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路山高水遠,民風彪悍,對女子的拘束并不如建興城那般嚴苛。章蔓清出門時候做小廝打扮,純粹為了方便。
現(xiàn)時府衙都讓人圍著,進出都需大哥點頭。原本她都不應隨意走動。
可今夜燕荔湖的動作,必然與他們家關系密切。大哥走不開,魏王又點明讓她去。
她一出門,不好再帶著丫頭婆子,人多眼雜容易出事。干脆扮作小廝,跟在郭清身后。
車子并沒有直接去燕荔湖,先拐進了魏王別業(yè)。不多會兒,有人進來給她更衣。
章蔓清低眉垂眼。來人她認得,是上次她在別業(yè)見過的蔣嬤嬤。
蔣嬤嬤不吭聲,她便也沉得住氣,順從得如一只木偶。不順從也不行啊,她到今天也沒弄清楚這衣服怎么穿。
蔣嬤嬤只帶著一個丫頭,十三四歲,一雙秀眸時不時瞄一眼章蔓清,好奇都快溢出來了。
章蔓清察覺,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就發(fā)現(xiàn)那丫頭被蔣嬤嬤眼神制止,迅速埋下頭去。
皇權之下,哪有活人。
可仔細瞧著,魏王身邊,有這樣的丫頭,有秀娘,有林花,甚至郭清陳予望,個個鮮活明亮。
章蔓清不知該高看魏王幾分,還是感嘆生命的堅硬頑強。就連她自己,不也在這層層桎梏之間,騰轉挪移,想一點點掙出空間。
女子立身不易,先生何言樹的話。
千百年后是好些了嗎?章蔓清剎那間晃神,已經許久沒想起。似乎是好些吧,即便是膚淺的,表象的,也走了千年的時間。
蔣嬤嬤等退出去不一會兒,郭清便又帶著她上車。這次,似往城西的燕荔湖走去。
郭清瞄了瞄章蔓清。蔣嬤嬤給她梳了個雙螺髻,綴著紅珊瑚綠翡翠黃蜜蠟攢成的纏枝簪,厚厚的劉海被梳到兩側。
郭清似第一次看清她的臉。估計兩天沒怎么睡過,臉色發(fā)白,連唇也無甚血色。
車子是魏王府的,闊大舒適??伤€是莫名有些尷尬。
清了清喉嚨:“咳,你不問為何去燕荔湖?”
問完就想咬舌頭。果然見章蔓清嗆聲:“問了你可能說?”
車廂里又一次鴉默雀靜。
章蔓清輕輕嘆了口氣:“那現(xiàn)在去哪兒,需要我做什么,能說嗎?”
這次郭清答得倒快:“先去荔涌橋瞧一瞧萬卷齋的生意,再去荔苑,借你的小閣子一用?!?p> 說完快速掃了一眼章蔓清,她依然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卻聽章蔓清幽幽地道:”讓我以本來身份去逛這么一圈,這是要昭告他們我去了燕荔湖?”
說得郭清心又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掀簾子看窗外。
魏王的車,外面看著與普通大車無異,其實所用木料厚了一倍,還從里面包了銅,軟墊子上為了涼爽還鋪了席,松風亦跟在外面。怎么可能有人聽得見。
郭清剛訕訕放下簾子,章蔓清的聲音又起:“怎么?兵法都用上了?虛虛實實,讓暗處的人摸不清刺殺得手與否?”
這一次,章蔓清目光咄咄。郭清硬是控制不住臉上抽了抽,知道她聰慧敏銳,但不知到如此程度。這與打臉何異?
章蔓清沒錯過他臉上的陰晴不定。不出聲,即是默認。她垂下眼,想著下一個問題,荔苑包間。
萬卷齋今夜在燕荔湖擺攤的事,之前《萬卷摘》諸事議定不久,就聽說了。跟喬姐兒約著過中秋,商量著去燕荔湖確實是為著玩,可章蔓清也為了看萬卷齋的熱鬧。
只是她今天才聽說是在燕荔湖的燕涌橋附近。
燕涌橋,聽著耳熟,誰提過?章蔓清使勁回想。
好像是周采買?章蔓清讓他去訂的包間。
他當時怎么說的?不好定,好地方都訂出去了……只剩這間,倒還闊朗,只是沒在樓上,景色不算好,對著燕涌橋,中秋夜估計有些吵鬧。
她當時還說了,吵就吵點,她和喬姐兒不就是出門看熱鬧的么。
對著燕涌橋,所以他們要一間靠近燕涌橋的包廂做什么?
不可能只為了看顧萬卷齋的生意。
西江上,一條貨船上的吳師爺,眼皮子不停地跳。
替王彌遠壓貨入海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吳師爺最近諸事不順。
先是白家和蘇家要的香藥突然多了起來,都說今年香藥緊俏,多備些貨。
抽解本是二分的稅,他們私下抽三分。多出來那一分,折算成錢,計入博買的量里。這樣,實際上市舶司博買到的香藥貨量,比賬面上多不少。
海商吃了些虧,倒也沒多話??蓛纱笊碳叶家M更多的香藥,他們想抽留的,可就不夠了。
蘇家還好,一個商戶,不過去遞個話,不怕他們不退。白家背后可是忠國公府。市舶司博買時候是皇商,白家何嘗不是?誰知道他們要香藥是不是官家的意思。
再之后,是碼頭上的貨突然就卸不下來。
先頭說船多,讓等一等,這一等就是兩日。后又說碼頭人手不夠,繼續(xù)等。
還是王提舉使了些手段,才讓這些貨下了船。
以往都是將貨暗地里打散,先進裕盛典當行打個轉,再裝成典當行的貨物重回海港,往北而去。
如今市舶司沾了手,貨便進了市舶司的庫房。
于是王彌遠讓吳師爺拿著市舶司的公文,趁中秋夜人事松懈,悄悄運貨上海船。
甫一出市舶司碼頭,吳師爺便對船老大說:“著人將船上所有裕盛字樣撤下來。”
船老大姓霍,幾次送貨都是他與吳師爺,是以也不多問,依言撤下。
今夜西江多為游船和客船,他們這外頭看著也似客船。
“霍老大,這船是貨船改裝?”吳師爺看著水面,此船吃水頗深。
“還得是先生,什么都逃不過您眼,可不是?!被衾洗笥懞玫匦Γ冻鲆豢诖簏S牙。
“咱們得走多久?”
“咱們順西江往南邊出???,船重,今夜船只又多,走得慢些,要個把時辰?!?p> 霍老大膀大腰圓,卻一直敬吳師爺是讀書人。與吳師爺說話,無論手上做什么都放下來,轉身面對吳師爺,還時不時學戲文里拿捏著拱拱手,頗有些滑稽。
“慢些好,只要穩(wěn)當。這船多也好,咱們就不顯眼?!眳菐煚斝χ稹?p> “誰說不是呢!您老去船艙里歇著,這兒有我呢?!?p> “行!跑完這一趟,咱們也往燕荔湖走一趟。說是千金柜[1]今夜博彩好,我拿本錢與你,去贏個彩頭?!?p> 霍老大又是一口大黃牙,咧嘴笑:“和先生同去,那臉面比什么彩頭都要緊?!?p> 從城北庫房出來走了半個多時辰,吳師爺?shù)男穆帕讼聛怼?p> 他不過求個穩(wěn)字。
吳師爺原本是王濯夕身邊的人。王濯夕從京東路升至正四品禮部侍郎,吳師爺自覺功德圓滿,也該往京城享享福。
誰知道京城才待了年余,便被王濯夕叫著陪王彌遠來了這廣南路。
雖不得不往,然心有不忿。到了這廣南路,他只覺人蠻地荒??尚聳|家王彌遠,卻一幅溫柔不思蜀的模樣。
吳師爺做事益發(fā)倦怠起來。
當初王濯夕尋寶物送燕王,還是吳師爺與徐既明交割。與王彌遠來廣南路,他與徐既明也算是舊識。知道徐既明是個知實務懂變通的,錢銀上也沒多問。
他只求無風無浪。眼瞅著王彌遠三年一任滿了,他便可告老去也。
船行得慢,吳師爺瞇著眼聽著遠處的似有若無的曲子,夜晚涼爽濕潤托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突然,船猛地一滯,吳師爺從矮凳上往前一撲。手腳并用爬起來,也不敢高聲呼,一個猛子扎到船頭找船霍老大。
“霍老大!這是怎么了?”
頭一次,霍老大沒理他。只見他插著腰,扎著馬步,全神貫注地發(fā)出各種指令。
頭一次,吳師爺覺得霍老大通身的氣派不一般。
[1]柜:柜坊,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