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德爾斐的殘骸

　　“沒必要?！?p>　　短暫的對視后，所羅門率先開口：“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往往和極盡奉承的言辭配套，這兩樣?xùn)|西我已經(jīng)看得太多，聽得太多，而在今夜，我希望能聽到一些更為坦誠的見解?！?p>　　見透特但笑不語，祂又說道：“我愿以姓氏起誓，只要你的言辭有理有據(jù)，我便不會動怒?！?p>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這么心平氣和，那世界上就不會有這么多紛爭了?！蓖柑胤畔碌恫?，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既然如此，就讓我們繼續(xù)討論和‘衰微’，‘頹敗’有關(guān)的話題吧?！?p>　　“只不過，我希望能在稍微僻靜一些的地方，這里人多眼雜，實在不適合討論太過隆重的話題。”

　　祂在心里默默補充了一句，不會動怒？我才不相信你們律師說的鬼話呢，我倒不怕你發(fā)飆，但嚇到我的信徒可就不好了。

　　“那你希望去哪里？”

　　“一個與話題相稱的地方。”

　　對神話生物來說，從一片大陸到另一片大陸輕而易舉，運送香料的商船和捕鯨的漁船被祂們甩在身后，蘇尼亞海澎湃的波濤被祂們甩在身后，在蔚藍色的盡頭，是一片燦爛的金色——那是遠古太陽神的血液。

　　這里是遠古太陽神的隕落之地。

　　各種殘余的非凡力量時至今日仍在作祟，一輛金色的馬車?yán)L長的焰尾劃過天際，一只裹挾著藤蔓和泥濘的巨大手腕令大地震顫不已，雷聲轟鳴過后，四周一下子變得極暗——是的，“一下子”，白晝與黑夜之間甚至沒有黃昏來過渡一下。

　　隱秘的力量悄然襲來，試圖吞噬所有清醒著的生物——除非他們沉進夢鄉(xiāng)。

　　可下一個瞬間，金色的光芒穿透了黑暗，詭異古老的景色重新映入眼簾。

　　“剛剛……”

　　礙于黑暗，透特沒太看清所羅門做了什么。

　　“一個小小的賄賂罷了，繼續(xù)前進吧?！?p>　　在路過不知多少處廢墟之后，祂們來到了神棄之地，放眼望去寸草不生，滿目瘡痍，就像是一大塊焦炭，即便是天寒地凍的北境都顯得比這里生機勃勃。幾道閃電稀稀拉拉地劃過天空——這象征著神棄之地正處于白晝，而等到夜晚來臨，隱秘的力量又將無孔不入，雖然不至于將祂們這個位格的存在吞噬，但透特總感覺不舒服——雖然祂對阿曼妮西斯本身沒意見，但祂們一個窺秘一個隱秘，頗有點相生相克，水火不容的味道。

　　“德爾斐。”

　　所羅門嘆息道，“竟然變成了這樣?！?p>　　那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最大的神殿，在商人涉足新產(chǎn)業(yè)之前，開拓者建立子邦之前，家族與家族聯(lián)姻之前，新生兒命名之前，老人下葬之前……但凡有條件的，都要派使者前來德爾斐求取神諭，問該不該做某件事，怎樣做最合適，博學(xué)的祭司們總會給出恰當(dāng)?shù)拇鸢浮?p>　　除此之外，還有朝圣者和苦行者前來觀摩學(xué)習(xí)，他們有的將抄好的宗教經(jīng)典帶回故土，以求讓族民得到準(zhǔn)確精良的指導(dǎo)，有的留在這里，以徒弟的身份傳承祭司的衣缽。

　　造物主的光輝和人流的往來讓這里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世界中心”。

　　在全盛時期，它美得像從陽光中取出來的。

　　即便坍塌了一般，它也依舊雄壯，黑皇帝幾乎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就像吸引著朝圣者一樣，冥冥之中將黑皇帝和隱匿賢者引到它面前。

　　透特打量著一根粉碎的愛奧尼式的石柱，提議道：“進去看看嗎？”

　　所羅門點了點頭，隨即發(fā)動了“混亂”，擋在門口的石塊就像餅干一樣破碎了，又像面粉一樣隨風(fēng)飄散，露出了一只早已化作白骨，向外邊伸著的手——這只手的主人恐怕并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轉(zhuǎn)身，逃離，然后在碎石砸下來之前無濟于事地伸出手，似乎這樣就能抓住逝去的光輝。

　　“不過瞬息?！彼_門輕聲說。

　　透特問道：“您是說一條生命的逝去，一座建筑的坍塌，還是一個神國的崩毀？”

　　所羅門抬眼看祂，并未立刻回答。

　　“一塊流石便足以砸死一個普通人，一個非凡技能足以整垮一棟房屋?！蓖柑卣J(rèn)真地說，“但一個國度是領(lǐng)土和領(lǐng)海，統(tǒng)治者與臣民，城市與鄉(xiāng)鎮(zhèn)的總和，是進取與保守，懷柔和鐵腕，恩賞和酷刑的協(xié)調(diào)，它是一個無比復(fù)雜的龐然大物。”

　　“造物主的地上神國亦是如此?！蓖柑剌p聲說，“它的崩毀看似在瞬息之間，但實則經(jīng)過漫長的積累?！?p>　　“您見過雪崩嗎？雖然它頃刻就能將城鎮(zhèn)吞入腹中，但在咆哮著沖鋒之前，雪花要一片片地積在山脊上?！?p>　　所羅門說：“能讓全知全能的造物主隕落，那必然是一場精心策劃，布局縝密的陰謀?！?p>　　“陛下，野心永無止境，陰謀無處不在?！蓖柑剌p笑出聲，“而站在最耀眼處的人總會成為陰謀的靶子?！?p>　　“我清楚那些鬣狗般的目光源于何處?！彼_門眼中流露出幾分倨傲的神情，“祂們會耍弄陰謀詭計，難道我便不懂得利用祂們之間的矛盾？你固然長壽，但未免太小看我了。”

　　“您當(dāng)然懂得這些基本的手段，但內(nèi)憂和外患是一對雙胞胎，只不過后者引人注目，前者總被忽略?！?p>　　在所羅門再次開口前，透特又補充道：“別誤會，我并沒有指控哪位同僚?！?p>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令你憂心呢？”

　　“懈怠?！?p>　　祂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冷漠”。

　　透特可不打算直接給所羅門開一堂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課，畢竟從“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人民是國家的基石”屬于社會主義思想，現(xiàn)在還是純粹的封建社會，甚至連個資本主義的苗頭都沒有，太超前了反而達不到效果。

　　比起朝生暮死的普通人如何如何，還是常來御前覲見的貴族會讓黑皇帝更有實在感，而在邊遠之地虎視眈眈的六神會讓黑皇帝更有危機感。

　　“懈怠？”

　　所羅門有些玩味地重復(fù)著這個詞。

　　“您將權(quán)力賜予貴族，讓他們代您管理疆土，在一輩子都無法面見您的平民眼中，他們便是您面目和手足的延伸，為了使您的公正，威嚴(yán)，仁慈，寬容深入人心，使您的錨點堅定不移，他們自當(dāng)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認(rèn)清自己的責(zé)任。”

　　“平民雖然不理解深奧的知識，不懂得繁復(fù)的理解，但他們絕非無知無覺的木頭，若是遭到不公的對待，被無視了基本的訴求，他們也會心生怨懟——這便給了異教徒可乘之機。”

　　“他們是異神手足的延伸，是異神蠱惑人心，煽風(fēng)點火的喉舌?！蓖柑仡D了一下，繼續(xù)說：“雖然許多同僚認(rèn)為他們不成氣候，不堪一擊，但我曾聽過一句話，‘堤壩之所以會被沖垮，是因為螞蟻在上面蛀了洞’。”

　　“在我看來，收拾潰散的人心并不比重塑堤壩簡單?！?p>　　“所以，與其花大力氣在人群中尋找他們的蹤跡，倒不如徹底整肅官員的風(fēng)氣，實現(xiàn)平民的訴求，讓他們明白生在我的國度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而信仰邪神是多么的愚蠢?！彼_門接過話頭，撫掌笑道，“或許你和特倫索斯特卿會很有話聊。”

　　一板一眼的特侖蘇啊。透特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大概，可能，也許是一種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