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結(jié)束后,詹英韶想著自己在褚壽那兒吃過的苦頭,特意多留了一會兒,要好好囑托魏清玄一番。
“魏老弟,你不常在京都,不甚熟稔,這流川郡主是出了名的嘴巴刁鉆,乖張頑劣,如今這樣子也還是收斂許多……不過你大可放心郡主行事無常卻有度,一般大概也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說著,他又嗔怪道:
“你也是,我知你為人清廉正直,可你將那銅礦案都查清楚了,讓都察院的查什么?且不說他們是陛下特派下來的,你你你還把人家御史給關(guān)了,也不怪他們會刁難你一些,明天呢,你便陪著他們好好走一遍,切忌貪功冒進(jìn),與都察院拼功可向來討不著好!”
“你且記住我的話,定然沒什么大問題?!?p> 魏清玄扯著嘴角笑了笑,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拱手作拜,卻不甚在意的回道:“多謝詹大人指點(diǎn)?!?p> 褚壽似乎喝多了酒,在三千的攙扶之下走的搖搖晃晃,身后跟著宋延傾,負(fù)手由著她的腳步走著。
阿水從后面一路小跑過來,微微朝宋延傾行了一禮,緊接著便連忙上前為褚壽披上厚厚的披風(fēng)大氅,同三千攙了褚壽,繼續(xù)走著。
出了門右拐再右拐,夜色漸漸隱沒了幾人身影,竹影綽約,前面引路的小廝見路黑,便點(diǎn)起了巡夜燈,三千接過燈來,吩咐道:“好了,你走吧?!?p> 那小廝遞過燈去,躬身作禮,轉(zhuǎn)身朝后走了。
褚壽撤下緊緊抓著阿水胳膊的手,裹緊了披風(fēng),漸漸挺直了腰板。
阿水走著走著忍不住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姐演技真是傳神,越發(fā)的爐火純青了。”
褚壽無言,朝她眨眨眼,只輕笑一聲,燈影月色交匯,灑在眉眼間顯得格外溫柔。
三千在背后捅了捅阿水,給她使眼色,阿水立刻心領(lǐng)神會,拉著三千走到宋延傾面前。
三千把夜燈迅速塞進(jìn)了跟在后面的宋延傾手里,“小宋大人!我二人突然想起來,小姐的……帕子,對,帕子落在了席面上,得去拿!”
二人話音未落便與宋延傾擦身而過,跑走了。
他愣怔一下,握緊提著燈籠的手柄,嘴角微微勾起,抬眸看向回廊盡頭那人,不由得揚(yáng)唇一笑。
褚壽早已回頭轉(zhuǎn)身,只乖乖站在那里,朝著這邊眼睛彎彎笑成了月牙,嘴角圓圓,眉眼如畫。
宋延傾提著瑩瑩微光的燈籠,邁步走向褚壽,二人并肩徐徐而行。
黑紗青紗隨著二人的步伐互相親昵的摩挲著,像被月光拉扯,似有若無的觸碰,光色同影氤氳著淡淡的情愫,浮動在二人之中。
長久的沉默之后,宋延傾率先開口,嗓音清冷,淡淡開口道:“之前在佛渡寺,我磕了三個(gè)頭,豎了三炷香,向佛祖請了三個(gè)愿?!?p> 褚壽聽罷轉(zhuǎn)眸看他,左手抓了他的袖袍,緊著眨眼問道:“你要同我說嗎?說了可就不靈了。”
宋延傾垂眸低笑一聲,不自覺的緊了緊手下,“佛從不佑我……與你說了也無妨。”
褚壽順著袖袍耷拉下手來,面色有些歉疚,眸光暗淡幾分。
宋延傾微微仰頭,穿過竹林的風(fēng)撫過他的臉頰,吹散了一點(diǎn)酒氣,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沉吟道:“第一個(gè)是愿望是希望能苦盡甘來,自小…家中父母兄長便因著我受盡磋磨,非得善終,那時(shí)我總盼著巫族使者能親自來找我的那一日,我死了,歹人才不會再動殺心,家中方能安寧。”
“可惜,父母兄長皆為護(hù)我而死,沒得等到我先赴死那天,而我,一生注定要累及他人,四十八樓沐伯父接過我父母的重?fù)?dān),在得知他與巫族有些交情之后,我便請求他把我送到那里……”
“卿卿,我與你說了謊,第一晚你問我,為什么要來寒園?我說是因?yàn)樗氖藰谴刮?,不想與沐伯父添麻煩,實(shí)則是……父母兄長離我而去,我那時(shí)萬念俱灰,一心只想求死?!?p> “可我的命,是他們換來的,早就由不得我了,所以我常問你,巫族使者究竟何時(shí)出世才能完成迎送天官的祭典?你常說你不知道……”,說著,他低頭淺笑,繼而道:“也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有些話,你從不愿同我講,可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會說話,而我恰好,能聽到一些?!?p> “后來,你我二人逐漸熟稔,我便又開始擔(dān)憂,怕你真給我喂了見血封喉,不過……好像是你也無妨,所以,關(guān)于這件事我也未曾憂慮多久,倒是怕你心中掙扎,還特意假裝嘔氣冷落了你幾番?!?p> “苦盡甘來,我想那年被送去寒園避難遇見你時(shí)便已然實(shí)現(xiàn)了,世間又有了一個(gè)牽掛,活著便有希望了?!?p> 褚壽垂眸,不做聲響的咬著唇,她想起初見他時(shí),白白凈凈卻是瘦骨嶙峋,他從沐伯父身后站出來時(shí),只第一眼,她便被他的眼神給嚇到了,如死水一般無光,不論她如何逗他,他都毫無波瀾。
一起住在寒園的頭兩天,他一句話都不肯說,后來,她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病人,對著他發(fā)誓,一定把他養(yǎng)的白白胖胖,他這才肯淺淺的笑了。
她從一開始便知道他是天官,也知道巫族迎送天官的習(xí)俗,不過是將殺生蓋上了神諭的幌子,她起初并不在意,直到眾人定了巫族使者的名號,并把這“無限榮光”親自交到她手上時(shí),她才慌了。
阿祖膝下只一女兒,女兒早死,即便褚壽屬于外女,卻也因著血脈傳承,這迎送天官的活兒便落到了她的頭上。
當(dāng)時(shí)在回寒園的路上她腦子里便想出了一百種營救天官的辦法,還特地去了供奉神女娘娘的地方,虔誠的跪倒在地:
“神女娘娘,您就看在我對您誠心誠意的份上,便將他留在這世上陪著我吧,或者您可憐可憐我,我無父無母,亦無兄弟姐妹,上面還有兩個(gè)老頭兒等著我養(yǎng)老送終,他頗對我的脾性,世上再難遇見,只要將他留下,我一定給您找最好的金身塑像,香火不絕,長燈不滅……”
褚壽便懷著這樣忐忑的心同宋延傾繼續(xù)過著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幽北收到了幽南部族的消息,京都她那位貴妃小姑姑身為巫族天女竟與褚壽她親娘的遭遇相像,在她認(rèn)知里不可能的事情發(fā)生了,巫族天女并非依照神諭所選,而是……查探身上是否帶了老祖宗所言“活不過十八”的詛咒,由此,方被稱作天女。
天女一般在將及十八時(shí)身上會出現(xiàn)大病之癥,無藥可醫(yī),一直會延綿到十八生辰那日,壽終。
幽南的族長老爺爺特來尋阿祖比對,想看貴妃娘娘的癥狀與褚壽她娘的情況是否吻合,不出所料,的確如此。
也是由此,她才想起來老祖宗在天官傳記那一頁所寫——“以天官心頭血作引,方可延續(xù)壽命”是何種意味了,所以這病也并非無藥可醫(yī)。
她當(dāng)時(shí)怕的要死,如若他們?yōu)榱司忍炫?,要把宋延傾生生拉去剖心引血……這可如何是好?
所幸,阿祖未得透露半分,可她也知道了,一直以來追殺宋氏一家的歹人究竟是誰了,便是那位貴妃娘娘,他所有的不幸,皆來自于巫族,而她,作為千千萬萬個(gè)人的一份子,也冷眼旁觀了好多年。
有一句她一直想說,壓在她的心頭便有千斤萬斤重,每每宋延傾要與她說些往事時(shí),她總覺得被心口那塊巨石壓的喘不過氣來,她帶著這歉疚替巫族悔恨的多年,于是便想要把這世間千般萬般好通通拿來給他。
她從來便是一個(gè)既得利者,不僅榨干了同為天女,身負(fù)詛咒娘親的最后一絲精血,還逼瘋了思念妻子的父親,面對著與親人陰陽相隔的受害者談天說地,她都覺得自己在宋延傾眼里簡直不要太虛偽了……
那句話常??M繞在她心頭,她自私的貪戀那一點(diǎn)美好,不愿將最后一塊遮羞布扯下,因?yàn)樗坪踔灰f出這句話來,就到了該下臺謝場的時(shí)刻,她不敢說,尤其是對著宋延傾說。
一只修長如竹節(jié)骨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將她從游思中拽了出來,她定了定神,僵硬的扯著嘴角,問:“怎么了?”
宋延傾看著她卻笑了笑,試探著問道:“我方才與你說的,你聽到了嗎?”
“我……我剛才在想明天銅礦的事,對,銅礦的事?!瘪覊圩旖浅榇紫?,皺著眉頭無奈,她看著宋延傾冷冷的臉,小心翼翼回道:“你要不……再說一遍?”
宋延傾垂眸,眼中朦朧,倔強(qiáng)的搖搖頭,卻是笑不出來,眼中帶了苦澀,思量一番,未再多言,他側(cè)頭看著風(fēng)吹葉落,才恍惚覺得好像是真的到了秋天,只稍不注意,抬頭便是滿眼殘葉,吹落一地枯黃。
月影稀疏,枝干像彎彎曲曲的黑蛇盤踞四周,悄悄爬到地面,攀爬至房頂,這路并不長,只是二人走的頗慢,恍如真回到了從前,下山回寒園時(shí),他們也是這般并肩走著,有時(shí)候說得起興,一路上都說不完,當(dāng)然,主要是褚壽輸出;有時(shí)候一路無言,也并不覺得尷尬局促,反倒是順著山風(fēng),心情格外舒暢。
宋延傾將夜燈遞到褚壽面前,二人皆心不在焉,褚壽不敢對上他的眼神,低著頭用余光接過夜燈,他未說一句話,就那么轉(zhuǎn)身離開了,那一剎那,褚壽仿佛看到了他離開寒園的那天,背影也還是這般落寞。
她長立在門口,看著宋延傾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夜色之中,便這么癡癡的望著,怎么也看不穿。
“你方才……似乎錯(cuò)過了他與你生死契闊的盟誓……嘖嘖嘖,真是可惜都御史大人一番癡情?!?p> 另一邊暗處里緩步走出一人,身長纖瘦,駱歧抱臂環(huán)胸,背靠在一旁木柱之上,隨意的說著。
褚壽冷冷抬眸,袖中松緩,滑出一支金箭,她邁步靠近駱歧,手肘抵在他的喉頭,右手轉(zhuǎn)動金箭,抵在他的胸膛。
駱歧被突如其來的推倒,未站穩(wěn)腳步,抬眸對上褚壽的視線,她眸光帶了寒意,微微蹙著眉頭,肘推著他的脖頸讓他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他勾唇一笑,說著有些艱難,問道:“郡主……這是何意?”
褚壽眼神轉(zhuǎn)而狠厲起來,全然不似方才溫潤之態(tài),她對著駱歧冷冷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若我沒記錯(cuò),各家茶館說書的還在講本郡主以前的故事,你若不知道,便抽空去聽一聽……且看我敢不敢真對你動手?!?p> 金箭鋒利的箭頭隔著衣衫劃過他的胸膛,不疼,卻如同毒蛇一般縈繞在那里,酥酥麻麻叫人厭惡煩悶。
褚壽繼而說道:
“我念你是尤沿質(zhì)子,身在別國,諸多無奈,別逼著我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若你膽敢再說著閑言碎語,你長久呆的地方可就不是京都了?!?p> 說罷,握著金箭的手抬起又迅速落下,駱歧被嚇得緊閉雙眼。
然箭頭并未扎緊他的胸膛,被褚壽的手圈著并沒傷及到他,不過,恐嚇的目的還是達(dá)到了。
而后未得他反應(yīng)過來,褚壽又狠狠向后使了一把力,手指靈活的轉(zhuǎn)動金箭,將它收回到了袖中,轉(zhuǎn)身推開房門,緩步踏了進(jìn)去。
房門吱呀一聲閉合,駱歧手摸著脖子順著柱子躬身咳嗽幾聲,生生咳出了眼淚,緩過勁兒之后,他正了正衣袍,從地下拾起方才跌落在地的夜燈,抬手輕輕掃去其上灰塵,眸色晦暗不明。
緊接著他提著朝前走去,轉(zhuǎn)過一個(gè)回廊,卻被一個(gè)身影攔住。
駱歧被嚇到,握緊了手柄,朝后輕退了幾步,眸中閃過一絲不悅,他左右瞧了瞧,而后吹滅了夜燈,提了提眉梢,問道:“何事?”
“下官想與您請教,明日郡主、都察院要求查探銅礦細(xì)節(jié)一事該當(dāng)如何?”
借著月色,魏清玄的臉漸漸顯映出來,他擰著眉頭,心緒不安,恭敬的站在駱歧面前。
駱歧低眸冷笑一聲,沉聲道:“那便帶他們?nèi)ツ菑U棄的礦場看一看,進(jìn)了礦井,我還想要一個(gè)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