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峰終究是抱上去了,明明是抱著再熟悉不過的人,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抱著一包炭火,灼傷著自己的皮膚,又像是抱著一座脆弱而精美的雕塑,稍微用力就會破碎無影。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卻又帶著沉重的力量,輕而緩地拍著葉誠的背,把葉誠的頭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盡力安撫著葉誠。
兩人就這么擁抱著,直到雨水不再打下,直到黑暗重新降臨,直到靜默被葉誠打破。
“爸……媽回不來了?!?p> 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葉誠一邊說著話,一邊雙手都深深地抓握著葉云峰的背部,仿佛極其沒有安全感一般,表情極為空洞而虛無,淚水從他的臉頰滾落。
神覺者在覺醒時,會失控且本能地吸納周圍人的精神,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一般這種“吸收”不會致死,只會造成短暫失憶或精神萎靡。
但雨若生的死亡和葉誠由于極度絕望、痛苦、恐懼而造成的覺醒是同一時間發(fā)生的,這導致了一件對于葉誠來說再糟糕不過的事情。
他先是殺死了自己母親的肉體,然后再次扼殺了她的精神。
此后,葉誠更是從母親處得到的記憶清晰地得知,神覺者是能夠“保存”他人精神的,也就是說,他錯過了所有拯救自己母親的方法,親手將她作為養(yǎng)分吞噬殆盡。
“我的頭好痛,有好多人在說話,我感覺我要瘋掉了,爸……”
葉云峰緊緊地抱著葉誠,幾乎把牙齒咬碎,在他看來,讓自己的兒子落得這個下場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但葉誠沒有怨恨任何人,也沒有向任何人求救,他和自己一樣,只怪罪自己。
雨若生與葉云峰的相遇和結(jié)合是有預(yù)謀的,覺醒后的神覺者基因上會有所改變,于是有一項實驗是大范圍采集人的基因,匹配出最可能產(chǎn)出神覺者的組合。
而經(jīng)過計算,葉云峰和雨若生生下后代成為神覺者的可能性為百分之百,再加上神覺者的誕生必須是由自然生育而成,所以雨若生才去接觸葉云峰,試圖得到他的遺傳基因。
但計劃的執(zhí)行出了差錯,雨若生先是真的愛上了葉云峰,然后又對自己孕育的孩子產(chǎn)生了真感情,但由于想要保護葉誠,不讓他成為神覺者,就需要研究所的資源。
所以雨若生和葉云峰坦白了一切,兩人借著推進計劃的名頭,對葉誠進行了“治療”,限制了他的能力,拖延他的覺醒,而申難則看穿了這一點,向上面申請了另外一個計劃,得到許可和派來的“十衛(wèi)”作為護衛(wèi)后突然發(fā)難,帶著記錄葉誠覺醒過程的資料全身而退。
“??!”
葉誠發(fā)瘋一樣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和臉,表情駭人至極,要不是此刻葉云峰抱著他,可能他現(xiàn)在正在把自己的頭往地上砸。
“爸,我好想死啊!”
覺醒后的葉誠思想在無限地延長,現(xiàn)實中的一秒可能對他來說是一分鐘,一個小時,甚至一天,無數(shù)他人的想法和感情劇烈沖突的同時在腦中浮現(xiàn)出來,這種感覺更甚于任何一種酷刑。
鼻血從葉誠的鼻子流出,他的眼睛上全是血絲,大腦在不斷的破壞和再修復之間循環(huán),而這痛楚對于葉誠來說甚至是一種保持神志,區(qū)別自己和他人的手段。
“我真的不想活了,爸,但是媽不讓我死?!?p> 葉誠捏住父親的手,將其拉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此時他的神情極為恍惚,說話的聲調(diào)時高時低,時而尖銳而憤怒,時而毫無感情。
“我看到了,媽不恨那個人,只是很遺憾,很悲傷我們的別離,但是我不在乎了,我要用盡一切辦法殺了那個人,我會追他到天涯海角,要是他轉(zhuǎn)生輪回,我也會找到他,再次殺了他,直到世界終結(jié),直到死亡來到我的身旁,我要殺了他,殺了所有和這件事有關(guān)的人,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葉誠喃喃自語著,用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動作,一步一步地走向走廊盡頭,他的人格在一點點地崩塌,逐漸倒向申難所希望的那個方向,被仇恨,痛苦,憤怒,一切負面情感所控制,成為一具只為復仇而活的生骸。
已經(jīng)不再抑制自己,葉誠放開身心,從抗拒到主動吸納起周圍人的精神來,不管他們的死活,不管自己的死活,一切只為了變強,然后復仇。
一只注射器插在了葉誠的手上,葉云峰抓著葉誠的肩部,彎下腰去,抱著只有自己胸那么高的兒子,雙眼緊緊地閉著,表情極為沉痛,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自責。
葉誠身體軟下來,倒在葉云峰的懷里,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的兒子,又用能力托起自己妻子的尸體,窗外電閃雷鳴,陰影打在垂著頭的他的臉側(cè),顯得他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guī)覂鹤雍推拮踊丶?,這里就交給你了?!?p> 藍七三把手從藍輕語已經(jīng)復原的胸膛上收回,站起身來,他看著葉云峰塌下去的肩膀,久違地嘆了一口氣。
“等你做完手術(shù),藍家可以接收你的兒子,我能保證他的安全?!?p> “不行,那樣的話總有一天,他會猜出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再次卷入紛爭,陷入仇恨,我會讓這件事仿佛沒有發(fā)生過,雨若生是死于意外?!?p> 說到這里,葉云峰抬起頭來,他不再流淚,也不再頹然。
“上城會吃人,沒有自由,到時候,就讓我的兒子忘了這些事情,去下城當個肅正官吧,他不需要背負任何東西,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自由地活著?!?p> 話音落下,葉云峰帶著自己的一家三口漠然地消失在了黑暗中,藍七三就這么看著,一言不發(fā),直到樓下響起救護車的警笛,他才揮動手指,把可能再也醒不過來的藍輕語托起,消失在了走廊里。
世界定格在了這個瞬間,十八歲的葉誠靜默地流著血淚,站在一旁注視著,他的記憶已經(jīng)完全恢復,吸收了母親的記憶,已經(jīng)與母親靈魂徹底融合的他清楚地知道了當時發(fā)生的一切,以及之后發(fā)生的一切。
他知道了自己無時無刻的憤怒,沒由來的對于罪犯的憎惡,以及對規(guī)矩的病態(tài)遵守都來源于這個自己沒有遵守與母親的約定,最后害死隊友,親手弒母的雨夜。
排山倒海的憤怒,自我厭惡,絕望和痛苦從心底涌現(xiàn),葉誠此時甚至覺得死去還能算是一種解脫。
但他沒有情緒失控,沒有發(fā)狂,沒有自裁,因為他知道,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父親也算是天縱英才了,分割神覺者精神的方法我從來沒看到過,他居然一個人就辦到了,如果有機會真想和他聊一聊啊?!?p> 行亦難也在一旁看完了這場悲劇的發(fā)生和結(jié)束,但他卻并沒有對葉誠的經(jīng)歷有任何的感慨,反而對葉云峰產(chǎn)生了興趣。
“可惜天才一般都不長命,父親和母親都死在上城,這就是你那異常仇恨的來源,就算被分割了精神,也潛藏在意識的深處?!?p> 葉誠仍不回話,他父親給他留下的“封印”已經(jīng)破碎,此刻他已經(jīng)變?yōu)榫裢暾?,覺醒完全的神覺者,沉積多年的記憶和感情需要時間進行處理,但他一點失控的征兆都沒有。
他都有些驚異自己精神的承受力,甚至以往對自我的懷疑都一并消失,腦內(nèi)一刻不停響徹的喧鬧雜音毫無影響,他人的感情和自我的感情被區(qū)分開來,精神狀態(tài)穩(wěn)定無比。
如果葉云峰未能將葉誠的精神分裂并封印起來,那么走向瘋狂是葉誠唯一的道路,但六年的緩沖讓葉誠的精神已經(jīng)成長得強大而堅韌,此刻能抱有自主自我,有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行動。
他伸出手,仔細地端詳了一會,三層不同的獨特視界和絕對的掌控感告訴他此刻他是在自己的精神空間之中,而行亦難亦不是幻覺,而是真實的存在。
葉誠看向行亦難,隨著他的抬頭,景物開始扭曲變化,變成葉誠家中客廳的樣子,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大約已經(jīng)明白了混雜進入自己精神世界的行亦難是怎么來的。
“從一開始你就盯上我了,對嗎?”
行亦難也在邊上的沙發(fā)上坐下,伸手拿起了客廳的遙控器,隨著他的隨手按下,電視開始播放其葉誠來到清城時,與那個安檢員對話的畫面,她微笑著說話,眼中卻閃過一道白芒。
緊接著,電視機以驚人的速度刷新著不同的畫面,有在街道將葉誠向后拖拽的路人,有失去神智的陳樂,有在集市疏散,驚慌失措,從葉誠身邊路過的路人,有在小巷中和葉誠對峙,身受重傷的迷失者。
這些人唯一相同的點,就是在某一刻,他們的目光都注視過葉誠,眼中都有那一絲陰魂不散的白芒環(huán)繞。
“對,我的孩子,我從一開始……就注視著你,我的目標從始至終……就只有你?!?p> 行亦難轉(zhuǎn)頭,用那種慈祥而眼睛卻冰冷無情的微笑表情注視著葉誠,眼中白芒閃動,語氣安然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