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省的再麻煩了?!?p> 褚壽輕輕抬手,三千明了,取出一卷軸,上前走了兩步,站定。
褚壽朝著席下二人,笑道:“王世子、齊大人,咱們明日便要上京,趁著這時間,處理點家務(wù)事,見笑了。”
宋延傾轉(zhuǎn)身,朝向魏清玄,嘴角勾起,沉聲道:“魏大人?接旨吧?!?p> 樂聲戛然而止,席面上眾人皆竊竊私語起來。
待魏清玄起身,跪倒在地時,三千正道:“圣諭……”
眾人這才齊齊起身,伏在地面上。
可三千還沒開口念那圣諭,卻見魏清玄低垂著頭,身子似乎搖搖欲墜。
宋延傾微微蹙眉,稍歪頭看去,察覺不對勁,大步跨過去,抬手掐住了魏清玄脖頸。
可惜,遲了一步,魏清玄已然服毒,毒氣攻心,待被宋延傾推倒時,嘴角留出的黑血順著下巴流了下來。
眾人嘩然。
褚壽立刻起身查探,魏清玄如今癱軟在地,不省人事。
畏罪自殺?
絕非如此。
褚壽目光掃過連同駱歧在內(nèi)的尤沿使臣,三人神態(tài)各異,而詹英韶和齊和的口舌之爭也戛然而止,眾人臉上皆是驚憾。
宋延傾起身,接過沈羿苛遞來的帕子,淡定擦了擦手,略帶嫌惡的眼神轉(zhuǎn)為凌厲,而后道一句“暗衛(wèi)”,隱在暗處的一眾人紛紛現(xiàn)身,將這些人團團圍住。
此時浮云遮月,夜色越發(fā)朦朧起來。
褚壽走了下來,蹲身在已經(jīng)氣絕的魏清玄身邊,伸手捏住他的臉,左右查看他的嘴里,而后起身,與宋延傾道:“毒含在嘴里,方才咬破的,這毒……毒的很。”
宋延傾定了定眸子,朝著褚壽輕輕頷首,“無妨,繼續(xù)吧?!?p> “嗯?!?p> 褚壽應(yīng)了一身,伸手拿來了三千手中的圣旨,單手一抖落,她掃了一眼,卻見其上黑字,她揚唇一笑,不出意料,陛下送來的圣旨,也只挑明了魏清玄以權(quán)謀私的罪狀,便只是罷官的狀子。
魏清玄與尤沿勾結(jié)的罪責(zé)卻是一點兒也沒提,這銅礦一事,看來陛下是鐵了心的要忍下了。
“大致是……青州知州魏清玄,私采銅礦,以權(quán)牟私,中飽私囊,遂而……罷官免職,依都察院按律處置?!?p> 眾人聽后,一片唏噓,魏清玄向來兩袖清風(fēng),為官清廉,亦是愛民如子,他調(diào)任至青州時,百姓通通夾道歡迎,體恤下屬,是難得的好官。
這銅礦一案,又怎么會與他有關(guān)呢?
不過,都察院行事向來狠辣,這個節(jié)骨眼兒,又有誰敢站出來呢?
況且,這是圣旨,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編纂的東西,既然陛下都已經(jīng)篤定,那只能說這魏清玄藏的了太深了。
“還有,馬上有新任知州過來,各位好好做個準(zhǔn)備,及時交接?!?p> 席下站出一人,上前來接了圣旨,跪謝后,便又退了下去。
待到暗衛(wèi)將魏清玄尸體移下去后,那禮制官齊和這才冷笑著開口,道:“這便是你們明齊給我們的交待?便是隨便找個人頂罪?”
褚壽端坐在上位輕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未等詹英韶率先開口,她便說道:“區(qū)區(qū)一附屬國爾爾……你們不是來朝貢的嗎?還要什么交待?”
“這!”齊和被嗆住了,這年頭,尤沿似乎并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可實事雖是如此,但……
“三人成虎,可別讓這說我們與山匪勾結(jié)的輿論破壞了兩國情誼?!?p> 褚壽微微轉(zhuǎn)眸,微笑的看著齊和道:“方才本郡主不是說了嗎,銅礦一事是上任知州的以權(quán)牟私犯下的罪責(zé),齊大人何必上趕著攬罪?”
“就是!”
詹英韶聽罷,激動的哐當(dāng)一聲放下酒杯,隨聲應(yīng)和著。
這是,長久未出聲的駱徐站起身來,笑嘻嘻的朝著褚壽作拜,道:“郡主莫氣,齊大人所言也只是我等朝的憂懼,不過……陛下英明神武,自然不會因那些輿論而冷落我們兩方的關(guān)系?!?p> 宋延傾負手而立,聽罷,沉聲接道:“齊大人,我全當(dāng)你不知背后之事,若你真要在此強辯,那這魏清玄死的可就不值了。”
齊和一轉(zhuǎn)眸,側(cè)眼看向一旁駱岐、駱徐兩兄弟,看二人面色難測,魏清玄之死對他們似乎無關(guān)痛癢,他細細思量一番,這才悄悄閉嘴,恐怕這事兒另有蹊蹺。
詹英韶聽罷,細細品來,同樣也安然坐下,左右看起褚壽的臉色來,也閉了嘴,不肯再說一句話,方才與齊和對峙時的激昂情緒都被這詭秘的氣氛給強壓下去了。
這一場宴會便在如此情境之下落下了帷幕。
詹英韶與齊和二人在宴席散后,也是左右避閃躲著對方,實在躲不過,便樂呵呵的虛虛作拜兩下,全無宴席上對辯之狀,轉(zhuǎn)過身后,卻是狠狠啐上一口。
第二日半午,眾人便出發(fā)上京,待到回到京都,便已經(jīng)將近薄暮。
宋延傾帶著尤沿使臣進發(fā)前往宮中赴宴,而褚壽假借病痛推脫,出發(fā)去了佛渡寺。
她還有事要問清楚。
馬車方停到山腳,三千便勒緊了馬車,轉(zhuǎn)身掀開簾子,對著褚壽道:“小姐,小中山王正在前面等著?!?p> “下車吧?!?p> 褚壽由著阿水替她披上披風(fēng)大氅,暗綠色的綢緞綴著純白的狐毛,在夜色在十分柔和,她下了車,卻見一路蔓延到山上的石梯盡頭,立著一人,純白素錦,原本常常披落的墨發(fā)如今卻是被高高束起,插了白玉簪子,只是脖頸間丑陋的戒疤被露了出來,隱隱在發(fā)銀的皮毛之間,趙虔之手中提著燈籠,微微薰黃的色澤在山林之中淡淡的發(fā)著光,剛好照亮眼前之路。
二人視線交匯,皆是眼中隱忍,趙無極是褚壽初來京都結(jié)識的第一個朋友,二人初見時,各自正是少年之時,意志相投,十多年來,喜悲共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中,卻走成了這副模樣。
“你終于來了?!?p> 褚壽走近,趙虔之淺淺一笑,這才輕輕開口。
“怎知我今日回京?”
“京都傳得沸沸揚揚,魏清玄放在京都雖然官職不高,卻是出了名的清官君子,利用山匪掩映他的罪責(zé),致使不少人心里的形象都破滅了,就連寺中小僧都在議論?!?p> 褚壽聽罷,點點頭,提起裙袍,踏上臺階,二人這才并肩,趙虔之跨上臺階一頓,又道:“不若乘車而上吧,你膝蓋……”
“不必,我找你來是有話要說,夜色還長,乘月石階而上,談?wù)勁f事?!?p> 趙虔之垂眸,緊了緊纏在手腕上的白玉佛珠,一階一階的踏著,腳步沉重幾分。
良久,這才開口,問道:“流川,有何事與我說?”
“嗯……”
褚壽應(yīng)了一聲,抬手扶著一旁圓木扶手,上面掛著彩色的經(jīng)幡,隨風(fēng)輕然飄著,話至此,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寒園我生了那場大病,險些要了我的命,阿祖還替我砍了百年的老樹,打了一副棺材,選了這世間最最好的風(fēng)水寶地要替我作葬,不過也是正巧,你便來了幽北,將養(yǎng)了大半年這才活了過來,阿祖寫給京都的信卻是沒發(fā)出去?!?p> “我只恨我窮極一身醫(yī)術(shù),還沒能將你救治康健,每每天一涼,你身子便不爽利,我恨不得替你受了這病痛……你人極好,不該受此磨折的?!?p> 趙虔之說罷,抬頭看向蒼穹之星辰,頗有些感慨,往事不忍細說。
褚壽笑了笑,繼續(xù)道:“阿祖窮極命數(shù),都為我備了棺材……我要謝你,替我爭來了這幾年?!?p> 他心頭一緊,停下了腳步,褚壽轉(zhuǎn)身看向他,低低的垂著頭,她笑著輕喚一聲,亦對上了趙虔之的笑顏。
“我以為……你會怨我?!?p> “若非為我,你不會這樣?!?p> “那我倒是寧愿你恨我,也不愿你像現(xiàn)在這般在心里埋怨自己?!?p> 褚壽笑容一滯,心底的淚意涌上,眼眶卻有些微微濕潤了,立刻轉(zhuǎn)過了身去,繼續(xù)向上走去。
趙虔之便如此默默跟在褚壽身后,低低沉吟,繼而道:“他對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執(zhí)著,慧遠時常勸我,莫要壞人家姻緣,不過我自覺藏得極深,也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真正病倒的緣由,既有醫(yī)治之法,我便不可能對你置之不理?!?p> “以命換命,借他人之壽,我亦不能活得安生。”
尤其是……他受的傷夠多了,她為了彌補一些缺憾,用心做了很多,自然是不能再讓他受傷了。
褚壽說得話飄然,卻是極不在意的語調(diào),如此這般,更是重重的沉沒在他的心頭。
趙虔之眼神漸漸狠厲起來,這件事誰都沒錯,錯的是讓褚壽知道真相的人,那才該死。
褚壽長嘆一聲,揚了披風(fēng),轉(zhuǎn)身隨意坐了下來,攥著拳頭敲著膝蓋,原本自己這一副膝蓋骨便生的脆,在青州又受了傷,如今越發(fā)是不中用了。
趙虔之也跟著坐在褚壽的身邊,收攏袖口,伸手替她按摩起了膝蓋,前幾年,每到入秋,他總會請往幽北,前去照料褚壽,也如同這般,細心的揉著,但今年,卻是在京都了。
“趙無極,別救我了,行不行?”
趙虔之的手一頓,又恢復(fù)如常,手法嫻熟,道:“當(dāng)年我這般求你的時候,你不也沒答應(yīng)我嗎?”
“我與你能一樣嗎?”
褚壽輕聲反駁,伸手抱住了膝蓋,便讓他停了下來。
“如何不一樣?”趙虔之隨她松手坐正,亦小聲反駁。
“你那時心不定,尋死覓活的,但只要定下心來,便尚有生機,我這……娘胎里帶的,命數(shù)已盡,又何必茍活?”說著,褚壽失笑一聲,搖搖頭道:“那次大病之后,我原本隱約猜到些許,卻不敢相信,若真是命數(shù),為何自己還能安然活著,后來,我差人去打聽了,阿執(zhí)成了都御史大人,見他于世康健,我這才放下心來。”
“自那次之后,阿祖便再不做卜,于巫族之事務(wù)也疏于管理,他只說末路窮途,強救不回,于是……我便以巫族最后的命數(shù)換得阿執(zhí)能重返京都,至此,這世間便再無天官?!?p> “你呢?你又要用你的最后命數(shù)替他換什么呢?”
趙虔之語氣中帶了埋怨,定定的看著手中佛珠不去看褚壽·一眼。
“這是……巫族欠他的,至于我的這份,連帶著那雨夜的恩情,也是該一并還清的?!?p> @
華燈初上,今夜皇宮之中亦是熱鬧非凡,自陛下回宮以來,宮里所有人都如同找回了主心骨,干活做事都賣力了幾分。
之前生了二心的小榮貴妃自那晚歷經(jīng)被刺殺后,生了一場大病,整日將自己鎖在宮中,不聽任何人來見。
皇帝也常以朝政忙碌為借口,硬說著無暇顧及,只在正殿調(diào)養(yǎng)生息,處理朝政。
駱徐是尤沿王儲,齊和亦是重臣,宮廷亦按照大禮操辦了宴席,陛下也請來了不少官眷,算是平了當(dāng)日宮中禍亂,安穩(wěn)人心。
“大人,郡主去了佛渡寺,應(yīng)是去找小中山王了?!?p> 沈羿苛在到宋延傾一旁,側(cè)過身來低聲耳語。
他此次去青州查案,陛下對這結(jié)果十分的滿意,升了官階,還賞了不少東西,他原是想速速離宮,卻又被陛下拉來參加今夜之席面,不過他總是冷面,亦沒人敢打擾他,倒是清凈,聽了沈羿苛的話,他輕輕蹙起了眉頭,回道:“夜露寒涼,怎得又進了山,穿的可算厚重?”
“穿了臨走時交代給阿水的披風(fēng)大氅,應(yīng)是無礙?!?p> 宋延傾摩挲著面前酒盞,終是沒了耐性,將要起身作別時,卻被上座的陛下點道:“宋愛卿吶,你意下如何呢?”
被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問,宋延傾愣怔一下,一旁沈羿苛輕聲道:“北境雍帝幼女承暄不日便要到訪明齊,陛下要都察院全程陪護。”
他聽罷,從容一笑,拱手作拜:“都察院上下聽?wèi){陛下作主?!?p> “宋大人?郡主呢?你與她一同前往青州,怎得只你一人來了?”
金燦燦的珠簾后面,坐著打扮略顯浮夸的長公主長樂,她艷紅的嘴唇上下開合,一語說罷,還低低的笑了一笑。
宋延傾抬眸,目光流轉(zhuǎn)至長樂那處,答道:“因著一路上奔波,郡主已然回府?!?p> 長樂卻還不依不饒,又道:“哦?費相?流川回府了嗎?”
“回公主,確是聽老將軍說郡主會先回府。”
陛下卻坐不住了,他知道褚壽心性,從那次宮中行刺到現(xiàn)如今青州銅礦一案,樁樁件件皆未叫她查個利落,許是置了氣,連忙道:“對對對,奔波數(shù)日,也是該好好歇歇了,宰輔啊,你回家時記得拿上朕給流川的賞賜,那里面可有一對白鶴,她定然喜歡?!?p> “是,臣代郡主謝過陛下。”
長樂冷笑一聲,掐著嗓子暗諷道:“白鶴?父皇怎得不也賜給女兒一對呢?”
宋延傾聽罷,只覺得插不進去話,心里煩躁,立在那里等了又等,陛下說了隨著長樂往尤沿朝貢中隨意挑選一兩件,長樂這才作罷,而宋延傾亦適時開口,作了推托之詞,方才安然離席。
未架馬車,騎馬朝著城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