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綠皮火車,但是有回憶,還有高鐵
陳沙基本不會想起那個獨自溜出家門,跑到屋子對面的大水坑旁看星星的夜晚。
那時候他只有三歲,三歲是一個注定要失去的年齡,只能在那個時刻擁有。能夠在此后的記憶里殘留下來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年曾經(jīng)存在過,但已經(jīng)離去了。除此之外,能留下模糊印象的也只會是一些創(chuàng)傷、噩夢和強烈的情感。
一件根本不值得記起的小事,如果要在此后真菌一般不斷生長、膨脹的記憶里占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那必然要和上述的某些情況發(fā)生一定的聯(lián)系。比如,陳沙小時候生了一場重病,在醫(yī)院住院的時候,有人給他帶去了一本《葫蘆娃》的連環(huán)畫。他始終記得那上面有一個成語“九牛二虎之力”。彼時的陳沙剛剛經(jīng)歷了無法止息、趨近窒息的嚎哭,險些邁入死亡的大門?;蛟S可以說,牛和虎是一種強力的、暴烈的形象,在他虛弱的身體里觸發(fā)了奇妙的反應。但如果沒有病床上的日子、死亡邊緣的體驗,這九頭牛和兩只老虎是否就會在記憶里淡去呢?他無法回答。
星星星星眨眼睛,月亮也咧開嘴,對他展露出笑容。再往后的事情他就不記得了。后來他也沒有再看到星星和月亮對他打招呼,好像雙方曾一度熟識,但又突然割席,形同陌路。順著時間線繼續(xù)往后,等到他上了初中的時候,星星就不見了。
最開始的幾個月,霧霾一直很嚴重,那是陳沙第一次見到N95級別的防護口罩,此前他對口罩的理解都是厚厚的棉質物品,只在起霧的清晨才能派上用場:一夜過后,水坑旁的家屬院里霧氣騰騰,一切都籠蓋在潮濕的白色當中。從院里繞出來,穿過臭烘烘的小巷,就到了家屬院背后的小學。兩者間隔著新修的操場和高高的鐵柵欄,但站在家門外,從霧里往那邊看去,既見不到帶著銹跡的黑色欄桿,也看不到粉紅色、白色的教學樓,只有一片無邊的、柔和的朦朧。后來見到的霾的質感是與此截然不同的。
然后是2013年12月1日,自那以后,人類再也沒有以任何方式觀測到太陽系以外的任何天體。
他有時也抬頭仰望月亮,不過時常要找一會兒才能確定月亮的確切方位。他記得,上高中的時候,有個晚上出現(xiàn)了“超級月亮”,下了第一節(jié)晚自習之后所有同學都擠到校園里,抬頭觀賞只有月亮的天空。那天的月亮是比平常大了一點,但是沒有對著他笑。好像他和月亮真的已經(jīng)決裂了,那個和夜空打招呼的夜晚也只不過是一個殘影,或者干脆是幻象。
現(xiàn)如今,他只有在某些極其偶然的時刻,才會想起那個奇妙的夜晚。讀到《觀滄?!纷詈髱拙涞臅r候,他可能會想起老房子對面的大水坑,但不一定會回憶起那個星月同輝的夜晚;有時候,他喝著冰可樂,感受著充盈的氣泡在嘴里同時炸開,就會突然陷入一陣普魯斯特式的回憶,把那個夜晚拉回到眼前,盡管那時候家里根本不讓他喝可樂?;貞洸恢v邏輯,比如現(xiàn)在,坐在高鐵上,和坐在旁邊靠窗座的謝雁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的陳沙就不會回想起那次瘋狂的體驗;但是,再過一秒,那個碎片很可能就會浮上來,哪怕兩人誰都沒提到半個“星”“月”“夜”甚至梵高。
“看什么呢你?”一直在盯著窗外看的謝雁突然轉過頭,兩人視線正好對上。
陳沙和她對視了幾秒,把頭轉向前方,沒來由地感到些心虛,盡管自己確實是在看風景,只不過是隔了一個人。
“看風景,誰讓你把我座位給搶了。不讓我靠窗坐,還不讓我看風景嗎?”
窗外的田野飛逝而過,有時會產(chǎn)生些許變化,譬如在連綿的農(nóng)田間突然顯現(xiàn)出一團缺乏美感的村落。從體驗上來說,這大概剛好能讓他維持在清醒的邊緣,又不至于被重復的景象搞得昏昏欲睡。陳沙仿造《米其林指南》的那一套給風景分了幾個等級,而這就是最低一等,也就是所謂路旁的景色。再往下,那就不能叫景色了。
“風景?風景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樹林就是莊稼地,一路上不都一個樣。我說,你小子該不會是在盯著我看吧?咱倆這關系,你就別不好意思了,放開看,不用偷著摸著瞅。”
謝雁就沒打算放過他。這姐姐調戲別人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適可而止”這四個字怎么寫,不管是陳沙還是班上的其他同學都沒少被這么捉弄過。不過陳沙倒也沒那么容易被擊潰,不像隔壁班的那哥們兩句話就被整紅了臉,連個招呼不打就逃跑了(陳沙懷疑那哥們其實暗戀謝雁)。兩人一般都能打得有來有回,不分勝負,所以他也就干脆把這當成日常的辯論練習了,盡管他從來不打辯論。
“那你剛才對著窗戶又是在干什么,照鏡子嗎,還是從鏡像里看我?”陳沙反擊道。
“沒意思,不玩了?!敝x雁別過頭,繼續(xù)往窗外看去。
這不太對,一般都是交戰(zhàn)上五六個回合,再由陳沙叫停,給她個臺階下。今天這么快結束戰(zhàn)斗還是頭一遭。
“想什么呢?”過了一會兒,陳沙拍了拍她的肩膀,問。
“啊,沒什么。”她微微搖頭,依舊盯著外面。
“還在想專業(yè)的事情?沒學成法語,被調劑了,是挺可惜,但也沒什么不好吧,起碼畢了業(yè)不用去非洲找工作。阿斯奇德語,Athqid,是這么讀吧?雖然在百度上查都查不到,維基百科也只有法語頁面,連那本磚一樣的填報指南里都沒列出來,但既然學校突然招了這么一批學生,至少是說明有迫切需求,大概不用愁就業(yè)的事情。挺不錯的嘛?!?p> 說起來,這倒確實是陳沙聽說過的最冷門的小語種。就連非洲那些輔音音位多到爆炸、聽起來像Beatbox的語言,好歹也有個英文甚至中文的維基詞條。他在幽都外國語大學的官網(wǎng)和公眾號上也找不到半點關于本專業(yè)的介紹,真不知道是想保密,還是人手不夠,根本沒來得及搞。陳沙在B站看過一些學俄語或者阿拉伯語的人吐槽本專業(yè)的難度和過得像是高四的大學生活,而阿斯奇德語……說不定只會更慘。不過后來他又稍微自我安慰了一下,反正再慘也比不過學醫(yī)的同學或者土木老哥。
“你看過那個維基百科的詞條嗎?”謝雁仍然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似乎想要用目光抓住什么。
“我要是看得懂法語,為什么還要報考外國語大學,第一志愿還和你一樣填個法語?”陳沙樂了,“我倒是聽說東北那邊有朝鮮族的考生報考朝鮮語專業(yè)的,課都不用聽。”
“那你用機翻看過沒?”
“沒有?!标惿忱蠈嵈鸬?。
“翻譯過來之后,根本就沒有一句話是說得通的。我也試著把那些看起來是法語的玩意兒機翻成英語,但還是沒有任何意義。就好像編寫這個條目的人根本不會法語,只是搬了一堆像法語的詞拼在一起。”
“所以維基百科也不能全信,之前就有個美國佬,花了好多年時間用英語編寫了高地蘇格蘭語維基百科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但是他根本就不會高地蘇格蘭語?!标惿硾]把這當回事兒。
“那是低地蘇格蘭語,一個凱爾特一個日耳曼,差遠了。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唉,算了,報到之后就知道了?!敝x雁嘆了口氣,把頭轉了回來。
“你剛才是在看風景嗎?”陳沙問。
“在看你?!?p> “嗯……十二點半了,你餓不餓?”陳沙明智地繞開了話題。
“下了車去車站吃漢堡王吧。高鐵上的東西,我實在提不起興趣,花這個冤枉錢干啥?”謝雁搖搖頭,大概也不打算鬧了,“還有多久到來著?”
“下一站是月陵市,再往后應該就是幽都南站了。大概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吧。”陳沙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地圖。高鐵上的定位一般都不太準,但是大概的方位還是能整明白的。
“那就先餓著,聊會兒天?”
“行?!钡惿痴f完以后,對話并沒有繼續(xù),反而陷入了沉默。
“光說行,別愣著啊,快找點話題。”謝雁伸出修長的食指,戳了戳陳沙的腦門。
“你沒剪指甲。”陳沙揉了揉被她戳到的位置,還真有些疼。指甲的威力不容小覷,陳沙小時候和謝雁打鬧著玩,一不注意把她惹急了,結果他的胳膊就收獲了三道長長的口子。不是說有多疼,但走在校園里真的很顯眼,就差給自己起個“野狼”的外號再染一頭黃毛了。
“呵,你不也沒剪。懶狗?!敝x雁一把抓過他的左手,迅速檢查了一番,得出結論。陳沙連忙把手抽了回去。
“呃,找話題,好?!标惿城辶饲迳ぷ?,來掩飾他片刻的失態(tài),“嗯……往窗外看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列車是傾斜的?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坐在車里的話,其實并不能感覺到重力方向有什么不對,但往外看,又能感覺到車身是傾斜的。就好像,怎么說,世界被扭出了一個微妙的角度?!?p> “是這樣啊。轉向的時候外軌會加高,用鋼軌的支持力來提供一定的向心力,賽車場也會這么做。你不是理科生嗎,高考沒考好,難道知識也忘了?我一個文科生都知道?!敝x雁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還不至于忘那么快。我是說,這種感覺,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列車明明是傾斜的,可你卻感覺是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傾斜;列車明明在轉彎,可是你卻感覺不到?;蛘撸胂?,如果不是列車,而是些別的什么東西……”
“你思路還是這么開闊,但凡你高三的時候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少寫點小說,至于和我一起上幽外,還被調劑了?”
“說得就像你寫得少了似的?!标惿撤藗€白眼。
“嗯嗯嗯,是的是的,你說得都對!”謝雁捏著嗓子,硬生生擠出一副臺妹腔,還沖他回敬了個白眼。
“惡心死了?!?p> “好了,不開玩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虛妄的感覺、片面的理解、對事實的忽略,這些東西既受環(huán)境和某些社會因素的影響,同時也深植于人類的有限性當中。進一步講,受錯誤的感知和判斷支配,從而得到錯誤的見解,做出錯誤的行動,這就是人類,或者說生物的愚蠢。在某些事物面前,我們?nèi)祟惥拖袷遣徽J識玻璃的蟲子,對著自以為的空氣不停沖撞?!敝x雁伸出食指,對著玻璃輕輕點了幾下,“但除非我能把這玻璃敲碎,不然一切全都是徒勞。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p> “敲碎了要賠錢的,搞不好還得進去。漂亮的闡釋,就是到了后面宗教味一下子上來了。”陳沙輕輕拍了兩下手,當作是鼓掌,其實根本沒發(fā)出聲音。
“直接引用的《傳道書》,沒有那股宗教味才怪了?!敝x雁從前座背后的網(wǎng)兜里拿出自己的水杯,擰開蓋灌了一口,“跟你廢話那么多,嗓子都干了?!?p> “承認或者說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在面對人的時候。在神面前承認自己啥都不是真不丟人,歷史上哪個宗教不都這樣。就好像你看到個高二被保送清華的神仙,就會不自覺地把對方的地位抬高到另一個層次。如果要承認你們兩個都是凡人,那才會有巨大的羞恥和落差感。也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更大還是人和神之間的差距更夸張?!标惿痴f。
“好多牛人也喜歡說自己啥也不知道?!沂裁炊疾恢?,也不認為我知道任何事情?!渡贽q篇》里的原句大概是這樣,和后世常引用的蘇格拉底悖論其實不太一樣,表面上也沒有那一層自指?;蛘咴蹅円部梢阅命c更時尚的玩意兒,愛手藝那套也不錯嘛?!敝x雁炫耀著她從英語維基百科里看來的知識,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陳沙也看過那個詞條。陳沙估計她和別人聊天時掉的書袋得有一大半都是從維基百科里扒出來的。畢竟看一堆維基條目和一堆不同學科的專著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有利于裝逼,后者太浪費精力。她不喜歡看中文維基,覺得準確度和內(nèi)容豐富度都和英文維基差很遠。當然,這一點的前提是她英語水平確實很好,雖然國門都沒出過,但是詞匯量大到爆炸,一口Received Pronunciation說得比英國人還標準。
“說到洛夫克拉夫特,嗯……”陳沙沉吟了片刻,剛想接著說,卻被謝雁物理意義上打斷了。
她一把捂住了陳沙的嘴。
“別聊這些東西行不行,本來你姐我心情就不怎么好,還在這兒聊克蘇魯。萬一到學校發(fā)現(xiàn)咱們專業(yè)是古神語,我就把你小子記進暗殺名單?!?p> “哎,別別別,你先松開……”陳沙把她的手硬生生掰了下來,喘了口氣,“捂這么緊你想憋死我???那還是別提這茬了,咱們天東人說話真的邪,萬一應驗了,咱們搞不好誰刀誰呢。期末復習周,大家SAN值全清零,直接集體呼喚個啥玩意兒降臨,搞不好整個學校都跟著遭殃?!?p> “憋死了活該,誰讓你想要亂用天東人的言靈。”
“其實我也有辦法能讓你自愿松開,而且撤得比捂上來還快。就是有點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标惿痴f。
“怎么說?”謝雁好奇道。
“伸舌頭舔兩下。”
“滾?!标惿车奶祆`蓋受到重擊。
“你看,果然是自損八百吧。”陳沙苦笑道,“不過你就不能輕點嗎,真的疼,萬一給我敲出毛病來怎么辦?!?p> “這不就跟修電視機一樣,再使勁敲兩下就好了。”謝雁抬起手,握緊了拳頭,作勢要再度敲下。陳沙連忙把身子往過道方向歪過去,真讓她再敲幾下,搞不好真要腦震蕩了。她力氣不是那么大,但爆發(fā)力真的很猛。不是陳沙夸張,謝雁小時候下手比這還不知輕重,一下就把人給打蒙了,完事之后還一定要補上兩腳泄憤。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和謝雁的妹妹一起在公園里玩,有個比他們幾個高一頭的小胖墩想要搶她妹妹的玩具,結果謝雁三下兩下就把那倒霉孩子弄得哭著去找家長了。她壓根沒學過什么武術,可問題也就出在這里——但凡學上兩節(jié)課,出手也會多少有點數(shù)了。
結果,他成功閃避了謝雁的攻擊,卻差點被推著小車的乘務員撞到頭,幸好對方及時停住腳步?!鞍〔缓靡馑?,對不起,沒看到您?!彼ь^掃了一眼,注意到乘務員鄙夷的眼神,連忙縮回原位,并道歉。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周圍的乘客,約有一半的人都把頭轉過來看向他,活像是恐怖片里的場景。
“謝雁!”
“有點困,”謝雁立即化身亞洲影后,打了個哈欠,往后倒在靠背上,閉眼,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到站了叫我,謝謝?!边@語氣困勁濃度過高,就跟連續(xù)通宵了一星期似的,搞得陳沙也想睡覺。
“謝謝雁雁姐姐~”陳沙突然靈機一動,夾著嗓子,給“謝謝”后面接了兩個疊詞。
“別他媽惡心我!”謝雁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還抖了兩下,陳沙也不知道這是表演技巧的體現(xiàn)還是他這六個字真有這么惡心。
“我困了,歇會兒。到站喊我,謝謝。”陳沙急忙回憶了一下她剛才的表演,照葫蘆畫瓢施展了一番。閉上眼睛的下一刻,他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