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涼涼。
樹上墻腳還有些許的積雪,倔強地堅持,頑固不化,大概在等一束陽光,將它融化。
昏暗的燈光下,人影憧憧。
南邊的二樓上靜悄悄。
一女子坐在圍墻上,背靠著墻,一條腿踏在圍墻上,看著夜色發(fā)呆,時不時的扭頭看一眼左邊拐角處。
帶著圓帽,身著黑色風衣的少年,右肩靠在墻上,緊目光落在手里的報紙上。
可以看得出,那張報紙已經(jīng)有些陳舊,都泛黃了。
他的眼睛盯著外匯留成幾個字:
[……外匯留成比例,從地方外貿(mào)企業(yè)留成6%,擴大為中樞、地方和企業(yè)全面的外匯留成;
留成比例則提高為20%(中樞)和40%(地方),有的部門甚至提高到80%至100%…]
少年抬頭,看著十五瓦的燈泡,想起了攀州重工,其留成比例不就是100%嗎。
他努了努嘴,又低下頭:
“…允許紅武銀行辦理外匯額度的調(diào)劑業(yè)務,在京州、東海、攀州、羊城等地設立多個外匯調(diào)劑中心,允許按照內(nèi)部結算匯率(高于官價匯率)上浮10%的范圍內(nèi)交易外匯額度…”
這段文字,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一項政策的發(fā)布,一定是為了修補某個社會問題。
但,任何政策,如果有好,那就一定有壞,絕對不存在只有利而沒有弊的策略。
了不起的政策只能用‘適合’來形容,絕對不可能用‘最好’來形容。
適合才是最好。
任何政策都有漏洞,總會有人找到這個漏洞的。
外匯留成就存在一個巨大的漏洞。
看著看著,他就換了一張。
是一張《紅新社》的報紙:
…據(jù)有關方面的命令,甽州作為一個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新區(qū),規(guī)定,進口甽州的國外產(chǎn)品不能銷售到甽州外,但不限制甽州以外的客戶在甽州內(nèi)購買的商品運出甽州。
馬景澄長舒了一口氣。
他從來不曾閑下來,隨身的衣服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資料。
放下這張報紙之后,他又掏出了從臨江那兒弄來的地方人物志。
那被他勾畫出的文字,從右往左,豎著往下,大意是:
經(jīng)歷大大小小戰(zhàn)斗百十余次,榮獲過一等功一次,二等功兩次,三等功三次…
這讓馬景澄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新聞,有些老人,直到去世,后輩整理其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是個獲得過特等功的戰(zhàn)斗英雄。
幾十年來,卻裝作一個普通的小老頭一樣,沒有人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
這地方志上的人倒還真是有點這個意味。
要不說,不同的時代早就不同的人性。
困苦的年代早就無私奉獻的人。
物欲的年代,滿大街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不過,對于他來說,你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
馬景澄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高尚的人。
但是他的確高尚和悲天憫人過。
終究,他被時代改變了,從一個有愛、充滿熱情、充滿希望的人,變成了一個冷靜,冷漠,善于攻心之人。
就李寬那種小把戲,在他看來,都是他曾經(jīng)玩剩下的。
一個人要站得很高,唯一要做的就是拋起對社會無聊的同情,以及沒有絲毫用處的道德。
這不是學校和老師交給他的,而是社會交給他的。
破壞者,吃肉,順從者,吃屎。
所以,自殺的,除了為情所困,其余往往是聰明人。
看透社會弊大于利。
沒穿越前,他時常坐在學校的圖書館,看著下面來來往往的人。
竟然沒有感到一絲絲的美好,作為一個計算機高手,見過太多的不堪入目,讓他覺得世界充滿了欺騙。
人性都差不多。
直到穿越而來,在這個世界了解了馬景澄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卻又在這個少年身上尋找到了一些,自己那個世界少有的溫暖,少有的赤誠和善良。
大雨天,少年會背著自己奶奶走過下坡路;
趕場時,會背著老人家淌水,有時候大腳趾被河里的玻璃瓶劃破,也硬是咬牙將老人背過去。
老人家走得很慢,他就低著頭,跟在后面。
要交公糧時,他總會背著糧食往前跑一段距離,然后找個坎子,歇著等老人家。
看見公社有柑橘罐頭,他總會想,等我長大賺到錢,一定給我奶奶買一堆吃不完的罐頭。
閑暇時,總是一個人蹲在屋檐下,用樹枝在地上亂畫。
上學的時候,會幫助老師挑水,主動承擔班級的勞動。
沉默不語的少年想得好多,但全是關于自己奶奶的事情。
誰說不善言辭的人沒有愛。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可他終究是不懂得保護自己,早早了卻了一生。
誰的命不是命。
馬景澄每每尋找線索,閉目思考時,總會響起少年匆匆的十六年光景。
他那顆不再為情所動的心,竟然漸漸開始融化。
他記得,在學校的時候,班級里放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同班同學哭得稀里嘩啦,他卻只是覺得無聊。
跟著同學走四方。
他見過太多的苦難,看著那些哭得稀里嘩啦的人,他只是覺得可笑,實在有點可笑。
簡直真他么可笑。
這是他當時最直接的想法。
人們往往只見過世界的一面,而他見過上層下層,光鮮,不堪,各種連聽都不想聽的苦難,各個方面。
由此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不是年齡大就知道得多,不是明星就正能量,不是有錢道德就高,不是成績第一,品德就好。
一碼是一碼。
光鮮有可能無~碼!
他記得,在他讀研究生期間,身邊有個長得像某個明星的女生,在學校里光鮮,走出學校就無馬了!
當他變得越來越冷靜,越來越冷漠時,他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說‘無知是福’!
然后就沉浸在了代碼的世界。
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來拯救,可以說這個世界的少年,拯救了他那顆已死的心。
不過,已經(jīng)形成的思想,想要再改變是很難的。
他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生活那么多年,潛移默化就接受了那種,‘天地我立,萬化我出,宇宙中心在我’的利己思想。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決定要干掉所有人,是所有人。
他和李寬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區(qū)別在于,李寬可以容納這個世界任何的污垢,無論是否與自己有關。
而馬景澄則不一樣,這個世界的污垢可以存在,但最好別與自己有關。
他時常問自己,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卻發(fā)現(xiàn),人世間所有被發(fā)明出來給人類分類定義的標簽,他都只符合一部分,而且還是矛盾的。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正常人,身邊全是SB。
此刻,他看著天空,漆黑的天空。
心里依舊不確定,這個調(diào)查結果自是否能夠接受。
一棵枯死的樹木可以經(jīng)受任何風沙的摧殘。
但枯木逢春,綠芽出冒,能經(jīng)得起道義與價值的扭打嗎?
心里那點點萌發(fā)的愛,是否承受得了真相。
曾經(jīng)灰心喪氣,沉寂在自己的世界,是無力改變什么。
如今是擁有可能改變一切的能力。
在個人和正義面前,到底該如何抉擇。
在沒有得出引起劉東和少年死亡的真相之前,他的大腦沒有一個可以用來指導的思想。
行為是思想在現(xiàn)實世界的映射。
如果思想偏了,行為也會偏。
這是他要時刻提醒自己的事情。
馬景澄覺得,自己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
就像在齊靈家的小樓上,師默用衣柜來侮辱齊靈,他差點就沒控制住自己。
這不得不讓他感到警醒。
就在他仰著頭問天時,樓下走來了一個人。
李寬抬頭望著樓廊上的馬景澄,不明所以。
然后朝著上面走去。
張莘月只是瞥了一眼,并不理會李寬。
馬景澄緩緩轉(zhuǎn)身,他已經(jīng)聽到爬樓梯的聲音。
“這是你要的證件?!?p> 李寬遞給他一個包裹。
“怎么還親自跑一趟?”馬景澄接過來。
李寬瞄了一眼馬景澄手中的書,笑道:
“這不是過來看看,你還有什么需要沒有?!?p> 馬景澄很自然地將書隱藏,“有啊,就怕你辦不到?!?p> “你說,我職權范圍內(nèi)的,我盡量?!?p> “我想要…”馬景澄停頓了三秒,“這些年,匯東銀行與州里往來的所有資料?!?p> “你要那個干什么?”
李寬有點疑惑。
匯東銀行與州里的合作,很多文件都是機密。
有一部分是連他都沒有資格看的,只有宋青州、秦聿銘等少數(shù)人知道。
李寬不明白馬景澄在想什么。
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判斷,眼前這個年輕人,絕對不會做對自己沒有意義的事情。
李寬現(xiàn)在有點擔心,自從和馬景澄接觸以來。
馬景澄的動作是一次比一次大,從陶彩開始,到彩票,然后購買了南方的地皮,拿下西凝水泥,電桿廠,上善重工。
這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得到的事情。
他有點不確定,下一次馬景澄還會做什么,不過他有預感,下一次這個人還會弄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喜,或者是驚嚇。
因此,他心里生出了一種警覺,和眼前這個人談話,一定要小心一點。
他師傅也告訴他,和這種人談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你知道,我是個商人!”
馬景澄扭頭看著李寬。
李寬腦海的反應是:又說那話!
這句話,李寬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只要馬景澄說這句話,準沒好事。
你是個屁的商人,你就是個小鎮(zhèn)少年。
“我和歐陽廠長有過關于出口的交流,國家不是鼓勵出口嗎?”
馬景澄繼續(xù)開始他的忽悠:
“我想先了解一下,我去攀州外匯調(diào)劑中心問過,他們說很多的外匯掌控在匯東銀行手里?”
馬景澄扭頭觀察李寬的反應。
李寬抿抿嘴。
馬景澄知道他在整理思路,不打斷他,也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等著。
我想知道的,你自然會告訴我。
馬景澄不需要李寬透露什么直接的信息,他只需要從李寬這里得到一點點信息。
只要一點點,再加上他讓人收集來的信息,按照商人重利的原則,他就可以推測出自己想要的結論。
過了一會兒,李寬在開口:
“你可能不知道,在去年以前,各地都在大力引進投資,全國投資規(guī)模已經(jīng)達到百億利元。
匯東銀行總部在紅港,但是他在國內(nèi)有東海和攀州分行,從國外引進投資需要很大的力氣,而匯東又有意愿在州投資。
加上,攀州投資者,基本上都是紅港人,自然是需要一定外匯儲備的?!?p> 感覺李寬什么都說了,又像什么都沒說。
不過不重要,馬景澄接著問道:“那這個匯東銀行的外匯持有額度大概有多少?”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崩顚挀u搖頭。
他想要將字眼從匯東身上轉(zhuǎn)移,于是問道:“你怎么突然就關心起外匯了?”
“哦,是這樣的。”
馬景澄往前走了幾步,將自己的地方志放進皮包里,從里面翻了翻,拿出一份報紙,念了起來:
“上面說,為了貫徹武發(fā)81號文件關于加強外匯管理,用好留成外匯的精神,國家外匯管理部和紅武銀行最近在京召開了三十六境、州分行’留成外匯額度調(diào)劑工作座談會’…”
李寬很注意馬景澄手里的報紙,《紅新社》,去年八月的刊登。
“…要用好外匯,對發(fā)展生產(chǎn)、擴大出口、創(chuàng)造外匯、繁榮市場等起到更大的作用…”
馬景澄繼續(xù)念著:
“…留成外匯額度的調(diào)劑,均通過紅武銀行辦理。各單位留成外匯調(diào)劑的交易、交割都應通過紅武銀行辦理手續(xù),任何其他單位不得私自轉(zhuǎn)讓、買賣外匯…”
“外匯調(diào)劑的額度應主要用于發(fā)展出口生產(chǎn),增加外匯收入;鼓勵進料加工和增產(chǎn)輕紡產(chǎn)品所需的物資和原材料;允許進口科技、文教、醫(yī)藥衛(wèi)生以及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急面的儀器設備;經(jīng)批準也可適當進口一些本地區(qū)急需、國內(nèi)市場供不應求的物資。未經(jīng)批準,調(diào)劑的資金不得用于擴大國內(nèi)基本建設…”
馬景澄讀到這里,不再讀下去。
李寬從馬景澄手中拿過報紙。
咽了一口唾沫。
馬景澄注意到李寬微微顫抖的手。
但是他看行天空,裝作沒看見。
李寬現(xiàn)在拿捏不準眼前的少年了。
李寬在想,馬景澄讀到這里不讀了,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告訴我,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州里將調(diào)劑資金用來高基本建設了嗎?
對于外匯金額,李寬不太清楚具體的數(shù)目。
不過攀州作為西北唯一的一個重要地方,數(shù)目最少是億數(shù)以上的利元。
而且,匯東銀行收納的不止是攀州,還有西境、云上、以及癸甲三境的外匯。
因為他是這幾個境從外購買設備的兌換方。
報紙上的確是規(guī)定了,外匯調(diào)劑據(jù)需通過紅武銀行辦理。
然而規(guī)定是規(guī)定,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
只有少部分人通過紅武銀行做了調(diào)劑。
現(xiàn)在官方匯率是,1利元兌換2元,市場是1:3;
如果外匯留成是60%的話,100利元所得到的留成補貼就是:
按官方匯率:100*2*40%=80元;
按市場匯率:100*3*60%=180元;
總金額得到:180+80=260元;
實際匯率:2.6
就是說,留成越多,變相補貼越多。
而西南三境,普遍留成比例在50%。
有的直接百分之百。
100利元,如果不留成,那就是200元。
如果100%留成那就是300元
這是兩種匯率帶來的差額。
至于匯東銀行,這里面的關系就復雜了去了。
只要有利可圖,他們就有方法。
匯東銀行的具體操作,李寬也不知道。
盡管宋青州和秦聿銘都沒說,但李寬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
如今馬景澄拿著這張報紙問他。
他一時間倒是不知所措了。
報紙后面還有這份‘武發(fā)’文件的大部分內(nèi)容。
如:…各單位經(jīng)主管部門批準,確有正當用途,必須使用外匯進口,而本單位又沒有留成外匯或留成外匯不足時,可持批準證件,填具“調(diào)劑買入外匯登記表”向銀行登記購買外匯。
最重要的一點,有個買入方和賣出方。
匯東銀行在這其中,同時扮演著兩個角色,即是買入方又是賣出方。
這是它特殊的地位決定的。
聽起來的確很嚴重,李寬還在想,馬景澄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