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韓殤正式拜了河源學府明心先生為師,也算是成了河源學府的半個先生。
在此半年后,他遇到了大先生韋父的孫女姜好,并不可自拔的愛上了對方。但他又深受身份的影響:一方面他是韓國人,早晚都要回到韓國去,若說這能克服,那第二種身份直接將他和姜好之間拉出了一道天塹鴻溝。
他是姜好的授業(yè)先生!
師徒尊幼是禮崩樂壞影響下綱常紊亂的最后一道界限,若是踏出了這條線,這個世間的禮法,就再也無藥可救了。
而在不久后,明心先生逝世,給韓殤帶來了極大的心里壓力和痛苦。
在他覺得最痛苦的時候,他找到了韋父坦誠了自己的心意,這等逆?zhèn)惓ЬV紀的情愫使得韋父發(fā)怒,但為了他和姜好的名聲著想,韋父最后只能讓姜好離開河源學府。
可這世事總歸不會讓人太順意,姜好在路上被賊人所害,身體被欺凌的體無完膚,死狀極為凄慘。
倘若是如此了結,韋父只會怪自己不該讓孫女單獨上路,可偏偏韓殤見心愛之人如此慘狀,一紙訴狀直接告到了河源郡守那里。
他更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訴狀人那里寫:斷弦人韓子暖。
聽到這里,嘉寧輕輕嘆了口氣。
“殿下,你為什么嘆氣啊?也是覺得韓先生愚蠢么?”
嘉寧失笑,“你覺得韓殤愚蠢?”
綠棋煞有介事地點頭:“對啊,太愚蠢了,他怎么能寫斷弦人呢?他這不是毀人家姑娘名節(jié)么?而且也毀了自己的名節(jié)!聽說這案子河源郡守接了,并且很快就抓到了那伙人給姜家小姐報了仇??墒菦]過幾個月,因為各種流言蜚語和氏族的抵制,韓先生被罷免了先生的職位,但并沒有驅(qū)逐他離開,他是自己離開的?!?p> 小丫頭才十五歲,心思單純活潑,根本不理解這其中的沉重情愫和悲哀。
那韓殤,寧可冒著名聲盡毀的風險,也不要姜好做孤魂野鬼,這哪是愚蠢,這分明是一腔無法與人說的瀚海深情??!
難怪韋父即怨他躲他又不忍他一個人獨闖長安,默默地就接了嘉寧伸過去的橄欖枝。
難怪那日在涼亭,韓殤聽到那輕靈飄忽的《姌姬》曲他會是那樣的表情——他知道那是韋父在想念自己的小孫女。
嘉寧默然,她原還想解開兩人的矛盾,可現(xiàn)在看來,只能是他們各自釋懷了。
也可能這輩子都無法釋懷了。
嘉寧不由想到了自己那位短命夫君,西夏二皇子沈靖。
最初的計劃里,她想嫁的是西夏太子,可太子早已有了太子妃,她堂堂公主,不至于二女共侍一夫,也不屑于搶別人夫君。何況嫁給太子還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其實都沒有區(qū)別,總歸她最后還是要回到唐國來,總歸她的夫君,最后都活不了。
可是她沒想到,她還沒動手,沈靖就自己死了,這……這讓嘉寧著實手忙腳亂了一陣,不過這過程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總歸結果并不出她的預料——唐夏同盟,且這個同盟關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會被動搖。
只是偶爾有那么幾次,嘉寧會想到在大婚的那天晚上的顛鸞倒鳳,每每都羞紅了臉,繼而到那位俊朗挺拔的夫君在晨光中擁著她,用低啞的嗓音說的話:等我回來。
只是再也等不到了,她只等到了一個死訊。
從此以后,她掌政公主的名號就得改成寡婦公主了。
嘉寧不由自嘲一笑,在八月的炎熱中打了個哆嗦。
蒼竹和綠棋面面相覷,心中同時想到:殿下近來越來越怪了。
當嘉寧入宮后沐浴面見文帝時,已是未時末。
明元太子坐立難安,但難得的是文帝沒有斥責他,反而也時不時望向殿門處,不時用手指敲打著什么。
待看到那一身收拾整齊的宮裝款款而來時,明元太子再也坐不住了,一路小跑到了嘉寧身前,伸手抱住了嘉寧的肩膀,眼淚仿佛落雨般滴了下來,一雙狹長明亮的丹鳳眼中滿是控訴和委屈。
“皇姐,我還以為你……你也不傳信說清楚,讓我和父皇好生擔憂?!?p> “輕點輕點!”嘉寧立刻止住了熊孩子的熱情,即將十三歲的明元太子只比嘉寧矮半頭,但力氣極大,嘉寧背后的傷還未痊愈,已經(jīng)感覺到剛才的一推用力間傳來的撕扯般的疼痛。
明元立刻擔憂地看向她,眼睛紅紅的,稚氣未脫的臉上掛著憂慮。
“等下再細說,我先去面見父皇?!奔螌幦崛岬卣f,擦拭了一下他眼角的淚。
明元立刻乖乖點頭。
“兒臣參見父皇,父皇安好!”嘉寧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不由覺得一陣酸楚涌了上來。
“好孩子,快起來?!蔽牡酃矸鏊饋?,眼中是絲毫不藏匿的關切,“傷勢如何?巫醫(yī)呢?傳巫醫(yī)來!”
嘉寧立刻道:“父皇不必憂心,我傷勢已無大礙了。”
“不可,孤需聽到巫醫(yī)的匯報,你向來不愛惜自己身體,孤不信你?!蔽牡畚罩螌幍氖?,讓她坐到了自己右側(cè)仔細端詳,覺得女兒瘦了許多,顴骨都明顯了,臉上雖上了妝,但還能看出眼中的疲憊。
文帝心中疼痛,壓著一股子氣叫道:“巫醫(yī)呢?怎么還沒到!”
“來了來了!”宮人帶著巫醫(yī)上殿來,喘著氣道:“陛下,巫醫(yī)來了,她方才為公主殿下?lián)Q藥,因要把舊藥處理了,這才晚來?!?p> 文帝臉色稍霽,看向巫醫(yī)問:“公主身體情況如何?如實匯報?!?p> 麻衣長袍的老嫗拎著藥箱嘶啞著聲道:“公主殿下身體的外傷無礙,只是箭傷可能會留下后遺癥,另外……”
“殿下身體底子雖然尚好,但也經(jīng)不起折騰,否則腹中孩兒極易早產(chǎn)!”
“腹中孩兒?”
文帝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如此失態(tài),他豁然起身,眼睛都瞪大了。他目光轉(zhuǎn)移到呆滯的嘉寧身上:“你有了孕?”
“我、我不知道啊……”嘉寧和文帝面面相覷,半天才反應過來伸手摸向自己的肚子,隔著衣物的肚子沒有一絲異象。
“怎么會懷孕呢?”她喃喃自語,心情復雜。
明元太子目光在三人身上轉(zhuǎn)了兩圈,小聲問道:“皇姐懷了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p> “這孩子不能留下!”文帝坐了下來,眸光幽深。
他看著嘉寧,嘉寧也看著他,父女之間相互對視,在過去的數(shù)年間,有過無數(shù)次的類似場景,最后都能達成統(tǒng)一意見。
然而……
“我想留下孩子?!奔螌幷f。
早有機靈的宮人將殿宇內(nèi)的奴婢趕了出去,眼看著這種場景,明元太子有些心慌,他看了眼巫醫(yī),小聲道:“出去吧!”
于是這殿內(nèi),便只剩下了南唐權利頂端的父女二人。
在漫長而壓抑的沉默后,嘉寧率先開口道:“父皇,這孩子……”她欲言又止,面露為難之色。
文帝幽幽地望著嘉寧,深邃沉凝。
“父皇……”嘉寧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是冷靜的模樣。
“父皇,這孩子留著,其實對我們而言有益無害。孩子的存在必然無法瞞過西夏,對我們來說,孩子是同盟的最佳樞紐,對西夏而言,這孩子是他們同化我唐國的重要一步,這點兒臣覺得夏帝不會想不到。再有,倘若是女嬰,將來可和親西夏,親上加親,必然能使兩國關系更加穩(wěn)固。若是男嬰,也可娶西夏貴族,同時也能是將來帝王的左膀右臂。最重要的是,父皇,我們的目的,是為了推翻氏族。氏族興則王權落,兒臣的目的從未改變,而這孩子,也許就是一個契機……”
“如今唐國與周邊鄰居關系都算得上友好,而勿戎雖然犯邊,但此次兒臣回來路上帶了一個人回來,也許會帶來勿戎與我唐國關系的轉(zhuǎn)折。若不是韓沉之死,這兩年的時間,我們已經(jīng)可以對氏族動手了。而這個孩子,將會是打破氏族階層的一塊石,敲碎氏族千年的高貴和自負?!?p> 嘉寧侃侃而談,仿佛把孩子當成了一種制約西夏的籌碼,或者能捅進氏族里的尖刀。
她冷靜、頭腦清晰,仿佛完全沒有受到來自于王的幽暗注視。
文帝終于開口了,眼神不再銳利冷漠,說道:“你心里有把握就成,不過這將對你帶來無法言喻的傷害?!?p> 嘉寧輕輕笑道:“兒臣不怕!”
靈毓宮闊別主人數(shù)月,雖干凈整潔,但難免有了幾分荒涼。
蒼竹伺候嘉寧上了床,發(fā)現(xiàn)她的小衣竟然已濕透,“殿下?”
“沒事,你們出去吧!終于回來了,讓大家都好好修養(yǎng)一番,這幾日,讓黃云她們回家住幾日與家人團聚。“
蒼竹微微蹙眉,“殿下,現(xiàn)在還沒到可以松懈的時候?!?p> 嘉寧抬了抬頭,讓蒼竹看到了她的臉,蒼白的毫無血色,仿佛絕望深淵中安靜綻放的白色之花。
“殿下!”蒼竹失聲,眼淚瞬間落下。
“下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黑暗陰沉的夜里起了風,悶熱的天氣醞釀著一場暴雨,嘉寧蜷縮在床上,狀如嬰孩。
她并未真的喜歡過愛過什么人,無論是張子玉魏擎或者是尹洛姬塢隱,那些少年時期的朦朧情愫被沉重的政務壓得無法冒頭,直到她自己策劃了一場出嫁的長遠陰謀,把所有的感情都埋葬在過去。
沈靖與她而言,是名義上的丈夫,是陰謀中一顆棋子,但即使如此,她也難免會為了棋子的一句‘等我回家’而感到怦然心動。
因此即使沈靖在她的謀劃中是必死之棋,她也想留下這個孩子。
留下一點陰郁晦暗的人生中僅存的一點光。
無關情愛,只是覺得,這孩子可能會成為她將來的救贖。
這世間太殘酷了,數(shù)國并列,早晚會有一場波及所有國家的規(guī)模龐大的戰(zhàn)爭,而在這場戰(zhàn)爭來臨之前,她,和父皇、明元、以及那些站在他們身后支持他們的人,都想先讓國內(nèi)一統(tǒng),鏟除氏族,皇權獨裁。
將來的路有多黑暗崎嶇,這孩子就有多明亮溫暖。
“無論如何……”
嘉寧在黑暗中喃喃低語:“都會讓你生于世間,燦爛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