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易梟背著行囊七點便到了公司。白色的豐田霸道已然趴在集團大樓正門前,華總的司機陳邦光和股份公司副總經理華良義坐在前排聊著天。華良義是華總的族弟,身材高大魁梧,在股份公司辦公,故而和易梟的照面機會不多。
易梟打了招呼,放好行李,在后排安分地坐下,車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功威怎么還沒到,住得最近,到得最晚,阿光你催一下!”華良義開口了。
陳邦光早已將手機攤在右手掌上,撥了賈功威的號碼,按下通話鍵,開了免提,畢竟是給華總開車的,其機敏程度可見一斑。電話一接通,還沒等老賈開口,他就先發(fā)了難:“到哪里啦,就差你了,老大已經打電話來催了!”
男人支支吾吾道:“還有一個路口,你又不來接我一下,只能走過來了嘛?!?p> 華良義接過了話頭,責備道:“功威,你要敲頭了。手機里一點雜音都沒有,你說跟我說還差一個路口就到啦?趕緊的,早點出發(fā)才能早點到!”
男人諾諾連聲,約莫過去了一刻鐘,這才滿頭大汗,呼哧帶喘地爬上了車。從西程公司駛出約十五分鐘,進入一個別墅區(qū),并在一棟洋房前停下。
洋房通體奶白色,樓高三層,門前一片約30平米的草坪由竹籬笆三面圍繞,一條鵝卵石澆筑的小徑把草坪分隔成左右兩塊,右邊的草坪上擺放了一套瓷質的青花圓桌凳,嵌在夏末依舊蒼翠茂盛的草叢中,渾然天成。
車上四人悉數(shù)下車,在沿著小道往里走。陳邦光徑直站到大門前按了門鈴,華良義則領著其他人圍桌而坐。
青銅色的大門應聲而開,涂彥雪見只有陳邦光一人,便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朝這邊招手,喊道:“良義,你們進來坐著等吧,外面太熱了。尚光才剛起來呢!”
華良義領命,這才帶著眾人往屋里走。圓形挑空客廳映入易梟眼簾,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綻放著璀璨的光芒,兩側弧形大理石樓梯,雕鏤彩繪的將軍柱在其旁一人多高的花瓷瓶前顯得嬌小。
循著階梯往上看,華尚光正站在樓層平臺上。
他輕輕拍了拍護欄對樓下道:“你們稍微等會,我洗漱一下,馬上出發(fā)?!?p> 涂彥雪在旁招呼道:“良義,你們先坐一下,我去給尚光準備一下早飯?!?p> “嫂子,你去忙,我們坐著等會?!痹谔眯值芗依?,華良義自然不那么拘謹。
眾人在一套奶白色的金邊歐式真皮沙發(fā)上自顧自坐下,易梟尋了一個邊位,暗自遐想著來日他若能得了富貴,也該名車開得,豪宅住得吧。一旁的老賈還在不斷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嘮嘮叨叨地抱怨華良義和陳邦光戲弄他。經過短暫的修整,終于再度上路了。從明州去洪州,需要借道杭州,而后在蕭山轉入滬昆高速進入豫章,最后到達洪州,全程大概8個小時左右。
長路漫漫,易梟掖在后排的角落,與華尚光中間隔著賈功威。華尚光換上一次性拖鞋,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先發(fā)了言:“小相要結婚了,這日子過得真快啊?!?p> 華良義接了腔:“小相的老婆好像是拉絲阿三廠里的,這應該是我們兩家第一次結親吧。說來也巧,他們的新廠房就在我們海纜廠房的隔壁呢。”
“是啊,他們的大門倒是做得蠻大氣的。一個工廠的大門很重要,我們要多借鑒幾個大廠,多做幾個方案,不能被他們比下去呀?!比A尚光囑咐著。
易梟忍不住插了嘴:“華總,您說的是躍虎精線的徐敬青,徐總嗎?”
這一嘴插得華尚光猝不及防,迅速掃視過來,問道:“你也知道徐敬青嗎?”
易梟自知唐突了,忙辯解道:“哦,只是聽過,我一個同學在躍虎上班?!?p> “阿三也真是不容易,白手起家,能做出這么大的一番事業(yè)。以前住我們隔壁村,當時看他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呀!”華尚光感慨道。
華良義有些不服氣,反駁道:“阿三也好,躍虎也罷,和我們西程情況不都差不多嘛。這一片,局面最大的還是江乾,人家中層以上已經都配上奧迪A6了?!?p> 華尚光沉默了片刻,淡淡回道:“這兩年先是豫章西程,現(xiàn)在又是海纜工廠,工程不斷,資金壓力太大,要有閑錢我自己倒也想換輛車呢?!?p> 提到車,陳邦光來了興趣:“華總,那你打算換輛什么車呢?”
華尚光笑道:“這個倒還沒想過。不過出差嘛,還是越野車合適些,通過性強,坐著也舒服,要是后排能完全放倒,躺下來休息就更愜意了。”
易梟雖然心里想著路虎該是個不錯的選擇,但這次他并未發(fā)聲,一車的前輩,沒他說話的份。于是他只給一個耳朵,不管他們聊什么,純粹聽,以免尷尬。
陳邦光忙道:“那沒事,我慢慢選起來,有合適的就告訴你。”
華尚光又道:“換車還沒預算,但我這總裁頭銜最好換換,確實不太合適。”
華良義自然知道他說的什么,便支持道:“是得換換了,外人哪分得清集團公司和股份公司呀,一般只知道董事長比總裁大些?”
“問題是換什么合適呢?”華尚光側過臉,微笑著問道,“小易,你說說?”
易梟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便不假思索地答道:“現(xiàn)在比較流行叫首席執(zhí)行官,就是老外叫的CEO,或者也可以像有些上市公司那樣叫董事局主席。”
華尚光沒有任何表態(tài),沉思片刻,似乎對這兩個選項都不太滿意。
華良義又把話題拉了回來:“這次建海纜工廠,地面一定要鋪鋼板,這錢千萬不能省的。前段時間我去環(huán)冕電纜參觀了,人家在企業(yè)管理上舍得花錢,也愿意下功夫,現(xiàn)場管理到位呀!工廠地面一水的綠漆蹭光發(fā)亮,再看看我們的豫章工廠,才幾年呀,地面就壓爛了。鮮血換來的經驗可不要再用鮮血驗證一遍?。 ?p> 華尚光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問道:“你們立塔的交聯(lián)設備選得怎么樣了?”
華良義有些為難,抱怨道:“海纜的工藝我們不太懂,缺乏這方面的專業(yè)人才,要是當時能把湖北華表電纜廠收購成功就好了,就啥都是現(xiàn)成的了。”
“這有什么難的?我們要買,人家要賣,多找?guī)准疫^來談,一家一家地談,一輪一輪地選,拿著東家比西家,幾輪下來情況不就都掌握了嘛!”華尚光接著補充道,“華表廠沒收購成功,這不才辦了豫章西程嘛。雖說華表的廠沒拿下,但華表的人我們可以動動腦筋嘛,畢竟他們是幾十年的老廠,里面海纜的專家多,國有企業(yè)啊,做市場不行,但培養(yǎng)人才還是很有一套的?!?p> 易梟這一耳朵聽下來,感覺學到了不少,畢竟是企業(yè)家,既然能白手起家掙得這一份家業(yè),那就還真不是白給的,他們的見解,確實有獨到之處。
華良義諾諾連聲,華尚光開始切換到另一個話題,他把臉轉向賈功威,語氣平和地問道:“功威,小錢調到豫章西程以后怎么樣?能培養(yǎng)得起來嗎?”
賈功威思考了片刻,非常謹慎地回答道:“還可以,進步肯定是有一些的,但畢竟是工人出身,文化素質不高,天資也稍微差點,做業(yè)務還沒完全開竅?!?p> “他畢竟認了你做師父,你辛苦點,多帶帶。如果實在沒辦法,那也就只能到站下車了?!陛p描淡寫間,華尚光把一個年輕人的未來預設成了一道判斷題。
“那好帶我肯定帶呀!師父領進門,修行靠自身嘛,是吧?”賈功威地辯解著,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你這次出差回來,要順路拐到杭州去看看華山嗎?”
“看情況,華山一轉眼也大二了?!比A尚光聽別人提起兒子還是眉開眼笑的。
“現(xiàn)在西程里面大學生是越來越多了,將來華山還得出國留學,讀個研究生啥的,這樣回來以后才能鎮(zhèn)得住場面啊?!辟Z功威見效果顯著,便繼續(xù)開著補藥。
華尚光卻覺得不妥,駁道:“欸,書讀到大專就夠了,讀多了,人就讀傻了。”
易梟對華尚光的語出驚人有些錯愕,甚至有些鄙夷,但再想想,這批九十年代出道的白丁廠長們或許都是這種想法吧,也懶得細究。此后,他便只給半只耳朵了,有用的信息盡量汲取,如無必要不再接腔,左耳進去右耳出來也就罷了。
陳邦光沿途在諸暨服務區(qū)做了短暫的???,又安排大家在常山服務區(qū)吃了午飯。進入豫章境內車輛明顯的減少了,陳邦光一路疾馳,不再停留。從洪州東下了高速,途經豫章師范大學瑤湖校區(qū)、洪鋼宿舍區(qū),一路往西南方向奔,約莫又走了半個小時,終于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抵達了目的地。
豫章西程位于洪州市東南角一個新開發(fā)的工業(yè)區(qū)里,建成的工廠不多,就連西程也并未完全竣工。豫章西程占地一百八十余畝,只建了一個橫貫東西的車間和一個較前者短三分之一的倉庫,兩者都采用鋼結構,余下的都是大片的荒地。
陳邦光驅車從正門進入,駛過廠區(qū)迎賓道,兩側的空地上滿是荒草,他左轉沿著車間前的道路順時針往里面繞,車間朝北的門都是關閉的,其余三面大門洞開,里面人機互動,正忙得熱火朝天。車間的東南方向有幾間磚瓦矮房,用來制作和維修電纜盤。車間的后面是倉庫,倉庫朝北開著兩道門,車子繼續(xù)沿著車間和倉庫中間的水泥路往里開,最終在第二道倉庫門前停了下來。
由于豫章西程的辦公樓依然規(guī)劃在圖紙上,所以辦公區(qū)就臨時設置在倉庫的西側。門前已有三個一般個頭的男人垂臂侍立,見華尚光下車,忙迎了上來。
為首的三十出頭,個子不高,體型偏胖,膚色略深,頭發(fā)卷曲而稀疏,圓臉圓鼻圓眼鏡,穿紅白格子休閑襯衫,袖子擼至手肘處,米灰色長褲勒在圓鼓鼓的肚子下面,稍顯油膩的臉上擠了一個笑容可掬,招呼道:“華總到啦,一路辛苦!”
華尚光微笑以對,拍拍他的肩膀,喊道:“小易,來!給你引薦一下,這位是咱們豫章公司的總經理,何江慧何總。何總是海歸,以后你要多多向他學習?!?p> 易梟畢恭畢敬地上前打了招呼:“何總,您好,以后您多指教!”
華尚光又把目光轉向側后方的男人,年紀與何江慧相仿,四方的臉上架一副方框眼鏡,著一件白色寬松短袖T恤,跨一條卡其色休閑褲,踩一雙黑色布鞋,只是板寸短發(fā)已現(xiàn)斑白。華尚光用手虛指著夸道:“這位是雷安,雷總,省委派他到我們豫章西程來掛職鍛煉,他可是豫章省內最年輕的副處級干部。”
雷安忙推辭道:“華總過獎,才干不夠運氣湊,還得向華總、何總多學習?!?p> 華尚光又指了指雷安身旁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皮膚黝黑,一頭短發(fā)三七分開,一件淡藍色短袖襯衫,黑色西褲配黑色皮鞋,笑容里透著一股官僚之氣。華尚光繼續(xù)介紹道:“這位是從省電氣廠調來的張蔚平張總,分管市場服務工作。”
易梟一一握手問候,兩群人匯作一團,便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華尚光往里走。進門處是一道形象墻,墻頂?shù)娜K射燈和地面擺放的四盆萬年青渲染著西程的企業(yè)標志。右側圍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與形象墻呼應形成了一個通道。
易梟跟在隊伍的末尾,繞過形象墻,右側原來是市場管理部的辦公室,市場部經理徐知青和他的一對下屬正安坐在里面辦公。徐知青也是集團派遣過來的,五十來歲,中等的個頭,消瘦的身板,鬢發(fā)夾白,面容和善,不茍言笑。
中央是一大片敞開式的辦公區(qū),一條過道將其分隔成兩半,左側的大半劃給營銷部、剩下的歸辦公室;右側均分三份,依次掛牌大客戶部、副總經理和生技部。老賈是豫章西程的營銷部經理,一進入辦公區(qū)便回了自己的營銷部。雷、張二人則一前一后拐進了副總經理的辦公區(qū),在里面各自歸了位。
過道繼續(xù)延伸,前面又是一片塑鋼圍制的封閉空間,右側是一個能容納二三十人的會議室,左側隔成兩間,掛了總經理和財務部。過道盡頭是一扇塑鋼材質的大門,大門的后面隔了幾個小間,剩下的區(qū)域便是食堂了。
華尚光領著隊伍,一馬當先進入總經理辦公室。進門右手邊放了一對單人沙發(fā),沙發(fā)中間別了一個茶幾,角落里放了一顆發(fā)財樹,葉片被擦拭得油光晶亮。拐彎,放了一個三人位的大沙發(fā),房間的內側則面對面擺了兩張木質班桌。
華尚光在朝北放的班桌后面坐下,靠著椅背把班椅轉至對門的方向。華良義則在挨著他坐在了三人沙發(fā)中最靠里的位置上。何江慧見老板們都坐定了,這才走到華尚光的對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陳邦光并未跟隨入內,在外面隨便尋位置坐了。易梟傻乎乎跟了進來,此時方才覺得身份尷尬,坐立不安。
華尚光朝屋外放聲喊道:“曹琳,夏總呢?”
一個清昶而熟悉的嗓音響起,隨后一個中等身材,長相秀美,年紀比易梟略長幾歲的女子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答道:“夏總去車間了,應該很快就回來了?!?p> “你打個電話給夏總,通知他來會議室開會?!比A尚光頓了頓,又轉向易梟道:“小易,你跟曹琳去領個筆記本,你今天的任務就是按照我們西程集團的標準在豫章公司找出他們管理上的不足,下班前交給我?!?p> 易梟諾諾連聲,領了命,便跟在曹琳身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