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蘇亞老家臥室的墻角放著一只漆黑而陳舊的茶壺,也就是過年的那幾天收拾屋子的時候再次找出來,馮蘇亞才想起了它的故事,對于他來說非常的值得一提。
那茶壺的漆黑是因為它外面包裹上了一層黑黑的煙焦油板結(jié),它是有些破舊了,身上還有好幾處傷痕。像一個臉上布滿皺紋的老人,它的心里卻沉積了幾十年的故事。那歪了的嘴似乎要說出話來,就仿佛要說話剛剛錯開口的人。又像肚子痛在喘氣呼吸,的確,它的肚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通了個洞。
這茶壺是馮蘇亞從奶奶那里得來的,它可不是現(xiàn)在一般的鋁或合金的茶壺,它是很久以前一個姓季的師傅用生鐵手工打成的。因為這壺把上有個鐵印,可是馮蘇亞從未曾見過這附近存在和遇到過季姓的人,他以為這師傅一定是姓李,他無可考證,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不過后來他想季姓是應(yīng)該有的,的確是有的。
它很沉,當(dāng)然是相對于現(xiàn)在的那些輕薄的鐵皮壺而言。然而,正是因為有了這結(jié)實的身子骨,它才挨到今天,以至于傷痕累累,稍有錯位。本來它是要被馮蘇亞的奶奶當(dāng)廢鐵一塊兒賣給收破爛的人的,幸而馮蘇亞看見了要了過來,它才幸免于劫難。正因為如此馮蘇亞得到了更為珍貴的東西——奶奶講的關(guān)于它的故事。
真的,它和馮蘇亞的緣分就在馮蘇亞看見它的時候,正是那張歪了的壺嘴兒讓他感覺到它有些東西要說出來,所以馮蘇亞才從廢品堆里把它搶出來。盡管這討了收破爛的不快,但馮蘇亞還是很欣慰的。
馮蘇亞的奶奶是個童養(yǎng)媳,十歲那年他就嫁入歸姓了馮家,取名自珍。馮蘇亞的爺爺并大不了她幾歲,那時的馮蘇亞的家族還算是興旺。馮蘇亞的奶奶告訴他,那時一大家子的人全都在家,祖輩的兄弟姐妹們及姨太太,姑姑,太爺爺?shù)热畮兹恕?p> 馮蘇亞的奶奶說,那時的她一大清早起來做一家人的飯都要花很長時間,而且還要做許多的事,從小就很勞苦。吃飯的時候,大圓桌子都要支上三張,還不算那些長工短工伙計們的份兒。馮蘇亞聽了奶奶的話后竟想不到從前的馮府是那樣的興旺和熱鬧,只是能從今日的大宅院里偶爾尋到一絲絲的痕跡,就連“馮府”二字也被誰家偏房內(nèi)人從大院雙開合的木門頭上摘去做了案板,如今就連兩扇大木門都被子孫們瓜分散盡,早已找不到一點古舊的韻味,這就是馮蘇亞的奶奶所說的了。
也就是馮蘇亞的奶奶十歲那年的一個秋天,她得到了那把茶壺。那一天該是接近秋末了,天有些冷,馮蘇亞的奶奶拽著竹籃到田地間去找豬草,天空是那樣的灰暗,陰沉沉的,似乎就要下起大雨來。馮蘇亞的奶奶一邊割著豬草,一邊不停的搓著手取暖。
忽然,她聽見一陣哭喊聲,那是一個女人在哭喊。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光頭老漢正在趕著一個花短衫衣服的女人打,還不停地喊罵著。那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四川話,那女人也不時的回罵,也是四川口腔。那可憐的女人哭喊著撒丫子奔過來,那漢子不斷追趕。馮蘇亞的奶奶從田里站起來時,她看到那是村頭燒磚的一家四川人。
那漢子說了句什么但沒有再追上去,于是那女人得于跑遠(yuǎn)了。那個男人便罵著走了回去了,馮蘇亞的奶奶看見那個可憐的女人把鞋子跑掉在了田埂上。于是她把它們拾起來收著,她打算等一會割完草再送回去。
待到馮蘇亞的奶奶割完草,那天空便扯起閃來,轟隆隆的打著雷。她把鞋子提在手里,背著沉重的竹籃往家里趕,雨已經(jīng)大滴大滴的砸在她的身上。好大的雨??!她跑了一會兒就像剛剛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天昏地暗的,她顧不得去送鞋子了,徑自回了家。
太爺爺,姨太太,太姑姑,爺爺?shù)仍缫呀?jīng)等候在家里了,一見她回來便數(shù)落開了。
“你怎么不早點回來,大雨把你澆死了……”這是太爺爺說的。
“大家在等你做飯呢!你該早點回來……”姨太太說道。
只有馮蘇亞的爺爺知道這是他將來的媳婦,便走過去平靜的說:“還不快去換衣裳——煮飯,快去?!瘪T蘇亞的奶奶見慣了這陣勢,只是一直低著頭。一旦馮蘇亞的爺爺發(fā)了話,她便像是得了令牌似的趕快而去。
大家才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反正是馮蘇亞爺爺?shù)南眿D,由他來吩咐,再合理不過。那時馮蘇亞的爺爺剛剛十六歲,但是在當(dāng)時也是一個大人了。
天黑了,大家吃了飯便散去。女工領(lǐng)著太爺爺和姨太太的兒子玩耍,有的同馮蘇亞的奶奶在刷那山海關(guān)似的碗,也有掃地抹桌子的。待到人安靜多了,她才想起那雙扔在瓦檐下的淌水溝里的鞋子,她疲憊的走到外面用玉米棒的骨頭搓干凈上面的泥,就著的是那一溝還在滴答的雨水。涮干凈了,拿到灶膛里邊烘烤著邊看,那是一雙巧手刺繡的繡花鞋,上面繡著一對鴛鴦,栩栩如生,仿佛要從鞋子上飛躍出來一般。
第二天,天剛剛擦亮的時候,她就早起來燒好了水。趁著大家還在睡覺,她叫了個女工來吩咐了一番,便拎著那鞋小跑到村東頭那瓦窯去。馮蘇亞的奶奶雖然是個小腳,但是她跑的倒是很快。不一會就到了,她走上前去敲那門,手一碰到門板便開了,沒有人,卻是一屋子的灰味。
她跨進(jìn)了門,她想他們一定是上瓦窯去了吧!她打算放下鞋子就走開,然而她發(fā)現(xiàn)這昏暗的屋里什么都沒有了,以前的蚊帳啊,床啊,臉盆和桶什么的都不見了,除了那些充當(dāng)過桌腳與床架的碼放著的磚塊。他們莫非不是搬走了?她疑惑的拎著鞋子上了瓦窯。瓦窯空了,是前天出的窯,磚瓦都運走了,剩下的只是些廢舊的磚頭破瓦??諝饫镞€彌漫著煤炭灰的味道,窯口還有一溫余熱。
人的確是走光了,馮蘇亞的奶奶茫然的拎著那雙漂亮的紅鞋子,看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她無意地抬起頭來,似乎要回憶什么。當(dāng)她的目光走游了一遍,落在窯口子上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嗵—嗵—嗵”地一個東西搖擺著砸在窯口磚上,馮蘇亞的奶奶嚇了一跳。
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把茶壺,那一把茶壺就是如今的這一把。當(dāng)時馮蘇亞的奶奶想他們怎么就忘記了這把茶壺呢?最后她把它拎回家了。那時這把茶壺還是七八成新呢!然而,那一家人到底是走了,且不再回來了。
有人說他的女人偷了男人,也有人說他的女人罵他偷婆娘。奶奶不得而知,反正再也沒見過。據(jù)說是夜里走的,走得很急。然而,奶奶總算有了一個茶壺了,而且還有一雙大紅的鞋子,這便是這茶壺的來歷及第一個故事了。
自從馮蘇亞的奶奶得到了茶壺后,那便是她到馮家來的一個比較顯眼的私人物品了。太爺,姨太太們都承認(rèn)那茶壺是她的了,她便用它來燒水給大家喝。馮蘇亞的奶奶每天把它擦拭一遍,對它十分的愛護(hù)。
然而這壺的的命運似乎注定是動蕩的,天生的苦命。它的到來似乎預(yù)兆著什么,又要留下什么。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大戶人家的人都忙著準(zhǔn)備過年,馮府自然也忙開了。
太爺爺少不了要花些錢,那是歲子錢,一歲一花,是值得花的,太爺爺是這么說的。雇了幾個短工來,修了樓,翻了新瓦,重新漆紅了大宅門。一切妥當(dāng)?shù)倪M(jìn)行著,不消幾日就到大年了,大家在心里默默的藏著一份自己的喜悅。
那時的年關(guān)不像而今的這樣熱鬧紅火,炮竹聲是很少會有這么熱烈的。偶爾有一兩聲,也是沉默而清晰的。不過家家戶戶都掛上了鮮紅的對聯(lián),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火云。永遠(yuǎn)快樂的自然是孩子們,馮府每一個人都在忙著,哪怕是太爺爺都在指揮著。
一日的傍晚,馮蘇亞的奶奶用竹籃子背著碗去菜塘子里洗去了,太爺爺,姨太太,太姑姑們都在飯后閑談,馮蘇亞的爺爺正在自家的藥鋪子里看書。那個藥鋪子只是靠在大宅門右邊的一個小間,也不知何時起它就存在了。
馮蘇亞的奶奶說那是太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模誀敔攺男【惋栕x醫(yī)書,十三歲就出柜掌臺,隨父行醫(yī)。因為各得其事,忙碌了一天,大家都有些困了。
天漸黑了,門外響起了一陣躁亂的聲音,有人匆匆跑過去了,有小孩哭的聲音,有鐵器碰撞的聲音,還有馬蹄飛奔而過和人的聒噪聲。大家正納悶發(fā)生了什么事,馮蘇亞的爺爺從藥鋪里奔了回來。
“不好了!外面很亂,黑蜂那一幫子土匪搜年貨來了!”他大驚失色的喊道。大家一聽都從座上彈起來,如臨大敵。
“這可怎么辦???!一個男工都不在。我想著過年了,讓他們回家團(tuán)圓去,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碧珷敔敯l(fā)了話,大家都很著急。
門外亂了一陣,漸漸平靜。有人急急的打門,長工張媽害怕的哆嗦著去開門。到了門口,她先顫抖著向外喊了一聲,原來是馮蘇亞的奶奶回來了。張媽趕快放進(jìn)來,然后迅速的拴上了門,拍了拍胸脯喘了口氣,而馮蘇亞的奶奶徑直奔到了堂屋。
“是黑蜂一幫,二十三人,帶了大家伙,沖張家去的?!瘪T蘇亞的奶奶很急的說。
大家又是一陣焦急,太爺爺忙著踱來踱去。姑姑,姨太太們已經(jīng)忙著去收拾東西去了。馮蘇亞的奶奶站在那里,背上那籃子里剛剛刷完的碗滴答著水淋濕了她。馮蘇亞的爺爺讓她把碗放著去,她才背著一籃子碗去了廚房。太爺爺及馮蘇亞的爺爺?shù)葞讉€伯仲們急忙議論了一番后,大家才各自散去。
最后的結(jié)果是暫時逃到后山林里,因為黑蜂一幫是見人必殺的,大家不得不收了細(xì)軟從后門溜走。然而,許多的貴重大物件自然是無力而為的,什么都顧不得了,況且領(lǐng)頭的黑蜂是有槍的。
大家還不到山林,就有人竄到了馮府,那家伙不僅僅是沖著誰家去的,他們搜村來了!大概是許久敲不開門,對天放了三槍。有人用飛虎爪上了門頭從里面開了門,那伙人便進(jìn)去了。那些畜生亂搗鼓了一氣,搶走了所有能搶到的東西,那茶壺就在這陣亂砍中受了一刀。不一會兒,西樓起了火,大家忙奔了回來,因為放火說明土匪已經(jīng)離開。
趕死趕活奔到了家,大家便急急忙忙的找來桶和盆,那些木頭的家伙土匪是不會顧及拿走的。女眷們又找了些人來,雇工們也不近不遠(yuǎn)的趕來幫忙。好一會兒,火才撲滅,大宅已經(jīng)是燒去了半數(shù),大家都很傷心。各自安慰了一陣,聽說張家是死了一男兩女,大家邊哀傷著張家,邊慶幸著自己的人還活著,然后便去把藏了的東西都找出來。
所有的東西幾乎沒有一樣幸免,就連柱子也被砍了幾刀。唯一還有算是完好的就是做飯的大鐵鍋和那砍了一刀的茶壺,這便是馮府衰落的病根。所幸的是,還有大宅門和藥鋪子是完好的,只是有人把藥撒了一地。大家仔細(xì)收拾了一會,便聚在一起商量以后的事。
糧食是不在馮府的,太爺爺一向是有頭腦和準(zhǔn)備的人,搶去的糧食只是一小部分。他把地倉布置在了村西頭的老孫家,只是馮家的男子和老孫知道。那一天,太爺爺和大家一夜坐到了天明,由于燒毀的嚴(yán)重,再建也是耗費更多,最后的決定是搬走。
大家拿出了所有的錢,還添上了女眷們的賣彩錢(賣首飾的錢)才湊夠了買下遠(yuǎn)離村子的一座舊宅,那可是小了許多的,然而也是迫不得已。過了幾日便也就搬過去了,是在那邊過的年。因為太爺爺覺得這邊實在是晦氣得很,便雇了一個長工守著。
那家人住了進(jìn)去,其實不付工錢,只是讓他家住著,每年給他家?guī)灼ゲ己蛶捉锶?。那家五口子住在大宅里倒是十分寬闊。哎!可惜的是,只是他們在這邊過年的時候,那邊的村子里卻是草紙,冥幣漫天飛舞,太爺爺最怕這個了。
那茶壺自然隨著馮蘇亞的奶奶一同遷移了過來,馮蘇亞的爺爺覺得晦氣,扔了一回,又被他奶奶撿了回來。太爺爺說:“也只有它了!留著吧!不關(guān)它的事?!瘪T蘇亞的奶奶依舊用它來燒水給大家喝,馮蘇亞以為那水一定很不是滋味。這壺雖然被砍了一刀的痕跡,然而它還是和那些故事一起被留了下來。
這茶壺刻上了這一刀也就是畫上了咒語的魔器,仿佛是一種預(yù)兆,從此馮府便不再有泰和安寧的日子。然而,這在那動蕩的歲月里,人的命運便是壺的命運,壺的命運自然勝過于人,人可就不會有壺那么幸運了!就這樣,它才在人世間輪流了一番,還可以留存至今。
從此,馮府就少雇了工人了,凡是各自能做的活,大家都自覺的去做。日子是有些不舒坦,畢竟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安逸和闊綽,大家都提著點心過日子了。太伯伯與太叔叔去了趟省城回來,說是造反了,軍閥們都在省城里游竄。大家都恐怕打到這里來,然而,許久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里搬起來的石頭。外邊道是沒有什么事端可以發(fā)展,這邊卻吹起了羊角風(fēng),土匪地刮子橫行霸道。
馮蘇亞的奶奶照例用那個水壺煮水調(diào)茶,它也是便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溫火的熱情,高興了直呼呼喘氣,或者幸福的淌著汗。太爺爺不再每日里躺在長藤椅子上面烤黃太陽,抽那用黃銅雕刻的小水煙壺里黃紅的香煙。他常常在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在田間走走,有時還干干活,以前他是用不著這樣的。
女眷們也沒有閑著的人,學(xué)編學(xué)織的都有,大家都自己主動地為這個大家出一份力。誰都沒有給馮家丟臉,從上到下都是有骨氣的人。馮蘇亞的爺爺照例每日一個來回的到老村里打開藥鋪子,抓藥,看病,兩餐自然是馮蘇亞奶奶的來回照顧。
馮家的日子確乎是有些緊了,但是三大張桌子仍舊排在一個飯?zhí)美?,按照太爺爺?shù)恼f法是四世同堂。只是菜已經(jīng)不能和先前一樣的比了,這些都不要緊,馮家還算是團(tuán)聚的。
太爺爺漸漸的老去了,他慢慢的走著,但農(nóng)民的骨頭使他像一座大山一樣的屹立著,他就是馮府的大山。轉(zhuǎn)眼馬上到了太爺爺?shù)膲壅Q,大家都很重視,盡管所有人都有難處,太爺爺也一樣,但沒有人會說不做壽誕。因為太爺爺畢竟是大家的太爺爺,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成為太爺爺?shù)摹?p> 沒有什么熱鬧的準(zhǔn)備,就到了祝壽的日子。這一天,大家都還是湊了些酒菜,滿打滿地上了三大桌,一樣的放了些鞭炮。老村的本家也過來了些人,不多不少有了份喜氣。
日頭漸漸挨著西邊了,大家集聚在院子里開心的聊著等待著壽宴,太爺爺坐在堂屋口的大桌子上。他瞇著雙眼看著院子里的大樹拉長了身影印在桌上,滿足的點了點頭。大家輪流的給他祝過壽,便開始高興的吃飯了。這便是太爺爺最后吃的一桌飯,也是馮府最后的一次大宴會。
宴會后,大家陸續(xù)散去,太陽站在了山頭。太爺爺正躺在那張長躺椅上抽著煙,大家在收拾著家伙。一只貓咪竄下房頭,碰了桌邊不知道是哪個孩子放的危險的碗,“卡啦”一聲,碗碎成了四瓣。大家的心里都“咯噔”,都向太爺爺看去。碎碎(歲歲)平安,碎碎(歲歲)平安,女眷們忙安慰的念叨,之后大家便又各忙其事去了。
“嘭”地一聲,大門被踢開了,橫沖進(jìn)來一個黑塔似的大漢,一對開懷大襟在風(fēng)中來回的扇著,雙手背著,右眼上罩著個黑色的布眼罩,兩腿那么一扎,立得像座泰山。
“爺們今天路過,特來‘討口飯吃’”,那人雷吼似的說道。
女眷們早已嚇得躲進(jìn)了房去,太叔叔太伯伯忙向太爺爺靠去。
太爺爺早已掙扎起來,憤怒的看著那家伙,問道:“小子!你想干嘛?”。
“老東西,你想要錢還是要命?”那家伙臉上橫肉一挑,直著眼掃到太爺爺?shù)纳砩稀?p> “你這個狗東西,老子和你拼了!”太爺爺憤怒的發(fā)著抖罵道,使勁把銅水煙斗向他擲過去。然后就要沖過去,太叔叔太伯伯忙拉住他。
那家伙只一側(cè)身就躲開了煙斗,然后氣勢洶洶的向門外一招手,呼啦啦地沖進(jìn)來二十幾個人。全像從地上冒出來的魔鬼,就等著魔頭一聲令下,全撲向羔羊似的善良的人們。
太爺爺心里著了火,而且是燒得很旺,燒的臉都變了樣,痛苦的開始蜷縮。
“上!”那家伙目中無人地又一次招手,那伙人全沖進(jìn)房里。女眷們驚叫著全沖出來,被推了和太爺爺一堆的站著,一個個篩糠似的抖著,臉白得像張紙。房屋里傳來了翻箱倒柜的聲音,打破碗掀翻盆和砸爛鍋等的尖銳的刺耳聲。
“畜生!”太爺爺喊了一聲,便昏倒在了椅子上。那群土匪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他們收走了一切,打爛了一切,馮家的人被圍著眼睜睜的看著,任那些家伙持槍亂竄,大家只顧著呼叫著搶救太爺爺。
不多時,那伙人就走了,大家都又才清醒過來,擦去了淚水和汗水,呼喊著太爺爺。太爺爺睜開了眼睛,笑著看了大家一會,開口說了些話,聲音漸漸輕去,太伯伯湊著耳朵聽著,邊抹著淚花。忽然一股鮮血冒著熱氣從太爺爺口里流出,他笑著閉上了眼。馮府哭成了一片,這邊月亮涼涼的升了起來。
太爺爺走了,馮府仿佛忽然間失去了支柱,空空的,一切都是空空的??湛盏恼?,空空的響聲。給太爺爺陪葬的東西,除了他生前用過的器物,那黃銅煙斗也在其間。一口薄棺放了幾件不太貴重的葬品,還有他一生愛讀的一些書,包括《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等。
風(fēng)哭了,雨也哭了,樹木凄凄,荒草輕揚。又是一個空宅的感覺!在守祭的日子里,大家常常夜半驚夢而起。馮蘇亞的爺爺便是很虛驚的那一個,一夜多起三四回。守著清風(fēng)過日子,看著屋檐頭的雨滴打在墻角的破瓦罐中,“嗵嗵”地響,大家都失神地坐著看??茨翘炜诊w過的群鴿,看那太陽慢慢的上升,看那月亮漸漸的落下,看花開了又?jǐn)。礃淙~隨風(fēng)飄落。一天天的算著過去了,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馮府了,和別的清苦人家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只是少了別人的一份面對與適從。
馮蘇亞的奶奶還是從爐膛里掏出那個鐵茶壺,鍋被搗爛的時候它被壓在了下面,那壺把兒斷了一邊,搖哩晃蕩的,身上擦了好幾個道子,像被鞭打過的人的身體。
“就只是它了!嘿!就它了”馮蘇亞的奶奶說道,馮蘇亞的爺爺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的用鐵絲把茶壺把兒絞上,搖了一搖,穩(wěn)當(dāng),遞給了馮蘇亞的奶奶繼續(xù)給大家煮茶喝。馮蘇亞的奶奶說他爺爺那年月里喝茶就像曾經(jīng)的太爺爺,喝一口,皺一下眉,咽下去,又重來一回。
后來漸漸的不能夠在維持這樣的大家庭的生活,幾個長者們再三決議,賣了這座宅子,大伙兒分家!誰都會料到將來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是到了這個時刻大家還是忍不住的哭了。賣宅子的錢并不多,這年月里房子自然是不值錢的,只能夠分成極少的份兒。于是,大家決定把錢分給遠(yuǎn)離的人。
大多的女眷拿著那象征似的錢,默默流著淚回娘家了,一起走的還有男人,什么也不肯要,挎著個包,扶著自己的女人走了。太叔叔太伯伯們含著淚親自送走,一回回地在眼淚迷蒙中喊道:“老三,過節(jié)回來……”,“老五,有空回家……”,“老七,要好好的過下去……”。每句話還沒有說完,淚就已經(jīng)濕了半只袖子。
剩下的人還是又回到了馮府老宅,只算是半個宅子了,好在還有個家,大家都還是辛苦的過著日子。
這壺又逃過了一劫,留了下來,但是往日的馮府卻是已經(jīng)不在了,只是留下了一絲絲的痕跡。馮府從此就改叫馮院了,后來的年月這也倒是太平安穩(wěn)。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八年,然而遠(yuǎn)去的人們幾乎很少回到這個家來,這是不消說的了。太伯伯老了,本來就老的太伯伯在這八個冬夏中更加的老了,像年久的老樹根,又像只老燈籠,輕輕的亮著微微的光。
第九年中,太伯伯病得很厲害,太伯伯說要把馮蘇亞的爺爺與他奶奶的婚事給辦了,大家都很明白這話,都同意了。擇了個吉日,好好的辦起來。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熱熱鬧鬧的一個院子,馮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派頭了!高高興興的辦了,完成太伯伯的心愿。遠(yuǎn)門的請?zhí)窃缇鸵呀?jīng)放出去了的,
太伯伯日日念叨:“怎么還不回來啊?怎么還不回來啊!”,馮蘇亞的奶奶和爺爺暗暗流了好幾回淚,太姨們勸慰著,馮蘇亞爺爺?shù)挠H弟弟二伯也很難過。這鳥兒要是飛遠(yuǎn)了,或許就在外面安了家,便不再回來了!
第二年不到,太伯伯撒手歸西了,太姨一個人便更清苦了,只有馮蘇亞的奶奶能和她說說話了。說那些許多許多年前的馮家的故事,馮蘇亞的奶奶說,每當(dāng)太姨說到這些的時候她還會很幸福的笑一下,但是一會兒又嘆一口,便更加的愁眉苦臉了。
那茶壺到是咕嘟嘟的終日里吹著水響,就像當(dāng)年太姨講話的樣子。過去了那么些年月,它的肚子里不知裝過了多少的食物,竟分不清是茶壺還是鍋了,反正都一樣,只是能給人帶來方便,而大家卻不止是把它當(dāng)成有用的東西而已!
后來這壺便不再有閑的時候了,除了煮水與食物以外,外出干活必是盛滿水拎著田間地頭的到處轉(zhuǎn)的。二伯更是愛之不舍地用來溫酒,一家人似乎已不再能分得開來,就如同這壺一樣隨著馮家一尺一寸不分離,既皮實又實用。
二伯和同村的老陳家的女兒有了互相愛慕的心了,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玩耍著長大的,自然少不了生出愛慕之情。這邊男的英俊魁梧,那邊女的也是出落得如花似月般的美麗。況且馮陳二家又有著深厚的交情,這段姻緣自然不用再怎么說了。陳家也倒還是比較認(rèn)可他們,只是由著他們?nèi)ィ说朗菢返米杂伞?p>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便是少不了的。一個英俊雄健,一個嬌媚溫柔。馮院隔著陳院不過幾百步,白天雖然各自忙自家的活,但是到了晚間便還由不得人猜去了。二伯忙完自家的活也常常去幫助陳家,陳家也不說什么,就算是承認(rèn)了半個勞動力。陳姑娘在二伯忙的時候也常過來討教太姨女紅,直到太姨去世后還來和奶奶比鞋樣兒。二伯便少不了有合適的巧手縫制的新布鞋穿了,人都比任何時候精神了一截。
見面便時常在月下了,即使是黑夜,兩個人都會很快看到對方。兩人卿卿我我甜蜜著,兩家決定來年打春就把喜事給辦了。這不大不小的兩個人總不能東不成西不就的,讓別人說閑話也不好。這里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那是自然羨慕了別人。
盼望著,盼望著,這壺肚里的水就又要快換一歲了,它依然咕嘟嘟的吹著泡兒。
一天的上午,二伯正在田間做著活,一邊心里想著陳姑娘和別的事,一邊賣力的干著活。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的急急忙忙的奔了過來,幾次欲跌倒在田埂上,但他飛快的不顧命似地跑向二伯。跑到二伯身邊,他撲上來一把抓住二伯的雙臂顫抖著搖著二伯,二伯忙放下手中的鋤頭扶住他。他渾身顫抖的厲害,就像是被惡鬼追趕一般似的,大口的喘氣,急的流下汗來。二伯扶住他時,他慌慌的用手袖好似無力的慢慢揩了一把汗。他咽了咽喉嚨,但分明干的難以上下活動。
“順子,怎么啦?慢慢的悠著點兒說?!倍届o的說道。
“嗯,嗯——嗯……”順子急得的說不出話來,還直顫抖和喘得淚流滿面。
“悠著點兒,順子,慢慢地講?!倍催@陣勢也就知道出了事了。
“快——回家……”順子只擠出三個字來,然后又急急的的喘氣。
二伯提了鋤頭就快步往家里去,順子忙跟了上來。二伯手里依然拎著茶壺,還有半壺茶水。走不多遠(yuǎn),順子緩過氣來,他趕上了二伯。
“二叔,不能回家!”他一把抓住二伯的手里的壺把兒說。
“怎么了?你順子一會叫我回,一會又叫我不回的。”二伯問道。
“二叔,白閥子闖進(jìn)村里來了,是從省城來的,開了八九張大車來。”
“那又怎么樣?怎么就又回去又不回去的?你倒是快說”
“他們抓人?。〈笫灞唤壣狭?,我便急急地逃了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的,真的?!?p> “這個……那我得先回去看去?!?p> “不行,萬一連你一塊抓去……不能回……這可……”
“順子,我得回,我哥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白看著他被綁了去,我得回去親自看看。我這就走了,你先到山地里避一避,千萬不要早回來。”二伯說完把順子一推開,便跑了回去。順子呆著哭了一陣,抹著淚花奔進(jìn)了山地里,一會兒就不見了。
二伯剛沖進(jìn)院子,馮蘇亞的爺爺看見早喊了一聲:“弟,快跑!”,好幾個白色蓋帽的兵便撲上來捉住。
“滾開!老子不跑?!倍囊宦暫穑∈谴蛄藗€霹靂。那一旁的軍官走向二伯,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的點了點頭,他比二伯還矮些。
“你是他兄弟?”那軍官指著馮蘇亞的爺爺猜問道。
“是!你想怎樣?”二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卻不表示什么,轉(zhuǎn)身向著馮蘇亞的爺爺。
“上邊司令說了!我們干軍隊的,也不能害了百姓,所以我們一戶只選一個人呢!你去還是他去?”他那戴著白色手套的指頭在馮蘇亞的爺爺和二伯間點了點。
就在這時間,院子里陸陸續(xù)續(xù)的綁進(jìn)來了一些青壯年,大家都憤怒的看著又急又火,然而又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讓我去!”馮蘇亞的爺爺說,“就我去”。他生怕軍官不答應(yīng)又強(qiáng)調(diào)一遍。
那軍官似乎有些失望,馮蘇亞的爺爺畢竟因為操勞老去很多,不遠(yuǎn)處他的三個孩子正在馮蘇亞的奶奶手里摟著,他們都靜靜地看著一切,臉上帶著淚水無聲的站著。他們分別就是將來馮蘇亞的大爹,二大爹,三大爹,從老大到老三年齡分別是六五四,只差一歲。聽到馮蘇亞的爺爺要去,馮蘇亞的奶奶焦急了,又怕又擔(dān)心。二伯什么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到馮蘇亞的爺爺身邊給他解了繩,兩個兵正要上來阻擋,被軍官一個手勢就退了回去。
“哥,你不能走。三個孩子要你養(yǎng),嫂子要你活,村里的人們需要你治病。你留下來,我走!”二伯鎮(zhèn)靜的說道。
“你怎么這么糊涂!你去干什么?陳家那邊怎么辦?要怎么交代?沒幾天日子了!……”馮蘇亞的爺爺一聽到他那樣說就急了。
“不,哥,我很清楚,你不用說了,告訴秀蘭另找個好人家,我對不起陳姑娘的一片厚愛了?!倍f的這句話一字一金。
“你不能去!我去——你們還愣著干什么?捆上我,走?。 瘪T蘇亞的爺爺搖頭哀號著說,他轉(zhuǎn)過身去,卻沒有人挨近。
“哥,照顧家!我會回來的?!倍o緊抓住馮蘇亞爺爺?shù)氖忠е勒f。
可是誰都知道,明白這句話是假的,那年月里沒有歸家的鳥兒。
軍官依舊是那樣不動聲色的走到門口站著,不遠(yuǎn)處是二伯進(jìn)門時扔下的茶壺和鋤頭,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二伯又徑直走了過去,氣勢直咄咄的有些嚇人。他靠近軍官時,一群士兵撲上來扭住。
“狗東西,放開!老子自己會走。”二伯大聲的叫著掙扎,一個兵舉手就要打。
“放開他!”軍官一抬下巴說道。
又有兩個人拿了繩子來捆,才捉住二伯的手,二伯就掙扎,然后被按到了地上,雙腳就勢亂踢。正好一腳踹上了茶壺,那兩公斤多重的茶壺只是一溜兒便滾到了墻上砸了一下?!翱锗锑獭钡厝隽艘坏氐牟杷?,一下子壺嘴兒就歪了。這一腳不知道多大的神力,墻被磕去了一大塊沙土。
“放開他!”軍官又重復(fù)了一遍,兩個士兵才讓開來。
二伯站起來拍干凈身上的灰土,看了一圈馮府,嘴角抖動著。突然他“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堂屋磕了三個響頭,又對著家人拜了拜。一揚身站起來,轉(zhuǎn)身對軍官說:“走吧!”。那軍官一招手,那些不該屬于馮院的人都尾隨著出去了。
“弟……”馮蘇亞的奶奶只來得及喊這么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淚便嘩嘩的往下掉,三個孩子哭喊著直叫:“叔叔,你不能走啊!”。馮蘇亞的爺爺沖著跟了上去,被兩個士兵用槍打了一下?lián)趿嘶貋怼6咴谇邦^,一回首,只能見個臉,他高高的舉起拳頭雙手向馮蘇亞的爺爺奶奶抱了抱拳——保重!這一個動作,馮蘇亞的奶奶告訴他,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時候二伯那張臉?biāo)坪醺忧逦睦佑≡谌胰说男纳稀?p> 汽車冒著灰遠(yuǎn)去了,送行的隊伍遠(yuǎn)遠(yuǎn)的哭喊著。二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見了他的陳姑娘,那淚水便很快的流了下來,他趕快用袖子擦去,怕被別人看見,他把淚痕也揩了去,定定的看著人群中自己的阿秀揮著那在他胸前結(jié)過紅穗子的芊芊素手。直到看不見了,他還在望著,望著望著淚又下來了,一遍又一遍的拭去,那汽車卻漸近省城了。
陳姑娘只見到了最后一面,應(yīng)該只能說是最后一眼,遠(yuǎn)遠(yuǎn)地呆呆的看著。回去以后便是丟了魂兒似的,任憑道士神仙招魂喊破喉嚨,陳姑娘仍舊是雙眼發(fā)直,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哭濕了三個枕頭。陳家的人急得如燒鍋上的螞蟻,一面嘆息,一面勸慰著。陳姑娘只顧念著二伯的小名,念一會便又閉了口。
陳家的人著急得青紅了頭,馮家的人也難受,生怕這陳姑娘又生出什么事端來。最后還是馮蘇亞的奶奶來勸了一天,把那歪嘴的壺兒帶了來,那陳姑娘這才有了救,慢慢的活過來。只是自此以后,她整日的用那歪嘴的茶壺煮了水喝,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為什么。待到過了一陣,平靜了許多,馮家才把二伯的話傳給了陳姑娘,她是死活不肯信的。其實只是她傷心太深,竟也做起糊涂事兒來——等二伯回來。誰都知道二伯回不來了,但是陳姑娘一直等。
春天過去了,秋風(fēng)又涼了。直到了馮蘇亞的爺爺?shù)牡谄邆€兒子出生,陳姑娘才被嫁給了一個窮的緊但還算有骨氣有本事的王家男人。那男人娶過一個女人,死得早,沒有子女。陳姑娘嫁了過去,勉強(qiáng)有了個家,三四年間有了一男一女。但是在最小的那個孩子四歲的時候,陳姑娘就去世了。馮蘇亞的奶奶說了,盡管她老了,但死時的打扮依舊是閨門模樣。馮蘇亞的奶奶明白,她至死也沒有等到二伯回來,一輩子都在等著他。
那歪嘴的壺兒倒是在陳姑娘出嫁時就還給了馮蘇亞的奶奶,她想把它的嘴弄直些,但是折騰了一番仍舊是那樣,便再不打整了,反正不礙事,將就可用。
這壺一放就是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被馮蘇亞收著,馮蘇亞只是覺得它很有家的味道,并不道是它的稀奇。至于后來的許多瑣事,這茶壺也吞咽在了肚子里,馮蘇亞的奶奶也并不再提,這便就是老馮家的往事了。
后來,二伯從軍隊里寄過信回來,有錢和徽章。有給家里的信,也有給陳姑娘的。馮家也曾想寫信去找二伯,但是他又不曾留得地址。
二伯寄回來的最后一封家信里說他們被派往某處陣地駐守,再后來就杳無音信了。馮蘇亞想他的二伯或許早已經(jīng)在那場戰(zhàn)爭中無辜的犧牲了!但是大家一致認(rèn)為他后來去了國外,因為一直沒有收到他去世的消息,后來派人去尋找的時候也沒有人證實他的確是死了。于是,馮家便到是相信也是祝愿二伯活著。
關(guān)于這個茶壺的故事便主要是這些了,這是馮蘇亞從他奶奶口里得知的。至于馮蘇亞的大爹,也就是他爺爺?shù)牡谝粋€兒子,馮蘇亞從沒有見過,馮蘇亞的母親也未曾見過。聽馮蘇亞的奶奶講,他有二米多高呢!非常聰明,動手制作的東西精巧神奇,只可惜被火車給早早壓死了,未曾成家和留下后代。
馮蘇亞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的難過了一陣,嘆息著未曾見過馮家的最高的大個子。然而久經(jīng)驚嚇與折磨的馮蘇亞的爺爺最后是在晚年的時候瘋了然后去世的,馮蘇亞那時還未曾出生。馮蘇亞只是看著這個裝滿了故事的茶壺,祈禱著將來的馮家,回憶著曾經(jīng)的故事。
過完了正月十五,年味漸漸散去,春天到來,農(nóng)民們開始忙碌著生計。一年之計在于春,大家都要忙著準(zhǔn)備春耕播種了,一年的成果最大的希望便就是此時的辛勤耕耘勞動了。
學(xué)校也漸漸的收學(xué)了,馮蘇亞又和同學(xué)們一起坐上火車,告別小村回四道中學(xué)了。臨別的時候,母親總是認(rèn)真的把馮蘇亞的書包里的衣服整齊的疊放好,并用菜籽油炒好了一瓶腌菜,煮了幾個咸鴨蛋放在書包里。在大門口,母親一直看著他,一直到馮蘇亞漸漸變小,消失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
春天總是有些寂寞的,帶著梨花雨,帶著玫瑰香,吟唱著李清照的閑詞,品嘗著她的清愁,在文字里糾纏著心情,變換著喜怒哀樂,青春就這樣繁華而寂寥。
分了科以后,大家把會考的科目都一一過了關(guān),轉(zhuǎn)眼間也就到了高三的上學(xué)期了,此時馮蘇亞的名字在學(xué)校里早已經(jīng)不再陌生,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寫得一筆好文章,能讓人隨著他的嬉笑怒罵,沉思或者哀愁,幸?;蛘弑瘋?。他的作文傳的滿校園,語文老師總以他的作文為范文。什么切題深入,內(nèi)容緊密,主題鮮明生動,結(jié)構(gòu)合理,情感豐富真實等等。這并不是信手捏來的寫作,這是馮蘇亞讀的書越來越多的緣故,加上自己喜歡思考,馮蘇亞把自己最真實的感情表現(xiàn)在了筆上。雖然自己木訥于口頭的表達(dá),但可以用筆表現(xiàn),這大概就是查缺補(bǔ)漏的一種方式吧!
馮蘇亞的作文獲得了很多獎項,他還和全國的中學(xué)生一起參加了AH省舉辦的太白杯作文大賽,榮獲二等獎,并和所有參賽同學(xué)一起被選擇出版了一本作文選,這本作文選在學(xué)校內(nèi)出了名。里面都是精選的優(yōu)秀作品,一共六百多篇,可謂是各種文體各種代表縱橫左右都包括在里面了。馮蘇亞知道,第一名是主辦方的學(xué)校與地區(qū)的,這永遠(yuǎn)是一種規(guī)則,也是社會存在的潛規(guī)則,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的事,只有操控它們的人們。
馮蘇亞依舊是去古城的城樓上看書,在午后的陽光下一個人靜靜的坐著,他像一個優(yōu)雅的紳士,坐著也是那么優(yōu)雅,又像一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可惜他不是公子的命。有時陪著小白或忠華在操場邊的樹林里背書,有時便是和大家在教室里一起做題,探討學(xué)科知識。
在分班以后,馮蘇亞認(rèn)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是志趣相投的李敏銳,一個是曾經(jīng)在一起課外學(xué)習(xí)美術(shù)的王雪梅。同時還和班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溫子君成了學(xué)習(xí)上的好朋友,以及同桌尹志君。溫子君和王雪梅喜歡稱馮蘇亞為哥哥,馮蘇亞笑而受之。之后很多女生都這樣稱呼馮蘇亞,馮蘇亞便多了許多妹妹。也可算的上是紅袖添香,解了許多閑愁寂寥,每日上著課,忙碌著便不覺得時光緩慢。
三月,本是人間最美的季節(jié),花香四溢,蜂蝶紛擾,山林青蔥,色彩鮮艷明亮,泉水叮咚,百鳥歡鳴雀躍。但是生命的意義是很難讓人參透徹悟的,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剛上完第二節(jié)課,大家都還沉浸在知識與陽光的溫暖中。班主任在課間操后來到了教室,大家靜靜的等待著他說點什么,因為班主任很少這個時候來教室的。
何老師似乎有些哽咽,他抖動了半天嘴唇,眼睛有些紅和濕潤,終于開口了。
“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的同學(xué)鄧云斌今天早晨去世了,得了急性白血病……”
全班同學(xué)都驚呆了,過了大概三分鐘,許多同學(xué)默默的流下淚來,馮蘇亞也是。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里,在這溫暖的陽光的早晨離開的??!鄧云斌同學(xué)平時在班里十分積極活躍,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因為他瘦,而且好動。沒想到他卻忽然去世了,大家都十分傷心。一周前,他發(fā)燒了,所以請假回家了,大家以為和所有的人一樣,過幾天就會回來的。沒想到他一去不返,連告別一下都來不及,全班沉浸在悲痛之中。
馮蘇亞想著他平日的音容笑貌,心里不禁一陣陣刺痛。平日是多么喜愛笑的一個朋友,陽光可愛,在這個花季最美的時刻,竟然悄然而逝,不能不讓人黯然淚下。班主任勸慰了大家一番,便默默的離開了。
下面這節(jié)課是語文課,語文老師是個女教師,叫陸小云。她知道今天這堂課上的氣氛,所以沒有講課,把大家的作文發(fā)下來互相批改。馮蘇亞因為寫作好,所以常常幫老師改作文,寫上評語,批判得也十分的貼切與深刻,讓大家看了他的評語能不斷提高寫作能力。馮蘇亞批的快,但批的也仔細(xì),所以陸老師發(fā)了三本給他。其中一本便是鄧云斌的,這便是上周陸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眼中的她》,這便是鄧云斌最后的一篇作文了!
馮蘇亞很快的批完了其他兩本,懷念著鄧云斌,心情沉重的翻開他的作文本,棕色的牛皮紙封面上清秀的寫著他的名字,那是曾經(jīng)在自己眼前活波可愛的人寫下的,一筆一劃仿佛刻在了心上。翻看里面的文章,雖水平不怎么樣,但是一種睹物思人之情不禁悠然而生,讓人覺得這每一個字用的都是那好。
馮蘇亞認(rèn)真的看著,直到翻到最后一篇《我眼中的她》。沒想到鄧云斌用這個題目寫了一首詩歌,因為陸老師說體裁不限,馮蘇亞寫得是散文詩,他最近迷戀泰戈爾的詩集,這本詩集是妹妹溫子君送給他的禮物。馮蘇亞還收到另一本珍貴的書,那是一本宋詞小冊,是李敏銳送給他的,他兩總在一起對詩詞,其樂無窮。倘若說溫子君是現(xiàn)代派,那么李敏銳便是古典派,馮蘇亞在文學(xué)生活中有這兩位朋友,很是幸福。
馮蘇亞看著鄧云斌的詩歌,靜靜的懷念著他。
“我眼中的她
啊!我眼中的她
你就像一朵白蓮花
純潔美麗高貴優(yōu)雅
你的衣群就像翩翩的蝴蝶
在我的心里完美無暇
我多想牽著你的小手
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家
哦!我眼中的她
像星星一樣可愛
像鉆石般發(fā)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沒有你的世界
夜空是多么的黑暗
一個人是多么的凄涼害怕
哎!叫我如何不想她”
馮蘇亞的淚水輕輕的滴落在鄧云斌的作文上,他悄悄的低頭擦去。鄧云斌一定是深愛著他的女朋友,所以才寫出這樣深情的詩來。馮蘇亞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愛情詩,而這個詩人已經(jīng)離開了他們。他工整的在他的作文后面寫了個“優(yōu)A+”,這是語文老師給大家最好的批閱評判,很少有人得到這個殊榮。馮蘇亞把他的作文傳給大家看,大家默默的流著淚看完又傳回到他手里。馮蘇亞把它小心的收好,和自己的作文本一起放到書箱里,一直都保存著。
同學(xué)們有幾位和鄧云斌家相距甚近的,在班主任組織下,大家準(zhǔn)備去他家撫慰鄧云斌的父母。馮蘇亞不愿意去參加悲傷的事,他的心容易碎裂,也不忍面對他傷心的父母。還有幾個和鄧云斌要好的朋友認(rèn)識他的女朋友的,在周末也一同去看望了她。
鄧云斌的去世,讓大家悲傷了一陣子,尤其是馮蘇亞,更是感慨生命的脆弱與不可預(yù)知的危險與遺憾。就像是一朵剛剛綻開的嬌嫩的花一樣,忽然被別人一刀斬斷并在地上狠狠的踩成爛泥,那他經(jīng)過的那些季節(jié)還有什么意義?這讓馮蘇亞想起了錢文健的死,和鄧云斌不就是一樣的嗎!他深深的懷念著他們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