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幻夢
有什么事物輕不可察地落在眉心,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像雛鴉剛褪去的絨羽。它是如此之輕,仿佛一縷隨手就可以驅(qū)散的煙霧,以至于靈性直覺沒有發(fā)出任何預警,貪戀夢境的隱匿賢者也就寬容大度地隨它去了,只當是一只懵懂的螞蟻,若它安分地過路而不去叮咬自己,也沒必要動手將它拍死。
至始至終,祂連眼睫都未顫動分毫,透過窗紗的晨曦在臥蠶處勾出兩彎黛色的月牙,靜靜地懸掛在天使玉色的面龐。
如此靜謐,仿若畫中。
似乎得到了默許,那事物懸停片刻后慎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往下施加了一分力道——透特這次模糊地感受到一些溫度,冰冰涼涼的,像是玉做的葉子,又遠比礦石柔軟。
所以……這是什么來著?
憑借無比淵博的知識,祂本該很快想到是什么東西貼在自己的眉心,可糾纏不休的睡夢讓祂無奈地放棄了思考,迷蒙如霧的輕笑在耳畔聚攏又散去,難以捉摸得像是那些在山野里戲弄人的精怪,讓人好氣又好笑。
不等祂有更具體的聯(lián)想,那事物又開始緩緩地在祂的面目上游移,就像在進行一場跨越千山萬水的旅行,或者說這個旅者本身也享受著過程,不緊不慢地拂過透特的鬢角,眉梢,顴骨,鼻梁……悉心至極,讓祂想起那些描字摹畫的名家,而天使經(jīng)歷千年風霜也不會改變的面龐似乎成了什么金貴易逝的事物,一張紙,一片葉,一顆露珠,或者一朵在晨風中抖開骨朵的花。
這場漫長的旅行將要迎來終點,那不斷游移的事物停駐在祂的唇角,它一路上和透特的體膚輕擦而過,漸漸染上些許溫度,透特甚至能嘗到些許暖意——祂的唇和那事物的距離近得僅容一張紙通過,只要一個微微向上,一個微微向下,就能觸到彼此。
你在等待什么?
你在期待什么?
祂感到疑惑,又聽見嘆息,接著一切微妙的觸感都離祂而去,仿佛大夢一場。
一夜無夢。
不知從何時起,一夜無夢也成了一種奢侈,以至于透特醒來時還有些恍惚,祂先是盯了一陣天花板的紋理,然后才調(diào)動生了銹的大腦,慢騰騰地回想建國日的行程安排。
作為帝國最盛大的節(jié)日,建國日要慶祝整整七天,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活動安排,其中最為鄭重的莫過于開場典禮和登塔祝圣——前者已經(jīng)在昨天結(jié)束,后者是指貴族們將按照從高到低的爵位次序登上名為“帝國之劍”的巴別塔,向高踞塔頂?shù)幕实郢I上贈禮和祝福,通常安排在第二天,但由于第一天晚上舉辦了戰(zhàn)爭之紅的慶功宴,不少人狂歡了個通宵,這個環(huán)節(jié)今年被挪到了第三天,第二天則換上戲劇欣賞和沙龍聚會等休閑項目。
“所以我今天可以休息了?”
不等透特的嘴角因竊喜彎起,一段不甚愉快的記憶就跳了出來。噢,該死的,祂差點忘了,昨晚跳舞的時候那位公主向祂發(fā)出了共賞戲劇的邀請,“和父親一起”——那小妮子還特意加上了這句。
書頁翻動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來,有人在翻閱祂帶來的手稿,可能是一首曾經(jīng)響徹大街小巷的歌曲,也可能是一本膾炙人口的名著,里面有美言如玉,有宇宙海天,總之比那些毫無意義的吃吃喝喝,爛俗乏味的戲劇和冗長繁雜的人際交往有意義得多。
啊,該死!祂今天本來可以好好琢磨一下那些承載著動聽旋律的句子和閃耀著古人智慧的華章,結(jié)果卻偏偏要去看一出乏味的戲劇!倒不是說祂瞧不起當代人的創(chuàng)造,而是和一個算盤打到你的終身大事上的怨種上司坐在一起,不管什么娛樂都能變得讓人心力交瘁!
怨念在發(fā)酵,祂賭氣似的一動也不想動。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嘖”了一聲,語氣夸張地說:“你怎么變得這么懶惰?以前那個天不亮就起床的你去哪兒了?”
知道透特曾經(jīng)保持著早睡早起的好習慣的人不多,被祂一手帶大的時天使便是其中一個,那時祂們還能在同一張床鋪安睡,小神子睡在內(nèi)側(cè),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zhuǎn)醒,而祂睡在外側(cè),東方微白時便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洗漱,然后去執(zhí)政官家中,教他的兒子體術(shù)。
透特用死人一樣平板的語氣回答:“應(yīng)付皇帝陛下是一件很累的事?!?p> 而且我已經(jīng)很久沒睡覺了。后面這句祂沒有說出來,實際上祂也拿不準這個“很久”到底是一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傊詮脑煳镏麟E落后,祂就再也沒有安穩(wěn)入眠,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小憩個一刻鐘或半小時,最糟糕的時候,祂一閉眼腦子里都能浮現(xiàn)造物主被分而食之的場景。
幸運的是,睡眠對神話生物來說是愛好而非必要的維生條件,對透特來說,舍棄一個愛好雖然困難,但并非做不到。
床鋪微微塌陷,阿蒙在祂身邊趴下,半張臉陷在柔軟的床鋪里,純黑的眼睛半彎著瞧祂,給人一種純良無害的錯覺。如果說時光倒退回光輝年代,透特還會摸摸祂的頭發(fā),但現(xiàn)在祂心里悄然繃起了一根弦,隨即用一種毫無世俗欲望的聲音問道:“你不會在建國日對索羅亞斯德出手的對吧?”
祂聽起來甚至有點生無可戀,就像被女人甩了三次,感覺再也不會愛了的單身漢。
不等阿蒙回答,透特翻了個身,把自己往被子里拱了拱,“算了,不管你要作什么妖都千萬別扯上我。”
阿蒙聳了聳肩:“雖然我喜歡刺激,但還不至于在所羅門和那么多天使眼皮底下吃掉索羅亞斯德?!?p> “哦,誰知道亞當會不會寫一個離譜的劇本出來呢?!边@是一個宛如死水的陳述句。
“你有時候真的很讓人火大。”
阿蒙把自己砸在床上,震得床墊發(fā)出一聲悶響。作為一個生性薄涼,難得熱心的神話生物,祂覺得自己把這家伙從冰涼的地板上和墮落氣息的包圍中撈起來,丟到床上,脫掉衣服,蓋好被子的這份體貼簡直被沖進了下水道。
越想越氣之下,幾條分布著環(huán)節(jié)的透明觸手從祂的黑斗篷里伸出,用力抽打在“蠶蛹”上,連帶語氣也尖酸起來:“偉大的隱匿賢者唷,不就是和黑皇帝的女兒跳了一支舞,你不至于累得像被魔女榨干了一樣吧?你的精力就這么點?那位曾在尸山血海里和惡魔搏斗了三天三夜的窺秘人又是誰啊?”
“關(guān)鍵是惡魔你想砍就砍想撕就撕沒什么講究,可那是我頂頭上司的女兒我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砍了她的手!”透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露出獅子一樣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要噴火的眼睛,“那小妮子邊跳舞還邊跟我聊天,律師的話術(shù)多煩人你知道吧?三個詞一個套五個詞一個坑,只有你想不到的沒他們說不出來的!”
一貫以溫文面目示人的隱匿賢者語速越來越快,幾乎是在吼叫了。
“不管我起什么頭她都能給我扯到婚姻大事上去!還振振有詞地跟我說什么婚姻是每個人都應(yīng)當履行的責任和義務(wù),繁衍后代是每個人神圣而光榮的責任——放你媽的屁!這論調(diào)我早就聽那些熱衷道德綁架的‘專家’講過了!而且如果這義務(wù)真的這么光榮她十多年前都該嫁出去了!孩子都該生七八個了!還有我什么事兒?!”
“說完了?”
透特沒理祂,從鼻子里出了兩口惡氣。
“就像這樣喊出來多好?!?p> 一把梳子憑空出現(xiàn)在偷盜者手中,梳齒輕柔地沒入隱者毛躁的長發(fā)。
透特愣了一下,但沒有躲開,阿蒙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拂過祂的頭皮,觸感微涼,這樣的接觸太過親近,容易讓人想起太陽落山前的光輝,溫暖,凄美,令人眷念,但仔細想想,現(xiàn)在的日子也不算太壞——盡管確實有想要破口大罵的對象,但也有能夠撫慰心靈的存在。
“雖然我不喜歡聽亞當說教,但我覺得有句話祂說的不錯:適當?shù)男贡纫晃兜目酥聘匾?。”阿蒙坐到祂背后,攏起一縷縷頭發(fā),“你彬彬有禮的時候太多了,還不如像梅迪奇那樣……算了,當我沒說,你可千萬別被祂污染。”
“我可不像梅迪奇那樣底氣十足。”透特蚊子一樣哼哼,“我這個人啊,其實……”
“什么?”
“算了,沒什么?!痹诒l(fā)之后透特鎮(zhèn)定了不少,語氣也稍微輕快了些,“既然來都來了,就幫我個忙吧?”
“說來聽聽?!?p> “嗯……”
“嗯?”
透特在阿蒙耳邊低語了幾句,又嚴肅地說:“昨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你能幫我去碼頭整點薯條嗎?”
偷盜者翻了個白眼,但這不妨礙祂將緞帶打成漂亮的蝴蝶結(jié),讓黑發(fā)規(guī)規(guī)矩矩地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