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我人生第二次出陣的時候,已是那年八月下旬的事了。
在經(jīng)過了前幾輪短暫的騷擾邊境后,作為松平家決策高層的元康與夏目家老等人,總覺得這出戲的效果還遠沒有到位。遂決定于五日后,第四次行動中特別插入突襲的戲份。然令我深感沮喪的是,這次計劃中擬訂選派的人員里,好像依然不見我的蹤影。
究其原因,我猜跟自己第一次準(zhǔn)備行動前,擅自提出的請求不無關(guān)系——以今川應(yīng)雨的身份,去會會織田家一眾,為老頭子報仇的同時,更為我自己正名。
當(dāng)時,在場的有元康、酒井忠次宿老、以及我三人(夏目家老的缺席我一點都不意外,他保持了一貫的態(tài)度,視我如兒戲)。首先發(fā)話的是酒井家老,在我印象中向來敦厚的他,這回罕見的發(fā)出了責(zé)難。
“小子,這可是兵事,你太冒失了。我們只不過假借今川的名義騷擾而已,你可倒好,竟妄圖獨自冠名今川行事,不光犯了今川本家的忌諱,稍有不慎還會引發(fā)不可控的戰(zhàn)爭。兩相對沖,率先推倒的是夾在中間的那堵墻,難不成,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此話差矣,我曾靜聽過商談的整個過程,此間道理肯定比任何人明白。為何好端端地變得輕浮,無非是因為我的出身,雖以今川為名,卻無今川之實,白白被某些人視為累贅或眼中針。
酒井老頭不懂我能理解,本來也沒有寄希望于他。受完訓(xùn)斥后,我的目光兀自轉(zhuǎn)向了元康,他最了解我,最終的決定權(quán)也屬于他。
他的那種眼神,陌生地讓人無法琢磨。像往常一樣平靜,平靜到異于往常的疏離。他抿了下嘴,對我嘆了口氣,不置一辭。我這才領(lǐng)會到,其實剛才老頭子的訓(xùn)話只是在轉(zhuǎn)述罷了。
所以,在馬上開始最后一次行動的前夕,我孤身一人,偎在元康寢居外的黑夜里。不知如何認(rèn)錯,面對那個陌生的元康。
良久,屋內(nèi)的燈光將要消弭之際,我看見他的人影放下了筆。
“今川應(yīng)雨,你令我有些失望啊?!?p> “…還是叫我嵐泉應(yīng)雨吧,不必挖苦。”
“我認(rèn)識的嵐泉可從不會那么自私。”
“……”
“行了,大半夜的,話不多說。我知道你會來,為了那句應(yīng)許。出陣么自沒有問題,不過…你事先要答應(yīng)我的幾個要求?!?p> “你盡管說?!?p> “一、你此去,一切以松千代為名參與鳴海城周圍的襲擾與探查,不準(zhǔn)再提今川半個字。
二、你此去,由長坂信政牽頭,除了有服部正成同行外,我不會為你們指派松平家的任何部隊。不要多想,單純?yōu)榱斯?jié)省兵力而已。兵力的問題,你盡可詢問信政,他自有辦法。
三、你此去,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有閃失,拿你是問?!?p> “你說吧,什么事?!?p> “保護好松千代,帶他安然無恙的回來。”
“…明白了”到此屋內(nèi)的人影熄滅了,可他在我眼中卻已被淚水所模糊。
出陣日,天還未破曉,城門外的空氣中蒙著一層薄煙。因元康避人耳目的要求,我三人這回不必等到大部隊的集結(jié),就已提早動身,三幅農(nóng)民打扮趕著一架載滿草料的馬車。車輪緩緩轉(zhuǎn)動,我仰望著城內(nèi)的天守閣,總覺得有人在目送一樣。
馬車一直由長坂來馭使,我和正成并排坐在車沿上。在松平家中,除了元康之外,就數(shù)他與我年紀(jì)相仿,也只有他能夠理解我一路上的悶悶不樂。他哄人自有一套,從不主動搭理人。從身后的雜草中,摘出兩根草梗,一根親自塞到我的牙縫里,讓我咀嚼。另一根則自己拔掉葉子揉搓起來。
“應(yīng)雨啊不,松千代,你抬頭瞧瞧樹葉”他說。
“瞧那干什么?”
“你想要哪片葉子,我給你取下來”斑駁的樹影掠過他臉上的笑意,好似走馬觀花。
我乜了他一眼,不屑地側(cè)過身去“你還是坐穩(wěn)了吧,難不成你還跳下車爬樹給我去摘”
“不用,多顛簸,我照樣信手拈來。來,選一片嘛”
“切,凈吹牛。啊啊啊,行,就正對太陽的那一片”我不耐煩地抬了下手。
“來,給你”
“什么?”
“你挑的樹葉啊”
“嗯?!!”我上半身迅速扭過來,看他一臉得意地將葉子舉到自己面前炫耀,一根草梗橫插入那片碩大葉子的中央,葉面的其他地方完好無損,鋸齒狀的邊緣依舊茂盛,好像二者從來都是一體生長的?!澳銜儜蚍??!”
“沒有啊,這很簡單的”他說著,手腕回轉(zhuǎn)手指微微翹起,如處子般不帶半點動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微微一笑,突然騰空卻沒有使車身震顫。整個身子姑且算作懸浮在半空,只腳尖與車沿連接…手打了個旋,抓牢什么東西后,便輕盈地落了回來。
“來,你看,我沒騙你吧”
“***?。 钡任夷慷猛暾麄€過程,臉上呆滯都不曾變過,恍惚間我也像他一樣挺起身子,不同的是,車身差點因自己的驚動而發(fā)生側(cè)翻。
“誒誒誒,我說你們倆在后面搗什么鬼了”長坂信政緊急調(diào)轉(zhuǎn)了韁繩后,對我倆訓(xùn)斥道。
“快到刈谷郡了么”正成問。
“快了快了,翻過前面那小山丘就是”
我朝正成使了個眼色,催他繼續(xù)問:“光靠咱們?nèi)齻€搞突襲,也不怕讓別人知道了,把大牙笑掉”
“小子,閉嘴吧。我堂堂一名武將現(xiàn)在不也得,帶著倆小鬼出陣,我都不怕別人笑話,你還從這發(fā)牢騷。放心吧,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舟車勞頓一番,我們最終到達了安祥城刈谷郡外的密林中。可過了半晌,都沒見到長坂口中所謂的兵力,我和正成呢也不敢多問,就這樣差點倚著草堆昏睡過去。
“不許睡!小鬼們?。?!”長坂一面吼著將我倆揪起來,另一邊從懷里抽出份地圖,攤開在我們之間的臺面上“既然他們還不到,那我就先來交代一下計劃詳情。本次的目標(biāo),主要是鳴海城周圍的郡縣。此城被織田家奪取不久,其立足未穩(wěn),一切設(shè)施和事項還在修繕整合當(dāng)中,但礙于我方兵力不足,所以只可襲擾,無法強攻。你倆到時見好就收,別腦袋一熱,去故意挑起事端,尤其是你,應(yīng)雨”
“別講廢話了,快點給我們分配好任務(wù)”我說道。
“你們的任務(wù)是…扮成織田家的士兵,從此地以押送草料為名,渡河到彼岸的大府郡,燒糧倉”信政扳直粗糙的手指摁在地圖上“其他,諸如引發(fā)暴動什么的,就交在我們身上”
“引發(fā)暴動?”我不解道。
“嗯,早在不久前,我就差人在大府郡附近散布謠言——織田家想要將此城拱手讓于武田家,以期求和。這樣城池兩易,人心騷動再加上糧食短缺,也夠他們喝上一壺的了”
“織田家的裝束怎么得來?”
“那就看你們的了”
“包在我身上吧,一會肯定有巡視河道的士兵,我給咱們要兩身”正成承諾道。
“來了”
“什么?”我問
“朋友到了”長坂站起來“出來吧!”
一時間,周圍的樹林窸窣一片,蓋過蟬鳴。草叢中,樹頂上,乃至石頭里相繼涌現(xiàn)出成百個,參差不齊的身影,像極了雨后林間破土而出的菌群。首先打頭的五位,想必就是他們的頭領(lǐng)了。見此情形,我和正成馬上背靠著背,舉拳作防守狀。
“可惡,居然遇見山匪了”我說。
“喂喂喂,你他媽說誰是山匪,老子可是國眾,你嘴給我放干凈點”對面中的一人招呼道。
“百,這些都是孩子,不懂禮貌別跟他們計較”長坂客氣地回應(yīng)。
“你現(xiàn)在都混到帶孩子的地步了?”
“沒辦法,都是國主的命令。一會兒他倆就拜托你了”長坂這語氣就像把我和正成賣了一樣“對了,松千代,正成,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百,待會分頭行動就由他領(lǐng)你們?nèi)ゼZ倉”
記住,務(wù)必趁夜里慌亂時,抽身到此會合。
“你的真名叫什么?”走在河道的路上,正成看我沉默,只好轉(zhuǎn)頭沖那國眾嘮起了嗑。
“就叫百啊”
“百,那不是綽號么?”
“…我們很復(fù)雜,有浪人、破產(chǎn)的商賈、流浪漢等,迫于無奈委身于國境邊上。名字嘛對我們來說,早已不重要了”
“嗯,對面你很熟悉么?”
“我經(jīng)常會到那邊做些小生意,山川地形都了然于心。接下來,咱三個就當(dāng)成運送草料的農(nóng)民混進去,等行動時,糧倉附近自會有人響應(yīng)”
不知怎的,越往前走霧氣越消散不開,陰翳漸漸充沛。每走一步,道旁的樹枝都怪異扭曲地招搖著,有的甚至立足于長滿青苔的磐石上迎接你我。
“到了,前方便是河道了”百說。
“好,我去去就來”正成答。
臨近傍晚,蟄伏良久的我們從草叢中探出頭。依照之前的觀察,本該重兵把守的糧倉,現(xiàn)在只有區(qū)區(qū)幾人巡視。我與正成都意識到——就是現(xiàn)在。然后,就從草堆中抽出幾把佩刀,披上甲胄走向了山坡。結(jié)果異常順利,有了國眾的增援,我們輕易拿下了這幾個據(jù)點(正成負(fù)責(zé)偷襲,我到正面解決剩余的敵人)。
記得后來,空氣中的火星,落在我的舌尖上,沾點酸,沒有一絲燒灼感。面對如此干燥的天氣,火勢很快便充分的蔓延開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和正成恐怕誰也無法相信,火光的來處可遠不止糧倉一地。方圓幾百里,數(shù)不清的火團幾乎同時挺立。
閑來無事的正成,蹲在我身旁,撿起地上一根還未燃盡的草梗,舉到眼前探查風(fēng)向。借著這空當(dāng)俯瞰周遭,之后饒有興趣地對著火光比劃起草梗,似乎想要把那一個個孤立的光點勾聯(lián)成一座座精妙的星象。直到草梗即將燃盡,他用手腕抵著風(fēng)旋了出去。直到…生靈付之一炬,滾滾濃煙籠罩山巔。
“這都是信政他們干的么?”我問。
“不一定,既然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無妨去看看,順道原路返回”正成拍拍雙膝站起。
“也好”
“也好”讓少不更事的我,見識見識何謂“最致命的往往不是來自于外部的敵人”。
白天還熙熙攘攘的街道,眼下亂作一團,這之中焦土上殘存的佛像圖案仍在燃燒。相比于那些抱頭鼠竄互相傾軋的平民,我與正成的漫步顯得很是另類。同時,唯一能令他們保持相同步調(diào)的,也只有我倆了。
此刻的我們就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塊,以此為中心促使他們這些無辜的水滴循著圓圈紛紛四濺,極有規(guī)則。當(dāng)然,司空見慣的我不必再費解,畢竟還有什么比此情此景更復(fù)雜的了呢?織田家的足輕們當(dāng)街砍下平民的頭顱,有的還沒來得及闔眼,就如皮球般被兩三爭搶。跑遠的平民(甚至手足同胞)相互撕咬或搜羅死尸身上為數(shù)不多值錢的家當(dāng)……
其中我覺得最為別致的,當(dāng)屬一尊呈跪姿的尸體了。他端坐著,試圖挽留尊嚴(yán),除了腦袋不再高懸以外,其他或許一如生前。然后,一計絕望的嘶吼在他身后炸開,它來自于一名民女(我猜是他的妻子)一名遭士兵拖入深巷,拼命掙扎的母親。
她讓我聯(lián)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不稱職的角色。要不是看到緊隨其后哭啼的孩子,我可能就單純當(dāng)個看客罷了。因此,我跟了上去,避開正成的阻攔。在那名足輕行將得逞之際,干脆利落,手起刀落。
“你太不聽話了,還不快給軍爺??!”當(dāng)?shù)妒者M刀鞘時,聽到女人如是斥責(zé)孩子,令我萬分厭惡。
她伏在地上,唯有手高高捧起,發(fā)出顫巍巍的聲音“來,給,求求您了,放過我們吧”。透過黑暗,她手心中的丈夫和蜷在角落的孩子,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般,不再哭啼,只是從眼底下叢生出冷峻的火焰,企圖控訴。
“看來在他們眼里,咱們和那倒在地上的足輕別無二致”我對正成說。
“誰叫你非多管閑事,別看你救了他們,事后人家還不領(lǐng)情把罪過歸咎于咱們頭上”
正成說這話時,始終凝視著遠方緋紅的夜空,高大的宮殿剪影勾勒著邊緣,肅殺非常。
“我們死后都會下阿鼻地獄的,對吧?松千代”他問。
“現(xiàn)在不正是么?”我說。
忽然,追兵的吶喊傳來,使我和正成速速離開了原地。一直到渡過邊境的河道,我倆才算松了口氣。此時河對岸僅剩一人緊追不舍,我認(rèn)得他,他也認(rèn)得我,自那夜后。
據(jù)河對峙,雙方都估摸著沒有渡河的意思。無言間,我將背后的佩刀拋了過去,物歸原主。
他呢也沒有猶疑地瞬間接住,緘默片刻。
“允省立尚”他喊道。
“今川應(yīng)雨”我說。
“幸會幸會,咱們也算扯平了”
“再會了”只霎時,我便隱匿到來時那片陰翳的樹林當(dāng)中。
我至今已記不清那夜的他是何樣子,但那個表情卻如烙印,使自己無以忘懷。正如我日后所稱之為的那樣:
“山鹿的利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