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爽手握著香囊穿針引線,心卻想著姜淑瑤,想她多么好運,竟讓兩位大將軍都喜歡上了,今后必是貴婦人,體面、榮耀、榮華富貴、高人一等,真是東海般的福分。針扎下去,線穿出來,多彩的圖案一點一點在擴大,針節(jié)卻漸漸變大,且歪歪扭扭、不勻稱起來,突然指頭尖鉆心般疼了一下,疼得眼里涌出淚來,揚起手指,看到一個小紅點,小紅點在慢慢變大,變成一顆晶瑩鮮紅的大血珠子,好像剛落花蒂的櫻桃。她勃然惱怒,將香囊狠狠扔在板鋪上,針被彩線帶動劃出一道銀白的弧線。姜淑瑤走了好大一陣了,走的時候帶著簫,她知道又跟那個年輕的范大將軍幽會去了,盡管那個姓淳于的老將軍也在拼命追求,但從姜淑瑤的表現(xiàn)來看,老將軍純屬一廂情愿,姜淑瑤中意的是年輕有為的范驪。一個畫工,竟然有兩位將軍同時喜歡,她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呢?除了會吹簫,還有哪些地方超過自己呢?身子歪在行李上,腦子想得亂七八糟,越想越煩惱,越感到孤獨、落寞、無聊,索性下了板鋪,推門出屋,信步朝宿舍區(qū)入口處走去。此時,殘留的日光已被強大的暮光吞噬干凈,視野曚昽,大多屋子窗戶亮起了燈光,屋前的通道里女勞工們來去匆匆,忙著各自的事情,也有的坐在門檻上閑聊。出口外的甬道上,那個站崗的兵士在踅來踅去,掛在腰間的彎刀晃晃悠悠。她很想出去遛遛,散散心解解悶,卻又深知不讓隨便出去,心想:姜淑瑤依仗范將軍的權(quán)勢,能肆無忌憚隨便出入,別人一次也不允許出去,這也太不公平了!人一旦情緒不佳,往往容易沖動,一沖動自尊心就會變?nèi)?,膽子會變大,楊爽強裝笑容迎上前去,兵士見楊爽過來立馬停住腳,盯著她,很警覺的樣子。兵士的面孔模糊不清,楊爽繼續(xù)朝前蹭了幾步,身體幾乎貼在兵士的前胸上,兵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楊爽隱約看到兵士面容清秀,且慈眉善目,膽怯的心理一掃而光,神態(tài)立馬變得從容大方起來,搭訕道:“兵兄弟站崗?fù)鄣?,到俺們宿舍里歇一歇,喝點水?!北繐u搖頭說:“多謝,我不累,也不渴。”楊爽見兵士比較和藹,膽子又大了些,問:“俺想去外面散散心,可以嗎?”不料兵士厲聲說:“不可以!”楊爽嬉皮笑臉的說:“沒事,俺又不往遠走,去去就回?!北繘]吭聲,卻朝宿舍前的通道望了望。楊爽以為兵士默許了她的請求,說:“哦,您同意啦?!比鐾缺阕?,兵士卻猛然一聲大喝:“站住!”直奔前來,橫在楊爽面前,手抓著彎刀刀柄,夜幕中,兩束目光賊亮瘆人。楊爽嚇得后退了幾步,接著嗤地笑了,說:“不讓出去就不出去嘛,發(fā)這么大的火呀。”兵士語氣依舊嚴厲冰冷:“回去!”楊爽撅起了嘴,嘟噥一句:“回去就回去!”轉(zhuǎn)身返回?;氐剿奚?,也懶得再繡香囊,身子一歪轱轆在板鋪上,心里沮喪透了。過了一會,姜淑瑤推門進來,瞥瞥楊爽,將簫端端正正放在板鋪邊上,笑盈盈的說:“喲,繡香囊繡累啦?”楊爽盯著裸露著木椽和蘆葦桿的頂棚,嘴撅的像個葫蘆把,沉默了片刻,氣哼哼地說:“繡什么呀?……有的人像在自家一樣隨便進出沒人過問,有的人求爺爺央奶奶的,卻還被兇神惡煞訓(xùn)斥一頓,一樣的人兩樣看待,哼!”翻轉(zhuǎn)身子,將脊背對著姜淑瑤。姜淑瑤抿嘴一笑,拎了臉盆打水去了,楊爽聽著姜淑瑤出去,翻轉(zhuǎn)身子成原先的姿勢,喃喃道:“真他娘的憋屈!”不一會姜淑瑤端著水回來了,她脫了外衣,卸下頭飾,伸手掬起清粼粼的水揚在臉上,說:“咱姐妹一場,得跟你說些實心話了,呂少谷是個癡情男兒,這樣的人很難得,你可要好好珍惜,萬萬不能心猿意馬、見異思遷??!”楊爽緊繃的臉突然松弛,“霍”地坐了起來,望著姜淑瑤春風(fēng)蕩漾的面孔,笑嘻嘻的問:“你說少谷他還想俺嗎?”姜淑瑤斜了楊爽一眼:“廢話,怕是想你想得天天晚上失眠呢!”楊爽哭喪著臉說:“唉,咫尺天涯,有什么用呢?”聲音很低,像喃喃自語,開始脫衣展被睡覺。姜淑瑤說:“他能做到??菔癄€心不變的,耐心等待吧?!睏钏@進被窩里,面皮朝下趴著,揚起腦門,賊一般的眼神盯著姜淑瑤紅潤光亮的面孔,問:“你們在一起說了些什么?你們擁抱接吻了吧?”姜淑瑤抿嘴微笑道:“瞎說什么呀?人家事務(wù)忙的很,只跟我打了個招呼、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忙忙的走了?!睏钏樢焕?,撇撇嘴說:“哼,誰信呢!”翻轉(zhuǎn)身子,掀起被子蒙住耳朵,用命令的口吻說:“小聲點,我要睡覺,做個好夢!”姜淑瑤懶得搭理,自顧洗漱。
太陽西斜的時候,敻闊的穹蒼出現(xiàn)了深灰色的云團,云朵涌聚著,飄移著,太陽一會兒被吞沒,一會兒又從云罅鉆出來。氣溫依然很高,地面的熱浪隨著淅淅微風(fēng)四處涌蕩。范驪、吳天義、東方赤谷騎著高頭大馬,正沿著警戒道一路西行,他們正在突擊巡檢花籬墻。昨天督察署的人巡查花籬墻時,發(fā)現(xiàn)役城一帶有一處橫木松動快要脫落,司馬昊大驚小怪的不得了,命范驪當(dāng)即進行了修繕,并責(zé)令他將所有的籬墻仔細檢查一番,而且必須三天以內(nèi)檢查完畢,到時他要查驗,范驪不敢怠慢,親自帶人不分晝夜巡查。三人頭戴涼草帽,胸前各吊一只盛水的絲瓜殼,個個袒胸裸臂,臉上汗光爍爍。范驪腰掛青銅“烈焰”劍,吳天義腰掛彎刀,東方校尉拿著一支長柄矛;吳天義的馬鞍前吊著矢箙,里面裝著紅色的竹簽。東方校尉一邊走一邊用矛刃挑起繁茂的枝葉查看立木與橫桿的榫頭、榫眼部位,并在立木和橫桿上敲敲打打。木頭上的桐油已風(fēng)化斑駁,卻絲毫沒有腐朽,仍堅固如初。行至生活服務(wù)區(qū)拆除工地附近時,發(fā)現(xiàn)了一處有人翻墻逃跑的痕跡。吳天義指著被拽斷的藤蔓和散落在地上已經(jīng)發(fā)蔫的葉子、花朵,得意地說:“這就是那個賤民給弄的?!狈扼P望著被摧殘的藤花,吩咐東方赤谷:“再仔細查看查看,有沒有弄壞木頭?!睎|方校尉便用長矛撩開藤蔓,三人仔細觀看起來,吳天義跳下馬,登在墻體下方的橫桿上,用彎刀背敲擊上面的木頭,并未發(fā)現(xiàn)損毀的地方。昨晚有個勞工逃跑時,吳天義正在領(lǐng)班巡邏,那人翻墻時弄得聲音很大,可能夠不著上面的橫桿,想抓著藤蔓向上攀登,結(jié)果藤蔓斷了,人掉在地上;亦或嫌藤和花礙手礙腳胡亂撕扯發(fā)出聲響,總而言之聲音傳到了附近吳天義和隨行兵士的耳朵里,被他們蜂擁而上逮住了。不知為什么,最近一個多月逃跑事件明顯增多,先后有三人夜晚逃跑,都被巡邏的兵士抓了回來,兵士們按照范驪事先的吩咐,當(dāng)場將逃犯狠揍一頓再偷偷送回宿舍,以避免督察署的人知道。范驪因此非常害怕,也非常著急,嚴整軍紀,責(zé)罰責(zé)任人。自來皇帝陵工程工地警備部隊任職,督察署總管司馬昊對他的評價一向比淳于彪好,他要將這個榮譽一直保持下去,因此夜晚在警戒道查崗愈加嚴謹,這回突擊檢查籬墻也不例外,更無暇與姜淑瑤幽會了,只是回到將軍署后心里想想而已。這時,烏云籠罩了大半個天空,酷似撐開了沾滿污垢的破棉絮,陽光從云罅射出來,仿佛粗細不一的金柱穿云而出直插地面。忽然,颼颼地刮起風(fēng)來了,接著稀稀疏疏的雨點落下來,陽光里白光粼粼,宛若揚撒碎銀子一般。雨滴很大,噼里啪啦砸得干燥暴熱的塵土白霧滾滾,將洇濕了的路面砸出豌豆般密密麻麻的小坑。三人正欲享受雨滴的涼爽,卻只片刻的功夫,云走了,雨停了,太陽完全暴露出來,熱辣辣的光芒射下來,將陣雨帶來的涼意趕得無影無蹤了。路上,不時碰到來來往往騎馬的兵士,他們也一律頭戴涼草帽,腰掛彎刀,背著弓箭,脖子上掛一只絲瓜殼,走得悠悠閑閑,懶懶散散,馬蹄踏在路面上,僅有樹葉那么厚的濕土悄無聲息地破碎了,蹄子周圍依舊塵霧滾滾。見到范驪他們,照例彬彬有禮地打招呼,范驪免不了鄭重其事地叮囑一番。
老天爺同樣沒有給寧清園工地額外的賞賜,雨滴剛剛把地皮打濕,便云散雨停了,熱毒的陽光又傾瀉在勞工們汗涔涔的臉上身上。腰掛彎刀、手拎皮鞭的兵士們朝干活的勞工吼叫幾句,便紛紛鉆到了屋檐下、樹蔭里、假山后的蔭涼處,不一會,他們又從蔭涼里跑出來,威風(fēng)凜凜地在干活的勞工們周圍游蕩一會,再躲進蔭涼里……反復(fù)如此,仿佛兩千多年后的人們在演練防飛機扔炸彈。寧清園是專供始皇帝歸西后靈魂的休閑游樂場所,亭、臺、樓、閣、假山、花壇等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工,勞工們只干些鋪瓦、砌墻、砌臺階、按裝門窗、做家具、墁甬道、種花栽樹立碑等零碎活,有的亭臺樓閣正在彩畫,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桐油味。淳于彪牽著棗紅馬信步來到功德樓前,他頭戴涼草帽,胸前搖搖擺擺掛著一只絲瓜殼,腰間吊著一把短劍,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洇得濕漉漉一片。以往寧清園是他巡查的重點區(qū)域,自從認識了姜淑瑤,重點區(qū)域變成了彩畫房,他無心再去別的地方巡查了,打算走馬觀花看看此樓彩畫的進度就直奔彩畫區(qū)。自從命韓珠派人送去高檔的新被褥還未見她的芳容呢,他要看看對她能否有所感化。高高的木架上,畫工們有的往椽、檁、柱子上涂顏料、刷桐油,有的在彩畫橫板和椽頭,原先邊干邊嘰嘰咕咕說笑著,見淳于彪過來,都立刻抿住了嘴皮子。乘涼的兵士們發(fā)現(xiàn)了淳于彪的身影,都慌里慌張地跑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監(jiān)督勞工們干活了,一邊走動一邊對勞工們指手畫腳說著什么,樣子十分的盡職盡責(zé)。淳于彪站在木架下仰望呂少谷在椽頭斷面畫“龍眼”,呂少谷的頭發(fā)像茅草窩,胡子長得快遮住了嘴巴,面容很憔悴,比初來時消瘦多了,因干活的姿勢弓腰屈膝,看上去儼然一個老頭。他鬢角掛著白色的汗?jié)?,捉畫筆的手微微顫抖,不時輕輕地咳嗽一聲兩聲。他畫完椽頭龍眼上的黑瞳仁,往瓷碟里加了些墨汁,不由地朝下看了看淳于彪,向前挪了挪身子,掭了掭畫筆,斜著腦袋開始在另一根椽頭上畫龍眼。筆頭剛接觸椽頭,呂少谷突然仰起腦袋,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一股墨汁立馬從碟里漾出來,落在架板上瞬間變成黑色碎花四處飛濺,一滴墨汁跳在淳于彪油光光的腦門上,立馬綻放成黑色花朵。淳于彪急忙后退幾步,一團火氣直沖頭頂:“哎哎哎,你要干什么?干什么!”這位將軍本來語音渾厚洪亮,因帶了情緒,如兇猛的野獸在咆哮,加上過于突然,驚得畫工們一齊停下活,惶遽地朝架子下張望,他們看到一張熟悉的、比以往更加猙獰恐怖的面孔。呂少谷身子抖索了一下,墨汁跟著又漾出一股,見淳于彪正盯著自己在睚眥,眼珠很大,皎潔的眼白襯得瞳仁亮如黑色桐油,目光攮子一般銳利,這才確信呵斥聲是沖著自己來的,他縮短了脖子,慌忙用筆頭從板子上往碟里沾墨汁。本是挽回損失的善舉,卻引來淳于彪更兇的責(zé)罵:“不要往回沾了,你看不見板子上臟污污的?眼瞎了?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四圍監(jiān)工的兵士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蹭了過來,見他們的將軍是在訓(xùn)斥勞工,又趕忙散去了。呂少谷憔悴的面皮紅撲撲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不吭地接著畫龍眼的瞳仁,手卻哆嗦的怎么也畫不圓,瞳仁越描越大……淳于彪又要發(fā)作時,副將韓珠騎馬急匆匆趕來,立在淳于彪面前,畢恭畢敬作揖道:“稟報淳于將軍,督察署的人要來寧清園了!”韓珠在將軍署或無外人在場時才喊淳于彪為爹,對外仍稱呼將軍。淳于彪一聽,皺了下眉,說:“知道啦?!甭v騰跨上馬背,吩咐韓珠:“你去攬月亭那一帶執(zhí)料著,把消息傳達下去,讓兵士們注意些軍容風(fēng)紀,更不能在蔭涼里呆著!”催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韓珠馬上照淳于彪的吩咐趕往攬月亭,一邊走一邊扯開嗓門叫喊:“喂——你們都聽著,督察署的人就要來了,干活都給我老實點!”“你們都聽著,督察署的人就要來了,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干活!”……葫蘆狀的大腦門頻頻轉(zhuǎn)動著,細瞇眼四處掃視著,因聲嘶力竭的吼叫,原本蝦醬色的面部脹成了紫黑色。勞工們聽到吼聲干得越發(fā)賣力,躲在蔭涼里的兵士都趕忙跑了出來,韓珠又朝兵士們吼叫起來:“督察署的人快要來了,都注意軍容風(fēng)紀,更不能在蔭涼里乘涼!”……一路匆忙,一路嘶喊。兵士們也很聽話,抻衣褲的抻衣褲,系紐扣的系紐扣,站著的挺胸昂首腰桿謖謖,梭巡的步伐矯健、精神抖擻,純粹換了一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