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大磚砌出了高拱的門洞,陰影籠罩下,兩扇城門僅僅開啟一條縫。
穿著黑色深衣的書吏,滿臉汗水,就算躲在門洞的陰影里也不管用。
酷暑的天氣,還要衣帽整齊,穿上里外數(shù)層的深衣,確實不易。
但這是太守交代的——如果不想染上城里肆虐的時疫的話!
衣服要嚴密,口鼻也要遮擋。
沒辦法,最近一段日子,四野的賤民群氓,紛紛朝城里擠,進了城隨意支個窩棚就住下,糞便滿地,尿溲亂流,沒多長時間北??ぞ统魵庋?。
有人建議把那些人都趕回城外,但消息不知從哪里傳了出去,成百上千的賤民直接聚到府衙前,哭訴城外有妖鬼害命。
太守顧忌士林清譽,發(fā)了慈悲,擱置了驅(qū)逐的建議,結(jié)果時疫緊跟著就起了。
“來了、來了!快開門!”
城里面,一個同樣穿戴嚴實的吏員,指揮著三個男人,急匆匆推著一架板車而來,板車上橫七豎八都是得了時疫而亡的尸體。
守城門的書吏立刻吆喝兵丁,將城門縫推寬。
很快,那車子便出城走遠。
“唉!這時疫什么時候是個頭?。 ?p> 一個年輕兵丁抱怨起來。
有老軍道:“什么時候?且等著吧,喬氏走了,可這北??び植皇菦]人了?憑什么輪到他白檀郡謝家來做主?如今這是咱們上邊那幾家在暗中斗法,不分出勝負,什么時候也不到頭!”
年輕兵丁嘆氣:“這我也知道,可是時疫起來了,咱們上邊那些嫡支身份再尊貴,還能因為身份就不染時疫?他們也不怕?”
老軍冷笑一聲:“他們怕什么,個個修行正法,且早就都到城外莊子上去了,只等著看太守的笑話,可憐了咱們這些庶孽出身的,還得陪著太守水里來火里去。”
年輕兵丁還待再說什么。
書吏已是不耐煩了:“快快將門合了,仔細懈怠了關(guān)防,讓太守拿住不是耍子!”
世家大族,繁衍生息,隨著其內(nèi)部的人口越來越多,各種資源自然也會面臨不足。
分貴賤、別親疏,用以分配資源,穩(wěn)定內(nèi)部,就是自然而然之事。
庶孽子弟,便是士族內(nèi)部的下層,主要承擔著如府衙書吏、兵丁、快差,以及商鋪、莊園管事之類的事務(wù),要為嫡支子弟專心修行、積攢聲譽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做為庶孽子弟,誰心里不清楚北??ぎ斚逻@是怎么回事?
在這里絮絮叨叨,就能改變什么嗎?
徒然是自尋惱恨!
書吏心里也煩,一回身,卻見官道上,一個穿著破爛,渾身泥污的老嫗,牽著一個衣不蔽體,幾乎就是在用泥土遮羞的小娃子,踉踉蹌蹌朝城門這里過來。
書吏見著類似景象,多得早已數(shù)不過來。
“兀那老嫗,快快回頭,太守有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城!”
書吏扯開嗓子,朝著那祖孫兩個喊起來。
都不用想,這兩個肯定也是求著進城躲避妖物的。
早先喬氏在時,隔三差五就要組織清掃妖精鬼魅,等到他們一走,蓬萊君桓志居然任命謝弼來做北??ぬ?。
北海郡剩下的幾家士族,明面上不好反抗,暗地里卻不再出力維護城外鄉(xiāng)民。
那謝弼上任后,據(jù)說一心一意撲在政務(wù)上,要助桓志施行新政,接連幾個月,沒有邁出過府衙一步。
這妖物沒了制約,肆虐開來也便不奇怪了。
“有妖怪、有妖怪??!”
老嫗拉扯著小娃子,發(fā)出的哭喊竟不似人聲,嗓子啞了,仍舊高亢如撕。
書吏眉頭緊皺,只覺得有針從耳朵扎進了腦袋,連那老嫗踩到石頭、絆到車轍,但總也不倒,踉蹌兩下就能繼續(xù)向前的怪異,也難得關(guān)注到。
“官人,可憐可憐老婦吧,有妖怪啊!”
老嫗來到城門前,兵丁們也已反應(yīng)過來,舉著兩支長杖,封住道路。
老嫗干枯的雙手緊緊抓住長杖的一端。
持杖的兵丁竟然有些抵擋不住,紛紛叫喊幫忙。
要知道,他們雖是庶孽出身,條件仍舊比真正的黔首黎民強多了,即便修行難得入門,也多會習(xí)練一些武者的本事。
此刻,竟被一個老嫗推得站不穩(wěn)腳步,直到兩邊各上了三個人,才堪堪頂住,不再后退。
老嫗見推不動了,便盡全力伸出腦袋求救。
“求官人慈悲,只求官人放我孫兒進城罷!”
那書吏苦笑:“城里鬧時疫,真讓你們進城,是救你們還是害你們,且不好說呢!”
老嫗聽到“時疫”二字,一時怔住,再回頭,恰見一條鱗片閃著湛藍幽光的大蛇,在她們后面不遠的一株大樹上,吊掛下來,那蛇吐著信子,一雙眼睛冷森森注視著這里,令人膽寒。
書吏此時也看到了大蛇,頓時嚇了一大跳,連帶著兵丁們紛紛腿軟!
那小兒“哇”地一聲哭將出來,頓時更添煩亂。
老嫗回過頭來,只對書吏道:“官人,發(fā)發(fā)慈悲吧!老婦全家、全村,都已經(jīng)被那蛇妖和他的子孫們吞吃了,只剩這一個孫兒,求官人開恩,讓他躲進城去吧!”
書吏又急又怕,將目光從那蛇妖身上轉(zhuǎn)回,結(jié)果只一眼,頓時驚得倒退三步,坐倒在地!
只因老嫗雙眼,竟淌下兩行血淚來!
其他兵丁也自喪膽,全都手腳酥軟,哪里還扛得住老嫗的怪力。
眼看著眾人被推得步步后退。
忽聽一聲喝。
“休要放她進去!”
抬頭看時。
蛇!
只見剛剛還倒掛在樹上的大蛇,轉(zhuǎn)瞬間就來到了眾人跟前。
眾兵丁魂飛天外。
唯有書吏因為摔倒了,卻是看到,那蛇是半吊在空中的,后面還有人的……
下一刻,董志張也意識到自己嚇到了兵丁,急忙伸開手臂,將大蛇拿得遠些,露出了他自己的身體。
這條藍鱗蛇妖,軀體最粗之處恐怕將有二尺,長度更是不止三丈,就算盤起來,一個人拿著也極難。
“此妖已死,爾等休要恐懼?!?p> 董志張如此說著,但那些兵丁哪就能不恐懼了?
好家伙,那么大一條蛇,盤起來比董志張大多了,打眼去看,一時間都很難分清到底是蛇還是人,又或者是人蛇?
那就更可怕了!
還是書吏最先穩(wěn)住了情緒,坐在地上仰頭發(fā)問:“這、這位先生,因何不讓我、我們放她進去?”
書吏指的,正是老嫗。
那老嫗也回轉(zhuǎn)身來,望向董志張,兩道血淚,掛在褶皺縱橫的臉上,顯出別樣的猙獰。
董志張也一時語塞,忙向邊上讓開一步。
眾人這時才看到,還有一名頭發(fā)花白,但面容紅潤飽滿,身高八尺,氣度非凡的老人,面色沉肅地按劍而立。
正是陳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