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勇
微風徐徐,明月隱沒。
子時已到,喧囂不在。
“吱~”
空曠的街道,剎車聲格外響亮,紅藍交映的警燈映襯下,老舊的桑塔納上藍色的警徽多了股肅穆。
“抽什么風!”
“隊長,有情況?!?p> 小張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推開車門,朝著隔離帶后的人行道沖去。
“艸!”
李隊快速下車,右手扶上腰間,隔離帶后小李已經(jīng)快要與鬼祟的人影相遇。
“不許動!雙手抱頭!”
“啪!”
那人影身子一抖,聽話的上手抱住后腦勺,手中東西掉在了地上。
看體型,面前的人身高一七五,身材偏胖,看穿著是一普通的成年男性,但對方這個時間點東張西望的在這路口出現(xiàn),怎么想也應該有事。
小張打量著面前男人的背影防止對方突然暴起,聽到身后腳步聲,安心不少,李隊腰上的配槍可是有子彈的。
右肩膀被輕拍了一下,小張秒懂,緊了緊手中甩棍,緩步繞到男人正面。
看面相四十歲左右,跟穿著一樣很普通的相貌,那么......小張視線下移,看向掉在地上的紅色塑料袋。
敞開的袋口卷曲著一層層黃紙,黃紙內包裹著金黃色的......
“行了?!?p> 李隊看到露出的那一角黃紙秒懂,沒好氣的對小張埋怨一句,走到一直抱頭安靜站著的男人面前:“這事吧,咱們國家不提倡,但也一直保持著應有的尊重,你這么偷偷摸摸的...至于嗎?”
男人見李隊擺手示意,放下抱頭的雙手,呼出口氣,尷尬地撓頭解釋道:“第一次,有些拉不下臉?!?p> “聽口音你不是外地的啊,怎么...”
李隊眉頭皺了一下,指了指路口問道。
“這事兒...”男人面露猶豫神色,伸手問道:“有煙嗎?我忘帶下來了?!?p> 這是有故事?。?p> 李隊嘴角一咧,掏出煙遞了一根給男人,自己也叼了一根,舉起打火機補了一句:“有火嗎?”
“不用,自己來,自己來?!?p> 男人從褲兜摸出打火機點上,狠吸了一口,這才緩緩說道:“昨天,我大爺爺回來了?!?p> “你大爺爺回來,你半夜......”
“別插嘴,聽人家說?!崩铌牬驍嘈埖膯栐?,心下感慨這小年輕毛毛躁躁的,還得好好磨煉磨煉。
“小時候聽我二爺爺說,我老奶奶死的時候還念叨他來著,當年他說去堵槍眼,這一去就是七八十年,好不容易回來了,我覺得怎么也得跟他念叨念叨?!?p> 略微詫異后,李隊與小張對視一眼,心下俱已了然,七八十年前,華夏陸沉、烽煙四起,自己現(xiàn)在站的地方雖不是啥戰(zhàn)略要地,但也沒逃過戰(zhàn)火的洗禮。
男人彎腰撿起地上的塑料袋,緩緩走到路口,或許是因為將自己要做的事說出來的原因,此時他的行動間沒有了慌亂。
袋內東西不多,一刀黃紙,一些元寶,外加幾個水果。
依次擺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引燃黃紙。
“大爺爺收錢了!?!?p> 火苗升騰,燃著的黃紙慕的打著旋騰起,隨著青煙飛上天空。
1938年11月初
城南
“吱嘎~”
木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十六七的瘦弱青年邁過門檻,沖著院內喊道:“娘,我爹呢?”
“小點聲。”
院子一側的一扇木門打開,一位四十多的婦女抱著四五歲左右的小孩快步出來,雙眼一直瞄著主屋,對著大門口一腦袋白毛汗的大兒子埋怨道。
人在屋檐下,自己一大家子租住在這,平日處處小心生怕得罪了屋主,尤其是年前南鎮(zhèn)趕大集,鬼子當街打死一百多人的事,鬧的人心惶惶,這屋主生怕自己這些家業(yè)哪天就那么沒了,天天一驚一乍的,動靜稍大,就要拿話擠兌自己。
“你爹去城里了,怎么了?”
“我剛聽學堂先生說,小鬼子已經(jīng)過了黃河了,這兩天就要打過來了?!鼻嗄晟锨?,貼著女人耳朵說道。
“打過來就打過來吧,跟咱們這平頭老百姓有什么關系?!?p> 女人不以為然,自己這一家子除了人多,啥也沒有,連房子都是租的,要飯的見了都躲得遠遠的,鬼子有病才會找自己一家的麻煩。
“你...哎?!鼻嗄昝嫔锏耐t,深吸幾口氣,才問道:“兩個月前孫家廟大集你知道嗎?”
“知道啊,怎么了,你扯那干嘛?”
“孫家廟趕集那天,房子都被鬼子燒沒了,村南那個大灣坑都被血染成紅色的了?!?p> 中年婦女身子一晃,懷里的孩子差點掉在地上,有些黑的面色肉眼可見變得煞白。
“我還聽說李彩題那狗日的也回來了,而且還是跟著鬼子兵回來的?!鼻嗄攴鲋烁觳?,在她耳邊又補了一句。
“你快去找你爹,讓他去秀才姥爺那看看,咱們都是一個姓的,多少也能幫咱們家一把?!?p> 這下女人真的急了,那李彩題就是土匪頭子,當年就是四處燒殺搶掠太厲害,范司令才圍剿的他,只是當時大家都以為范司令的人已經(jīng)把他殺了,沒想到……
現(xiàn)在有日本人給他撐腰,欺負起老百姓來只會比以前更肆無忌憚
這該死的世道,并不是說你窮就完全沒有價值,漢奸土匪就不會理你,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有利用的價值,沒錢?沒事打仗你沖前面就好,不打仗?不打仗正好沒有苦力用呢,而且還不用給工錢。
“不用了,我去過了?!?p> “當家的,你說咱們要不跑吧!”
“往那跑,我今天在窗戶下面聽學堂先生說了,全國都在打仗,咱這一大家子能逃到哪去?”
青年看了眼一臉愁苦的父親,開口回答了自己母親的問題,這些事學堂先生天天說。
女人看向直接蹲坐在門檻上的男人,等著他拿主意。
男人看看站在一旁,已經(jīng)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兒子,又看向女人懷里抱著的小兒子。
他想去打鬼子,從聽到鬼子在集市上殺人那一刻,他就想去,可……
一聲嘆息,男人什么也沒說,低頭拿出煙袋鍋子,開始操作,只是這次手卻有些抖……
老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青年從父親看向小弟時的那一個眼神中讀出了無奈,父親,或者說自己全家,現(xiàn)在就像先生說的那樣,只能隨波逐流,根本做不了什么。
女人出來的屋內傳來響動,三人同時看去,大丫頭跟二丫頭卻生生的站在門口。
青年心臟一陣悸動,想起了逃難的人說的,小鬼子的惡行。
他突然明白了前幾天躲在窗沿下,聽先生在自己頭頂說的那句:“祖國陸沉人有責,天涯漂泊我無家。”
去年的南鎮(zhèn)大集,今年的孫家廟大集,這兩次屠殺老百姓何其相似,南鎮(zhèn)的人、孫家廟的人做錯了什么?
國家?國家!
先有國才有家。
現(xiàn)在不做些什么,難道等著哪天看著自己一家一一慘死?然后跟劉子福一樣拎著鍘刀跟鬼子打?
弟弟妹妹還小,父母年紀也大了,所以父親不能去,但自己可以去啊,金隊長一女的,都敢拎著鐵蒺藜跟鬼子拼命,我為什么不敢?
“爹、娘,我要去打鬼子?!?p> 這次,青年說的堅決,但也明白現(xiàn)在縣城的形式,所以聲音并不大,但話語中的堅決,卻能讓人聽的明白。
“你去了有什么用?去堵槍眼嗎?”
“對,我就是去堵槍眼!”
說著青年膝蓋一彎,啪的跪在地上,砰砰砰三個響頭叩地,額頭腫起好大一個包。
“爹!娘!”
青年聲音哽咽,卻是沒法再說下去,爹的年紀大了,家里弟弟妹妹卻都還小,當年為了不想給地主當牛做馬,爹帶著娘逃難來了這里,好不容易安定下來,自己也能幫家里做工了......
不,只要打跑鬼子,自己就能好好干活,侍奉爹娘...
對,打跑鬼子,自己就回來!
一腳邁過門檻,身后母親的哭聲已經(jīng)嘶啞,父親沒有出聲,應該還在默默嘬著煙,強忍住回頭看一眼的沖動,一跺腳就要離開,衣服后擺傳來拉扯的感覺。
“哥!”
稚嫩的童音從身后響起,青年咬著牙,雙眼通紅,伸手開始脫下上衣,這是父母攢了一年給自己作的棉衣,也是自己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
將棉衣遞到身后,青年倔強的始終沒有回頭,顫抖地聲音出口:“老二,咱爹年紀大了,咱娘還要照顧弟弟妹妹,以后這個家你要撐起來?!?p> “爹娘,等打跑小鬼子,我再回來給您二老養(yǎng)老送終,等我!”
說完,青年只穿著著單薄的對襟短衫,快步朝著城內學堂的方向跑去。
一個月后,我軍第一二九師三八六旅旅長陳賡率領第一一五師六八八團到達魯西。
1939年1月10日,黃昏,陳旅長帥部夜襲高唐縣,戰(zhàn)斗持續(xù)至第二日天亮......
1945年,8月15日,廣播宣布投降后,高唐縣城內的駐防日軍匆忙放火后,逃走。
1945年9月7日,高唐縣民主政府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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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紙燃燒殆盡,路上的行人更少了。
余燼旁,
“昨天我做了個夢,夢里,一條土路穿過荒草地,荒草中,硝煙渺渺,一具具破破爛爛的尸體橫七豎八...”
“我看不清擔架上的情況,但我知道,那上面就是我大爺爺,他......回來了?!?p> 男人看著空曠的路口輕輕說到,是在回憶,也是在對身旁兩人解釋。
一陣沉默,直到黃紙燒盡。
“行了,沒事我走了啊。”
男人持著木棍挑了挑沒有火星的灰燼,起身對站在一旁的兩人說道。
“走走走,不走還等著我送你咋地,我這還得巡邏呢。”
李隊沒好氣的說道。
“你大爺爺叫什么名字?”小張目送那人越過自己,突然想起什么,問道。
“姓杜,來的時候清清白白,走的時候除了這個姓什么也沒留下”
男人語氣多了些落寞,搖搖頭,又補充了一句:“瞧我這腦子,要不是因為他是我親大爺爺,這個姓可能都留不下?!?p> 男人停住的腳步再次移動,漸漸被建筑遮擋,就像他大爺爺,似乎不曾出現(xiàn)。
李隊對著路口的那堆灰燼,身形筆直,如同標槍般站定,抬起胳膊做著自己這幾十年來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動作——敬禮。
敬——為華夏赴死的無數(shù)英靈。
禮——古往今來無數(shù)慷慨之士。
十字路口四方的信號燈同時閃爍著黃光,時間已經(jīng)來到了凌晨。
路口東南,七百米左右,過去叫護城河,后來改成了幸福河,現(xiàn)在是一處建了有七八年的小區(qū),那里曾經(jīng)有一個平民被捆綁后丟入河里,只為了幾個小鬼子想看人多久會淹死。
正東,大約三十里左右的省道,有四個平民曾被用來填挖斷的大路,只為了一輛坦克能夠快速通過。
東北方,大約十幾里左右,人口最密集的商業(yè)街,曾經(jīng)有兩個平民被澆上汽油,在一群鬼子兵的大笑中被點燃,活活燒死。
北方……
此時進入夢鄉(xiāng)的人們是否會想到,自己家所在的這個小縣城,曾有一人手持鍘刀與鬼子廝殺。
曾有十幾人為給家人報仇,赤手空拳與鬼子大部隊正面硬剛。
曾有幾百人為了趕跑侵略者,到死不曾后悔。
曾有幾千人面對飛機坦克,不曾退后半步。
曾有上萬人直接死于那個年代……
老舊的桑塔納再次啟動。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歌聲多么嘹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緩慢行駛的車內響起歌聲,初始只有一中氣十足的男聲哼唱,隨后兩個青年的聲音加入,雖然都不在調上,但似乎擁有直擊靈魂的穿透力。
“寬廣美麗的土地,
是我們親愛的家鄉(xiāng),
英雄的人民站起來了,
我們團結友愛堅強如鋼…”
另——小時候家里窮,一年也不一定能吃次豬肉,更別說牛、羊、魚之類的了,但很違反市場經(jīng)濟規(guī)律的事情發(fā)生了,一些驢肉、驢雜之類的肉食竟然偶爾可以吃到。
對了,在高唐驢肉不叫驢肉,你得說鬼子肉,所以小時侯最開心的事就是吃鬼子肉。
你或許會覺得這是阿Q精神的集體表現(xiàn),但我認為這是長輩在告訴我們——血債必須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