賀喜?!币慌缘难惪谕暤卣f道:“臣妾還以為凝妃準備了什么好東西敬獻給娘娘呢,原來只是一支雪參。這東西雖奇,但宮里又不是沒有,凝妃也太小家子氣了吧?!蹦Ш笮Φ溃骸爸T位妹妹不必說嘴,凝妃也是一片心意,本宮就姑且收下。”一旁的妖妃恭維道:“娘娘福澤深厚,從鎖妖塔才回魔界多久,就懷有圣君的子嗣,讓姐妹們好生羨慕呢?!?p> 魔后嘆道:“只是不知楚服在凡間怎么樣了,本宮這些時日一直都惦念著她?!币慌缘难纳裆唤?,隨即和緩微笑說道:“娘娘放心,楚服郡主道法精深,凡間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是她的對手呢?必定早日回宮呢?!薄笆前∈前?,孕中最忌多思,娘娘放寬心就是?!币慌缘氖膛步又f道。魔后心下安慰,有了些許盼頭,氣色也好了許多。
凝培笑滋滋地說道:“娘娘還不知道吧,您的妹妹……”一侍女急忙端著茶盞走上前來,搶著說道:“凝妃娘娘,先喝口水潤潤吧。奴婢準備了上好的香茶,您多喝些?!蹦鄥s不加理會,厲聲斥責道:“放肆!主子們在這說話,你一個區(qū)區(qū)宮婢也敢插嘴?”說罷,抬手就是一耳光,打的宮女摔倒在地,黯然落淚。魔后還未發(fā)話,一眾妖妃就坐不住了,齊齊說道:“凝妃也太無理了!娘娘才是后宮之主,凝妃居然在娘娘宮中撒野,成何體統?如此實乃大不敬,娘娘不能寬縱了她?!蹦Ш笫疽庾尡娙俗】冢D向凝培說道:“凝妃,你方才有何話要說?若你說的尚通情理,本宮就繞過你失敬之罪。”凝培冷笑道:“娘娘還有心思統轄后宮?看來娘娘是真的不知,您的妹妹她死了?!北婂犅勀啻嗽?,紛紛嚇得面白如紙。她怎么能說出來呢?難道連圣君的心意都越發(fā)不顧及了?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剎那,魔后直愣愣瞪著凝培,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將要迸發(fā)開來,心如同墜入臘月的湖水中,那徹骨寒冷激得雙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風中殘留枝頭的枯葉一般,心中有聲音極力狂呼,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
魔后奮力站起身來,朝著凝培狠狠一耳光打了過去:“你胡說!”凝培一臉不屑的表情,捂著那辦張臉,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可此時此刻,竟也顧不得,只聽她繼續(xù)說道:“是圣君告訴臣妾的,整個魔界都知道了,就瞞著您自己個兒呢。娘娘若不信,問她們就是?!蹦Ш笙袷悄茏プ∽詈笠桓让静菟频?,期待地看著眾妃,你們快說??!快告訴我!楚服還活著!是凝培在撒謊!然而,眾妃紛紛低下頭不敢言語,魔后恨得幾乎要嘔血,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開一般。秋意冰涼若霜,露從今夜白,月色慘白似一張鬼臉,兜頭撲張下來,魔后的手軟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見自己猩紅的裙角,蜿蜒如河。眾妖妃慌了神,請巫醫(yī)的請巫醫(yī),請圣君的請圣君。
那樣痛,痛得幾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絞一般,苦索在魔后的腸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濕的,仿佛有無數的洪流在魔后體內奔騰,骨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地裂開了,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幾乎能聽到“咯吱”碎裂的聲音,有什么在魔后的身體里萌發(fā)著想要突越。魔后在昏沉中,無數人的聲音催促著我——“用力!用力!”
魔后掙扎著,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疲憊地墜入黑沉沉的夢里,無力睜開眼睛。忽而,魔后覺得有苦澀溫熱的液體從口中灌入,逼迫著自己從迷夢中蘇醒過來,魔后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圣君就坐在床榻旁,見魔后醒來,也是驚喜,握住魔后的手,切切道:“愛妻,你終于醒了!”諸位妖妃都立在他身后,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老天保佑!娘娘醒了就好了!娘娘可暈了二日呢!?!?p> 魔后只覺得身體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清醒。十分艱難地開口說道:“圣君——你來了。”未語淚先流,仿佛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圣君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魔后的淚:“不要哭?!彼难凵駶M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魔后害怕和驚惶。魔后心里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終于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腹上,那里面,是她珍愛的寶貝。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魔后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魔后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涌著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不!本宮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本宮的身體里了!
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幾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來。眾人著了慌,手忙腳亂地來按住,只怕魔后做出什么傻事來。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魔后幾乎是號啕大哭,狠狠抓著圣君前胸的襟裳。圣君緊緊攬住魔后,眼里是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魔后哭得聲堵氣噎,發(fā)絲根里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fā)抖。
一旁的妖妃說道:“圣君。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娘娘失子,并非天災,而是人禍。”妖妃們一提醒,魔后驟然醒神,方才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魔后悲憤難抑,恨聲道:“圣君——天災不可違,難道人禍也不能阻止么?!”圣君面色陰沉如鐵,環(huán)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內侍忙趨前道:“凝妃跪候在魔后宮門外,脫簪待罪?!蹦У朗ゾ袂槟郎绫?,道:“傳她!”魔后一見她,便再無淚水,冷冷瞧著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涌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泄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凝側妃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魔后,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圣君還未開口,她已經哭訴道:“臣妾有罪。臣妾只是不忍心娘娘整日思念妹妹,卻不得真相。臣妾并非有心害娘娘小產的。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圣君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魔后有孕你不知道嗎?!我下令任何人不得告知魔后楚服已逝之事,你也不知道?”凝妃從未見過圣君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魔后聽聞此話,更是心里一涼,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心房,原來他們早就知道,單單瞞著我一個人。
一旁的其他側妃終于耐不住,出言道:“圣君,凝妃來給娘娘請安,卻遲遲不來,又言語中多得挑釁。臣妾等均可作證?!蹦鸁o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圣君足下抱著他的腿泣涕滿面。圣君越發(fā)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我瞧著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我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凝妃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著圣君的袍角不放,喊道:“臣妾知錯!臣妾知錯!”圣君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魔后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蝎心腸的人,我斷斷不能容忍!”遂吩咐左右:“曉諭后宮,廢凝氏側妃之位,關入囚室,非詔不得再見?!鼻羰沂鞘裁吹胤??那是一處關押犯錯的宮人的陰冷地界兒。凝妃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圣君小腿。待要哭泣再求,圣君一腳踢開她的手,轉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圣君看著身后的一眾妖妃,開口說道:“你們先出去罷,我陪陪娘娘?!北娙顺鋈ィ顑鹊菚r清凈下來。魔后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敢問圣君,臣妾的妹妹死于非命,闔宮上下人人均知,為何瞞著臣妾?難道臣妾的妹妹和孩子就這么白白的死了么?”魔后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殺了賤婦以泄此恨?!她殺了圣君親生的孩子!”魔后靜坐如石。惟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顯然,圣君被凝培迷惑心神,貪圖美色,他不愿意痛下殺手。魔后滿腹失望,不再看圣君,輕輕轉過身子,熱淚不覺滑落。枕上一片溫熱潮濕。魔后枕淚而臥。
次日,魔道圣君下旨,在魔后殿外布置靈堂,以此悼念自家孩兒及楚服郡主,同時也是為了讓魔后精神有些寄托,可以稍稍寬心。這靈堂以白布懸掛,設靈帷,正中放置張靈桌,上面供奉用高尺許,寬三寸余的牌位,并擺上一對蠟燭,放些從凡間采的鮮花,設香案。長明燈的燈火日夜不息,以備吊唁。又有路引、引魂幡放置在靈堂內。用帛一匹結為人形,以象死者,日魂帛。魔后幾乎整日在靈堂之中度過,一直沉浸在悲傷里,無力自拔。那種逼灼的暑氣和著草藥苦澀的氣味牢牢印在魔后的皮膚和記憶里,揮之不去。圣君與魔后終究是多年夫妻,到底是有些情分在的,更何況這失去的是他期盼多年的嫡子??伤K究被凝培美色所迷,不愿深責自己的美人兒,卻將滑胎之事怨懟到楚服死因。于是,圣君命眾妖到處查訪,方才得知楚服死因,惱怒非常,對光淵恨之入骨,決定為妻妹報仇。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