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
有多少退居幕后繼續(xù)搗鬼的意圖,被披上了頤養(yǎng)天年的說辭以便堂而皇之呢?
又有多少家國淪喪的鬧劇,被有心之人冠以“家務之事”的由頭而暗暗腐臭呢?
封閉的環(huán)境,無可辯駁的權(quán)柄,任由擺布的螻蟻們互相傾軋。
在這幾項要素具足的任何時代,無不自然而然孵化出為胡作非為的權(quán)欲野獸。
椽梁上方的方寸處乃是現(xiàn)世這面鏡子的另一端,在此光線是對黑暗的惡意,是寄生蟲的災禍,恣意抹除——顛倒夢想。
不見天日的角落除卻霉點斑斑外,另綴滿了爪牙吱吱咯咯的斑駁聲,仔細聽好像出自某種熱衷聚群的生物。
待它們原地打轉(zhuǎn)途徑木板的縫隙時,皮毛被篩選過來的光線打地油亮,每挪一步腥臭氣便烘得斗倉溽熱頻頻。
其中鮮有餓骨嶙峋者,大多呈體格豐腴樣。尤其是排在最前端的幾只,肉質(zhì)可堪肥美。
兀自在頹靡的氣息下,用浸沾口水的雙肢偏執(zhí)地反復捋順皮毛,乖巧地一如將要侍演的歌姬在那靜坐裝扮。
約莫三刻鐘后,窩居的它背過身,黑黢黢的上空遽然升起了兩顆碩大的太陽,鮮紅鮮紅末日昭昭……這乃是它們應得的。
然而,我今天所要講的并非僅是些異聞那么晦澀,此椽梁下方的世界同樣撲朔。
淺顯來說,是關(guān)于一對爺孫倆其樂融融的故事。
“你這孩子可比你父親聽話多了。”看著懷里溫順異常的孩子,祖父尤為滿意地嘴角撐起笑。
“咦?爺爺,我父親小時候難道不是個乖孩子嗎?”
“他呀?!他從小就不讓人省心,”爺爺?shù)男θ莞叺踉帯皢?,你的父親屢屢忤逆他的父親,若是個聽話的乖孩子,我尚不至于屈居眼下這田地?!?p> “爺爺,我的父親挺好的呀?!焙⒆訛樗母赣H辯解道。
“你一個孩子懂什么?!”爺爺?shù)膽驯П臼歉≡?,此時不過散盡罷了“哼!盡是假象,我敢肯定他的虛偽,他對我的所作所為,豈有此理!!!”
事態(tài)幡然,卻已是年幼的孩子司空見慣之事。說實話,倘非受父親所托,他是絕不愿擔下和老愚頑談天的苦差事的。
這個早熟的孩子,熬到爺爺背過身才略松口氣。為抵住冷酷的氣氛,他開始悄悄摸索起周遭的細微動靜。
說來也巧,恰逢櫞梁上漏下幾滴血水,并隱隱伴有某種大快朵頤的吞咽聲。
孩子揩了揩臉頰上的粘稠物,沒有想過那是為何物。只是怔住,同時微張嘴猜那液體會不會滴落進來。
“萬福丸,你長大后也會一直聽我的話么?”
“???什么?孫兒我沒聽清,望您再說一遍吧?!?p> “等你長大會對我怎樣呢?能否幫我完成心愿?”
“心……心愿,孫兒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是更奢華的府宅嘛?”
一聽沒有他想要的答案,爺爺泛起苦笑。
“也罷,也罷。你一個小孩子家,自是不懂這些?!睜敔斁咀『⒆拥哪橆a,幫其拭去黑污,然后擱到自己嘴里淺嘗味道,而目光充盈著一股渾濁的倨傲。
“將來你愿意聽爺爺?shù)脑?,便是個好孩子,畢竟我對你的疼愛有目共睹,你斷不會像你父親樣辜負我的,對吧?”
上方的動靜愈演愈烈相反黑污倒是未再落下,清肅一常。
“至于你父親在你手上會落得什么下場,那都是他的報應,因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孩子?!?p> 一時間,動靜同黑污具散。
那對太陽自始至終未曾引起下方世界的半點注意,但我想片刻的安寧大概率是它步入得逞的尾聲。
拆穿它的心愿,終究是祛除了威脅,肆意妄為的猖狂欲望。
有用幼崽們碾成的肉羹飽腹,該暫時安心回到自己窩里去了。
“喂喂,大人,你醒醒,別裝睡了?!本湃赏妻慌蚤]目的應雨,半天沒得回應。
凡是涉足異常安穩(wěn)的坦途,越易與變故撞個滿懷。
本以為過橋有護吉郎打頭陣,遇事盡可逢兇化吉,可奈何橋那端風頭正勁,早有足輕設(shè)伏。
避無可避之際,一行人就這樣被輕易生擒。
“大人,你說桐野大人什么時候能回來?”九三郎繼續(xù)催促道。
“路上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進了近江的地界,不要再叫我什么大人,要直呼作松千代?!?p> “哦哦,松千代,桐野大人去了那么久,也不知怎樣了?”
“切,管他呢?瞧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境遇能差到哪去啊。才剛到這就和熟人搭上了線,反倒撇下咱倆擱這小破屋里掙扎?!?p> “放心,桐野大人絕忘不了咱們的,所憂的是他何時能回來?”
“哼,等他想起咱倆之前,我先瞇一覺?!?p> 應雨故作出一副豁達姿態(tài),伸了個懶腰后,順勢慵懶地躺下去。鼻息漸漸深厚,胸膛的起伏自成人生旅途顛簸的一脈。
直到連九三郎都以為他確乎是睡安穩(wěn)時,那份沉重也未有懈怠。其實,他是在假寐。歷來都是如此,但凡身處窘境,以他的心胸要想做到安然置之,實屬異想天開。
他不是護吉郎,后者的坦率灑脫是其執(zhí)著與嫉妒的根本。
沉重的鼻息代表的往往是焦慮妄想的煎熬體征,它不止是深厚,同時還可以是急促,是紊亂,脹痛至每一個微小的神經(jīng),隨呼吸縮放,終究會敏感到無法放過自己。
此時的睡眠,更趨于恍惚,無以自主分清現(xiàn)實亦或虛幻。
不久,額頭汗涔涔的,由兩束赤光凝視,涌出痙攣樣的波動,漲起了血潮。
“哎呦,可惡。什么玩意咬我?”
“怎么回事?我瞅瞅?!本湃缮锨瓣_應雨捂著腦門的雙手,發(fā)現(xiàn)兩粒淌著血的咬痕。
“興許是老鼠搗鬼,”他判斷道。
“好大的一只死老鼠,”應雨狠道“方才我剛碰上它的皮毛,便叫那家伙順指尖溜之大吉了??蓯?,沒讓我逮到它!!”
“誒!!你們兩個混蛋瞎嚷什么?!”外面的獄卒斥責兩人道。
“呸,好意思說,你們這鬧鼠災咬了人,我倒要找你討個說法。”應雨叫囂道。
“有種你再說一遍!混蛋!”
“哎哎哎,別跟他們計較了,”另一名獄卒出來阻攔“反正待會他們就不待在這里了,何必置氣?!?p> 盡管當時的場面有些嘈雜,但對這關(guān)鍵的字眼,九三郎照舊聽得甚為清晰。
“勞煩問一下,你指的我們待會不待在這里,是去往何處?”
“你家大人等候多時之處。”
天光微暝,這一宿勞頓焦灼擾得人心煩悶,但要真偷閑躺下又睡意盡失,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應雨無須參演當下久別重逢的戲碼,只管扮作一名扈從于旁靜侍便可。
精神頹靡的他,偶爾浮出灘涂,迷迷糊糊地聽得護吉郎同近江大名淺井長政的談話。
“護吉郎,你現(xiàn)在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p> “哦?您說我嘛?我始終都是護吉郎啊,莽夫一個罷了?!?p> “如果是之前那個莽夫,是斷不會甘愿忍受區(qū)區(qū)幾個兵卒頤指氣使的?!?p> “因為我有把握見到您,加之我也要為自己的兩個扈從著想,所以受些屈辱無礙,盡量不給您添麻煩。”
“添麻煩實屬言重了,護吉郎,你變聰明了,卻也忘卻了你立身的根本。按你當年的氣概,哪怕當場手刃那幾個足輕,我也絕無意外或怪罪你的意思?!?p> “氣概存焉與否是我自己的事,然我現(xiàn)在肩負著比氣概重要百倍的責任?!?p> “哦?責任?”
“帶他們回家?!?p> 年輕的領(lǐng)主注視著眼前陌生的好友,相較當初,這頭熊的塊頭業(yè)已整整擴充了一倍之多,然其深知混壯的皮毛并非由單純的油脂囤聚而成,事實上,它源于內(nèi)部的分裂與增生,像是天生要保護身后之人樣,逼迫自己血肉瘋長。
“護吉郎,我是希望你我之間不要生分。雖然許久未見,但見面如故,再者你作為阿市的娘家人也更應受到非凡的禮遇?!?p> “……”
“這樣吧,折騰一晚甚是勞頓。我先安頓好你們的起居,好好修整一番,待明日許你去見見阿市與孩子們?!?p> “是!感謝長政大人的厚待!!”
爾后,一切的怪戾暫時隱匿,坐待正陽午夜。
其前二位好友具體說了些什么,無人知曉。而其后客套的寒暄,亦可通通略過。
“對你和淺井大人的對話,我總覺奇怪?!睉暌贿呬佌鴮嬀撸贿厔t問起護吉郎。
“你無妨說說看,怎么個奇怪法?”護吉郎隱隱打起了瞌睡。
“淺井大人他自始至終都沒問過咱們的來由,反之你也沒跟他主動透露過…雙方像達成某種默契般?!?p> “哎呀,沒問豈不更好。提了就要交代徹底,有些事能瞞多久是多久,你呀,聽我的,即刻美美睡上一覺,其他要殺要剮且明日論?!?p> “你說你們彼此促膝談心,關(guān)我與九三郎何事呢?好端端地,末尾居然要求我倆打明起去輪番服侍他?!?p> “因為到了人家地盤,自己又惹了禍就該乖乖識相,謹聽他人吩咐才有希望活下去?!?p> “……”
“好了,睡吧。”
“我睡不著。”
“睡不著躺著,別吱聲別喘氣別煩我?!?p> “你……”
睡不著干躺著有何用?閉上眼沒準血潮仍會泛濫成災,界時,應雨他浮在海面上沒有任何溺死的跡象,只是苦于魂魄無助泄作為身下一派汪洋。他的眼迷離地盯著上空,油亮的皮毛漸次蜷緊懷抱,然那之中,稚嫩的孩子猶在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