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畫舫在一片劃水聲中繼續(xù)前行,雖然盧明月下手極有分寸只掀了頂蓋沒有傷著船梆,可這一路行來數(shù)不清的暗礁碎石,早就傷了底艙龍骨,說不定這趟遠行結(jié)束便是它壽終正寢的時候。
天龍大陣消散的當口這天地間便敞亮了起來,兩岸崇山峻嶺依舊,水道卻是逼仄了許多,宛若小溪潺潺在這山嶺間梭巡,岸邊盡是些四五人合抱粗的古松,爬滿了三四指粗細的老藤,離得近了還能看到蒼翠松枝和碧綠苔蘚上的點點露水,星羅棋布的山石可大可小、似銳似禿點綴其中,抬頭望去半山腰上一片蒼茫云霧、似聚還散。
正是:小船吱呀輕輕擺,青山無語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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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劍入手溫潤,便好似煨得半燙的卵石,柔滑細膩,揉捏著劍柄,置身在這如畫般的山川景致中,石伢子不知怎地突然心思惆悵起來。
王家?guī)X地處偏野窮鄉(xiāng),村里孩童們的把玩之物都是由自家長輩拾掇而成,無非也就是些木刀、木槍一類,鄉(xiāng)下孩子的玩具哪里會有打磨拋光一說,毛刺飛邊數(shù)不勝數(shù),往往一場大戰(zhàn)下來,刀斷槍折尚是小事,痛的是左右兩個手掌上的木刺扎肉,第二日上床時都是圓圓鼓鼓腫脹得如饅頭一般。
等石伢子長到能夠舞刀弄槍的年紀,他爹早已故去,又是被鄰里孩童們?nèi)⌒Φ膶ο?,別人戰(zhàn)得酣暢淋漓之時,他便只有遠遠觀望的分,有時候運氣好些,拾到半片殘刀,將刀身用拇指食指捏住了,他也能手腕翻轉(zhuǎn),甩出一片凌凌虛影,口中呵呵哈嘿,獨自一人殺得好不熱鬧,只是后來被人窺見了,一群孩子先是嘲笑了一番,隨后便是一頓拳腳相加將殘刀奪了回去。
自此之后又因著家務(wù)繁瑣,對這嬉鬧玩樂的物什,心思自然越發(fā)得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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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歷了“迷魂醉心”的痛徹心扉,這不過是逾年前的近事,竟已是飄渺模糊好似前世夢幻一般,那些曾讓他無比憤慨的滿懷了惡念的鄉(xiāng)鄰?fù)瑲q,在如今石伢子的眼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不明事理、不通大體的頑童。
坦蕩仙途近在咫尺,石伢子卻是有些等不及要修行那“御劍”、“引泉”之流的仙家道術(shù),“定要好好修煉,萬不可辜負了師兄一番美意,母親一腔期盼?!?p> 沉思良久石伢子方才一口濁氣吐出,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另外三人正盯著自己的手掌目光灼灼,見到石伢子抬頭頓時一個個眼神躲閃了起來,尤其是李進,一張小臉就像是做那雞鳴狗盜的勾當被抓個現(xiàn)行,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石伢子見了心頭一愣,繼而卻有些好笑,李進與自己身份相當,估摸著也不曾有過爛漫童年,可王德第與徐望峰卻是不同了,尤其是徐望峰,詹州府首富家的獨苗,莫說是這普通的木劍了,便是金子做山、堆銀成海為徐少爺準備一場過家家的游戲想來也是極易的事情,怎么一柄小小的木劍就成了稀罕物了?
石伢子卻沒想過,縱是人間巨富,又有幾人曾親睹天仙真顏?這普普通通的木劍經(jīng)過了陳清風(fēng)的一番雕琢,便是在琳瑯滿目的都寶齋里也夠得上“仙器”二字了。
石伢子剛想與李進說“你若喜歡便拿去”,卻又想到這是大師兄見面之禮,若是莽莽然給了李進說不得要惹到師兄不悅,反正以后有的是時間,只要李進喜歡再送與他無妨。
四個娃娃心思各異地翻看著各自手中的刀槍劍戟,另一邊被冷落了許久的盧明月亦是自有一番計較。
“這次出行前師尊雖未明言,可既然讓我們二人分做兩途收攏虎子,而師尊又專心閉關(guān),這代師授徒的職責(zé)自然也是落到了我們二人的頭上,若是那《伏虎經(jīng)》真?zhèn)€如師尊所言那般神奇,我有石伢子與徐望峰在手已然勝券在握,到時候師尊不問諸事,開陽峰上還不是我一家獨大?!
這陳清風(fēng)此來又是賣弄飛劍,又是饋贈玩具,莫不是收攏的弟子太少、資質(zhì)太劣,故而打起了挖墻腳的主意?!”
盧明月在心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推斷了一番,忍不住對陳清風(fēng)一陣恥笑。
“好你個笑面虎,若是這般容易被你得手,我盧明月不是白修了這幾十年的道術(shù)?!”
想到這里,心里有了決斷的盧明月突然前踏了一步,兀自橫在了四小與陳清風(fēng)的中間,說道:“師尊嘗有言,玩物喪志,這些討巧之物收著無妨卻不可沉溺其中。”
肅聲打斷了四人的心事翻轉(zhuǎn),見到石伢子乖覺點頭將木劍收回衣襯,徐望峰他們幾個也是曬曬地支吾,盧明月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如炬地盯著陳清風(fēng)說道,“大師兄,既然師尊尚在苦等,我們還是速速動身來的妥當。”
兩句話,竟是將陳清風(fēng)之前的籠絡(luò)熱情掃去了大半。
面對盧明月無聲無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陳清風(fēng)依然是臉上帶笑,不住地點頭道,“明月師弟所言甚是,師兄我見到幾位師弟一時心喜卻險些誤了師尊的大事?!?p> “既如此,這便啟程吧~~”
“啟程?”
石伢子他們左右環(huán)顧卻有些疑惑,大樹、怪石,和這一路行來的景致并無兩樣,評書中仙人修道都喜歡住在山巔采補天地之氣,可看這緊密的樹林,卻是連一條向上的小徑都沒有,而且既然是在小船上,總得有個碼頭靠岸吧,可現(xiàn)在畫舫仿若秋葉停在了水中央,水又頗深,如何能上得岸去?
眼見四人神色遲疑,陳清風(fēng)哈哈一笑道,“爾等四人可有畏高?”
陳師兄話音剛落,石伢子的眼前便是一亮,徐望峰稍遲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笑著喊道,“未有~未有~”
“既如此,某與你們盧師兄便帶你們上天一觀我上都宮真容。”
只是盧明月對他早有芥蒂,見他左肩微沉露出邁腿的動作便搶先一步轉(zhuǎn)身微微向右平移了半步,別小看這半步,只這半步卻恰恰好好將陳清風(fēng)前行的方向擋了個嚴嚴實實。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剛要抬手便覺察到右側(cè)的天光一亮,同時一陣輕風(fēng)從左側(cè)拂過,再轉(zhuǎn)頭陳清風(fēng)已然半蹲下身子雙手將徐望峰與石伢子往腋下一夾,起身抬腿,足尖在船舷上輕輕一點,便已是離水兩丈!
“云影隨心?!”
“卑鄙!”
盧明月沒由來的一股惡氣從小腹燒起,只得夾起王德第與李進兩個緊追而去。
剎那間的身影轉(zhuǎn)換,四小哪里看得出兩人間的齷齪,不過就算看得出石伢子此刻恐怕也沒有了追問的興致。
一股不可抗拒地升力便從緊箍著自己的胳膊上傳來,拉扯著自己不斷向上,頭一次凌空飛行的石伢子雙腿被拉得筆直,輕輕踢打了兩下便不敢再動,只感覺腳下空空,一種惶恐到了極致的空虛與忐忑充塞心田,將頭埋進了臂彎里,緊抓著陳清風(fēng)手肘才讓他稍稍心安。
“修道維艱,御劍不過其中基礎(chǔ),前路上清寂、苦痛者不知凡幾,若是這簡簡單單地凌空飛行都做不到,爾等還有什么出息?!”
陳清風(fēng)一改之前平易近人的和和氣氣,聲調(diào)不高的一句評語在這高空中顯得不近人情,卻好似一道驚雷炸響在石伢子的耳邊,震得他渾身一顫,
想起老屋中母親開心的笑顏,還有那一句“你有出息了,你有大出息了~”一股子羞愧的燥熱從心底里迸發(fā)了出來,“是啊,若是連這簡單的睜眼飛行都做不到,還有什么面目留在上都宮修習(xí)仙法?”
石伢子依著大師兄的話語將頭抬起,想要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卻沒料到一陣大風(fēng)刮過刺得他雙眼發(fā)疼,匆匆一瞥只模糊地記下了一片湛藍,無奈尋個空當向下望去,卻不想望見了一生難忘的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