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看花開滿樹紅，暮看花落樹還空。

　　若將花比人間事，花與人間事相同。

　　重返姑蘇，見故人已逝，舊人口勿提，難卻心之恨；

　　故人云：“三鵲橋南再無其可比，竹馬青梅亦遂成枯落?！?p>　　故遣督撫季惟平入城擔(dān)任總督府查辦秦家違逆事。

　　湘婉獨自站在城垣之上，一輪斜陽打在了她那薄如蟬翼的旗袍上。

　　高聳入耳的硬領(lǐng)，走起路來無不弱柳扶風(fēng)、衣邊掃地。

　　雙腕佩著兩個鴛鴦紋寬邊銀鐲，一彎柳葉眉，如鷙鳥般的眼眸挑視遠(yuǎn)方。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

　　她似一潭昏水中挺立的蓮葉，蛛網(wǎng)結(jié)，絲緞綢如貫，再無清白之軀，渾溺水中。

　　六月十五日亥時，原是秦府二爺?shù)膲垩纭?p>　　什么西式貢品擺了一滿桌，奶白棗寶、雙色軟糖、蜜餞馬蹄、豌豆黃和紫香乾等吃食。

　　還有龍鳳描金攢盒龍盤柱，隨上桂花醬雞、蕃茄馬蹄、油燜草菇、椒油銀耳。

　　光這些便是千金之?dāng)?shù)，更別提總統(tǒng)親賞的宣揚忠孝節(jié)義，標(biāo)榜功德的牌坊。

　　實是給足了早在偽滿洲國衰敗后破落秦府的面子。

　　初入府中，朱樓雕欄、重宇別院、層樓高起、凈室高齋、前廳后舍。

　　府外街市繁華、人煙阜盛、通衢越巷，乃為天子腳下，店肆林立，一派富貴繁華之處。

　　熏風(fēng)掠過軒榥，又一年海棠花開，落滿了靠窗的梅花式樣小幾上。

　　后門外，幾個玩幼小童正在放著紙鳶，美則美矣，卻并不惹人新奇，以至步留。

　　辰華堂內(nèi)，蘇湘婉身著大朵牡丹翠綠煙紗蘇繡銀邊短寬袖旗袍，低垂鬢發(fā)斜插鑲嵌珍珠碧玉步搖，花容月貌出水芙蓉。

　　右手執(zhí)筆，細(xì)閱著前月總統(tǒng)夫人花宴的對詩。

　　黛藍(lán)的西洋信紙，用水筆書寫著頗具清婉之意的對仗，什么遠(yuǎn)山碧清游船，黃粱夢醒月白明。

　　接著澹色朱砂點絳唇，胭脂抹淚換郎君。

　　好一個郎情妾意，胭脂淚雨，一盒之?dāng)?shù)不下百金，誰若是得此一盒便可夸耀上一月。

　　蘇湘婉不免聯(lián)想到宋朝周邦彥在滿庭芳中一句。

　　因道：“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p>　　此詞道的便是江南初夏美景，卻又融入了羈旅愁懷，抒發(fā)漂流之哀。

　　“聽說了嗎？老爺就快要娶四姨太了。”

　　幾個下人站在廊下避暑，一個個身肥體壯，還仗著自己是這秦府府里的老人，便更加傲骨。

　　時令盛夏酷暑之際，蘇湘婉被幾個奴仆摻著從廊外經(jīng)過。

　　手著團扇扶涼，一身靛藍(lán)素布襖裙，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燦若繁星。

　　聽聞將有四姨太入府時，竟不像那些大家太太們拈酸吃醋，恨不得讓滿城的人都知道她的委屈。

　　只是眉間若蹙，嘆了幾口虛氣，對著下人們道：

　　“自古以往，誰人沒個三妻四妾的，我不也是這么抬進(jìn)門成了這三姨太的?！?p>　　說罷便甩袖而去，只留個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

　　六月二十日未時，東門廊上的小廝奉了老爺之命，前去梁府宣讀迎接四姨太的旨意。

　　到了戌時一更，一乘小轎便由東側(cè)廊入。

　　換小廝們另抬，至一處三進(jìn)院落前。幾個丫鬟簇?fù)砩蟻?，進(jìn)了正房。

　　翌日破曉，蘇湘婉便被大姨太身邊的彩浣叫去了正殿。

　　才進(jìn)門便聽見里屋二姨太正和大姨太吵嚷。

　　遂至門前整了整衣，又將自己的丫鬟叫到身邊，摘了幾支略顯得貴重的簪子。

　　站在鏡子前仔細(xì)端詳了許久，見并無異樣才進(jìn)去。

　　方行過禮賜坐后，只瞧著四姨太提著襖裙匆匆忙忙的趕進(jìn)來。

　　一身未穿好的胭脂色鳳凰紋飾旗袍，頭上更是散漫無章法，只簪了一支雪青色掐絲琺瑯彩步搖。

　　這不禁惹得二姨太哄堂大笑，拉著身邊的丫鬟便開始議論起來；

　　大姨太則眼神回避，手中的團扇輕擺，以掩笑意；

　　蘇湘婉則捧起茶盞子呷了一口，當(dāng)即便贊嘆這茶色如江水之韻，又不似百花爭艷，方解了剛才的場面。

　　大姨太便接上蘇湘婉的話道：

　　“三姨太不愧是詩書中潤出的風(fēng)采，這是前些日子二爺托人帶來的徑山茶，茶香雖不比太湖碧螺春，可細(xì)品起來卻仍有韻味啊。”

　　二姨太見狀便略止住了笑聲，也端起茶小酌了口，竟當(dāng)場嘔了出來。

　　站起身來便怒曰：“什么霉猩子茶，苦的要命！”

　　話才出口，蘇湘婉便猜到此話的含義：

　　一則是指此茶存放的過于久了，有股子霉味；

　　二則是指這四姨太也如這茶般晦氣，不招人喜歡的。

　　局子又如剛才般沉寂下來，大姨太看了蘇湘婉一眼，意指快想個法子，場子便快要冷寂下來了。

　　她便連忙含笑道：

　　“今兒的下人是怎么做事的，怎么連二姐姐愛喝珠蘭花茶都不知道啊，還不快換上。”

　　一邊又對大姨太道：

　　“想來是近些日子太太要處理的事多如牛毛，這才讓下人們憊懶了，這也是我的疏忽?！?p>　　說罷便起身攙扶著四姨太，笑曰：

　　“妹妹怎的還不落座，站著怪累的?！?p>　　三言兩語便止住了悠悠之口，只看那二姨太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端起牛乳茶便一飲而盡。

　　才過正午局子便散了，蘇湘婉方欲回房時卻被一個聲兒叫住了：

　　“三姐姐！”

　　她上前來，執(zhí)起蘇湘婉的手道：

　　“今日多謝姐姐替妹妹解圍，如今天色還早，不如去妹妹那兒坐坐?！?p>　　蘇湘婉是何等聰明人物，一早就猜到了四姨太要請她去賠罪的，便只應(yīng)了聲“是”。

　　這四姨太便攙住蘇湘婉的手，慢步上了轎輦。

　　穿過園林，四姨太打起轎簾，這可真是花下瑤臺、軒峻壯麗、殿宇巍巍。

　　崢嶸軒峻、疊石鑿池、朱戶繡窗、煙柳畫橋，真如太虛幻境。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

　　四姨太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重又執(zhí)起蘇湘婉的手道：

　　“姐姐，我看那二姐姐不像是好相處的人。”

　　蘇湘婉愣了愣神，眉間略舒展，對著四姨太笑曰：

　　“四妹不必妄自菲薄，這二姐是最和善不過的，只是你剛進(jìn)府，她難免有些失意了，你別理會她，好意奉承著便是了?！?p>　　四姨太應(yīng)了聲，又道：

　　“姐姐若不嫌棄，可稱呼妹妹字號秋盞?！?p>　　蘇湘婉大笑曰：

　　“秋盞妹妹這可真是個好名字，記得宋代陳著寫的新燕想，飛到故都徘徊，未忍輕過。便是出自金盞子四時懷古秋詞，想來這也是合了妹妹的名諱。”

　　四姨太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