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料事如神的周侯燦
從正陽門出城后,周侯燦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如今這不算宜人的天氣。
這三月雖是春天,但這天上可一點都沒有春天的生機。
放眼望去,自正陽門向西,數(shù)十里地都處在茫茫的黃色土霧之中,太陽光也沒有那么清楚。
周侯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緩緩向東行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景象。這些景象讓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在城內(nèi)的生活條件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自弘治十七年的極端天氣以來,京畿周圍的百姓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緩過勁。
那年六月的大雪造成的影響,到現(xiàn)在還能夠從路邊偶爾的幾處荒廢房屋中看到。
周侯燦越看,心越向下沉。
京師周圍的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地方了。
周侯燦這時是真的走不動了。沒辦法,之前這身體的底子太差,周侯燦這一路都是氣喘吁吁著硬撐過來的。
他向四處望了望,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便興沖沖地跑了過去。
可還沒等他接近,樹下傳來的一陣笑聲就讓周侯燦意識到此地已經(jīng)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他仍然抱著希望走了過去,盼望著能夠找到一處落腳之地。
但結(jié)果顯然讓他失望了。
樹下的位置已經(jīng)被一個商隊包圓了,此時,商隊的馬夫和腳力正半搭著衣服在樹下扇著帽子乘涼。
見到周侯燦過來,樹下閑聊的人都變得有些拘謹(jǐn),領(lǐng)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看,說道:“這位官人到此可是……”
“學(xué)生行路,中午實在太熱了,來此處歇歇腳?!敝芎顮N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監(jiān)生服,心里暗贊著功名在身的好處。
不過這種愉快很快便因為他想到了吳虎而煙消云散。
領(lǐng)頭的漢子看著周侯燦逐漸陰沉的臉色,不禁有些慌張,連忙對著隊伍中的一個人呵斥道:“陳明,還在那兒愣著干啥?快給這位官人讓座!”
察覺到是因為自己不合格的表情管理給這些人帶來了不必要的心理負(fù)擔(dān)之后,周侯燦向領(lǐng)頭的漢子歉意地笑了笑,道了聲謝便坐到了樹下剛剛讓出來的空位中。
樹下的氣氛在周侯燦坐下后便徹底沉了下來,衣冠不整的幾個漢子也都下意識地收緊了衣服。
周侯燦不想因為自己的到來使這些本來在此休息的勞苦漢子尷尬。
于是,他便從隨身攜帶的小包中掏出焦餅,慢慢地吃了起來。
見周侯燦和他們也沒什么區(qū)別,這些漢子也逐漸放開起來。
領(lǐng)頭的漢子對著周侯燦說道:“我看老爺身上可是沒有帶水?這焦餅吃完要是不喝水可是不好受?!?p> 周侯燦也不客氣,問道:“這位大哥可是有水?”
“那是自然,”這漢子神色有些得意,把手一揮,“畢竟是路上的人,水自然是不可少的。陳明,去給老爺取些水來!”
不一會兒,周侯燦就看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捧了一個瓦罐過來。
周侯燦連忙起身接過,一邊打開罐子,一邊問道:“這么小的小哥兒就也趕路了?”
“那是,”看著并不跟自己這些人見外,直接喝上自己水的周侯燦,帶頭的漢子徹底放下心來,也就少了一些拘束,“這是小人的侄子,跟著小人出來討生活,倒是讓老爺見笑了?!?p> 周侯燦看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心中有些觸動,問道:“那為何不去進(jìn)學(xué)?”
“嗨,”領(lǐng)頭的那個漢子擺擺手,“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哪有許多錢財去讀書?再說了,這娃又不聰明,榆木腦袋一個,指定考不上功名,那讀書不就白瞎了嘛?!?p> 周侯燦無言以對。
這確是事實,自己剛剛有些唐突了。
能在科舉中一路過關(guān)斬將的那些人,不是家中不愁吃喝的,就是像周侯燦這種雖然出身貧寒但卻天生聰明還努力的人。
而這兩類人又能在所有人中占據(jù)多少呢?
見周侯燦不再說話,那漢子反而以為是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逐漸有些惶恐。
周侯燦便轉(zhuǎn)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們跑這一趟大概能賺多少錢?”
“多少錢談不上,”那漢子捏著手中的衣角擦了擦額頭因為暴曬而出的汗,“我們就是出把子力氣,能讓吃的有個著落就不錯了?!?p> 周侯燦聞言,點了點頭,把裝水的瓦罐蓋上,還給了那個在一旁等著的陳明,問道:“我看你們也沒多少人,要是平日里遇到地痞無賴該怎么辦?”
這話一出口,周侯燦也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嘴里怎么就蹦出來了這句話。
領(lǐng)頭的漢子剛準(zhǔn)備開口,端著瓦罐的陳明就搶先道:“我們商行的掌柜都有打點,商隊過的時候再留點錢,自然就不怕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了?!?p> 漢子瞪了一眼陳明,接過話頭:“小孩不懂事,但也確實是這樣的。”
周侯燦點了點頭,饒有興致地看向陳明。
剛這漢子還說這孩子不聰明,可現(xiàn)在也不見得啊。
這破財消災(zāi)雖然是一種百試不爽的好方法,但現(xiàn)在看來可能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用上的。
眾人就這樣無言地在樹下坐了一會兒,突然隊伍中有個人不知怎的突然開口問道:“不知老爺是如何看這科殿試的?”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跟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周侯燦倒是沒在意這人問出這種問題,他沒有立刻答話是因為他一時也被問得愣住了。
這種問題就相當(dāng)于問考生考試難度,而不同人的觀點那必然不會是一樣的。
“額,以學(xué)生之見,”周侯燦斟酌著字句,盡量挑自己覺得沒有問題的話說,“這一科朝廷又得許多肱骨之才。”
“那焦黃中呢?”見周侯燦愿意和他們說,又有一個人加入了討論,“焦閣老會不會徇私舞弊?。俊?p> 周侯燦不得不佩服大家對于焦閣老這樣的朝廷高官的關(guān)注程度。
好歹劉宇也是兵部尚書,都沒有人關(guān)心一下他有沒有徇私舞弊嗎?
“咳咳,”周侯燦開始裝糊涂,“朝廷之事,也不是我等所能知曉的,咱們還是莫談此事了!”
開玩笑,這要是自己一會兒說到興頭上,那就搞笑了。
領(lǐng)頭的漢子打了個哈哈,但還是沒有改變話題,他也被這個問題吸引了。
像他這樣的人最會察言觀色了。要是放在其他人上,他可能就要攔住身邊的人繼續(xù)說話了,但周侯燦的回應(yīng)告訴他,他可以繼續(xù)說下去。
“那老爺,你覺得焦公子能不能進(jìn)一甲,成個狀元郎、探花郎什么的?”
“不好說,”周侯燦說到這兒,心一橫,“不過學(xué)生覺得要是焦公子進(jìn)了一甲,那這怎么讓天下士子服氣啊?!?p> “就是,”另一個在旁邊聽了好久的漢子也忍不住插了句話,“我覺得這焦黃中還不如那個什么周侯燦呢!人家周侯燦年紀(jì)輕輕,憑自己的本事拿到貢士,雖然命薄了一點,但不比他好的多?”
周侯燦突然咳嗽起來。
他剛剛正吃著焦餅?zāi)?,突然就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不知是褒是貶的話,直接嚇得一個大喘氣,還以為是這些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在這兒試探呢。
見到周侯燦咳嗽,周圍的漢子也都慌了神,陳明再次被指派把水罐拿過來讓周侯燦喝水。
過了一會兒,在慢慢用小口喝了幾口水后,周侯燦總算緩過來勁了,對眾人說道:“何以見得這周侯燦命薄呢?”
剛說話的漢子一下便來了興趣:“這位老爺可是和這周侯燦周老爺熟識?”
“也不算熟識吧,”周侯燦神色如常地編著瞎話,“我們都在國子監(jiān)讀書。”
“哦,那老爺沒有聽說這個周老爺中了貢士之后發(fā)癲瘋了嗎?”
這時,周侯燦真的很想跟這個人說這個瘋了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那就是大哥的消息不及時了,”周侯燦語氣神秘,“這周侯燦在殿試前幾天醒來,還參加了殿試!”
“這樣啊,那就是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這一段京城考試,進(jìn)城不方便,倒是在老爺面前耍大刀了。”
“無妨,無妨,”周侯燦起身,跟這些人道別,“學(xué)生急著趕路,就先走了!”
這休息的時間夠長了,再在這兒聊下去,恐怕就走不遠(yuǎn)了。
·
東閣。
此刻除了焦芳,眾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就在不久之前,劉瑾來了一趟。
雖然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來轉(zhuǎn)了一圈,但能在這里讀卷的都是人精,豈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東陽在劉瑾走后就尋了個地方坐下,也不閱卷,就端著個茶盞一口一口地小酌。
屠滽此時也沒有什么好臉色。若不是念著孝宗皇帝的恩情,他現(xiàn)在都想致仕走人。
他在十九年前就被孝宗皇帝召掌院事,中間幾次居家,做過吏部尚書,起起伏伏,何曾見過這樣的事?
焦芳這時尋到了在李東陽附近站著讀卷的楊廷和。
楊廷和自從去年以南京戶部尚書身份接受“入閣辦事”的敕命進(jìn)京重新入閣后,在內(nèi)閣內(nèi)一直是謹(jǐn)言慎行小透明的存在。
他不是京官入閣,入閣后又沒有得到加銜,又跟劉瑾關(guān)系不好。所以他雖然是閣臣,但在讀卷官的排位上卻僅僅只排到了第六位。
焦芳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方才去找這個之前他也看不上眼的同僚。
因為要讓焦黃中入圍一甲,就必須得到內(nèi)閣的支持。
按照慣例,閣臣會預(yù)先挑出十?dāng)?shù)份試卷用于明天在御前的讀卷,并決定朗讀的順序。
而這個順序,基本上就是前幾名的順序。
但是先期已經(jīng)挑出十份卷子了,所以焦芳要爭的就是剩下的幾個名額。不僅如此,他還要爭取讓焦黃中的卷子盡量往前排,排進(jìn)前三最好。
“介夫,”焦芳在開口之前反復(fù)確認(rèn)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確保自己沒叫錯,“你看看這份卷子,我上午那會兒就應(yīng)該找你的,真是一甲之卷啊?!?p> 楊廷和接過試卷,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
作為一位十二歲中舉,十九歲中進(jìn)士的讀書之王,楊廷和竟然找不出一絲溢美之詞來夸獎這份試卷。
“焦公,”楊廷和淺淺看了幾眼,就把試卷推給焦芳,“不如找李公和王公一同合計?!?p> “不用合計了,”不遠(yuǎn)的李東陽喝了一口茶,“我跟王公合計過了,這份卷子二甲第一到頭,絕對不能進(jìn)一甲!”
“本官正是此意,”王鏊也轉(zhuǎn)了過來,“此卷進(jìn)一甲,我等怕是都要致仕以謝天下!”
夏冬風(fēng)
根據(jù)于德源《北京災(zāi)害史》,正德年間是明代年間北京地區(qū)最為干旱的時期之一。本章前幾行的描寫即出自該書。 楊廷和在正德二年被任命為東閣大學(xué)士入閣,但因得罪劉瑾被發(fā)配到南京任副職,于八月份重新以南京尚書職入閣,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年,而且文淵閣在內(nèi)閣各學(xué)士序列上要稍高于東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