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多了,柏拉圖騎士們準備就寢的時間了。
雖然輕井澤王子飯店有芒星城最高級的古法溫泉,但卡爾基還是迅速洗地沖冷水澡,人是很難改變自己的生活習(xí)慣,他被當作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戰(zhàn)爭機器培養(yǎng)大,再多的享受會讓他厭煩。
當他們沐浴更衣后,被帶入一間極為潔凈雅致的臥房,但榻榻米上只有一席被褥。
他們都嚇了一跳,大概是登記的工作人員看到璇璣的資料,20歲,自由職業(yè)者,結(jié)合卡爾基是一位29歲的上將,大家都以為是援助交際,這類事在蓋亞軍隊的高級將領(lǐng)中稀松平常,都見怪不怪了。
“我們只是朋友,他是來這里旅游的!”璇璣情急之下向侍者說了一句。
“朋友?”卡爾基看著她,嘴角有一絲絲笑容。他喜歡璇璣把自己稱為“朋友”,“那我們算不打不相識了。”
“好吧……”她似乎勉強答應(yīng),因為被打斷六根肋骨的疼痛感還隱約留在記憶里。
但她看到他對她微笑了,他笑的時候,剛毅的臉龐邊會形成一道淺淺的褶紋,完全讓她無法跟殺戮成性的大團長聯(lián)系起來,她不自覺地也以微笑回應(yīng)他,決定把他在戰(zhàn)場上差點殺死她的不快回憶,扔進忒提斯洋里。
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一種特殊的默契。
酒店的工作人員立即他們的睡塌改成兩邊是各自的被褥,中間用素凈的日式屏風(fēng)隔開。
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外面還喧囂非凡,夜晚的熱鬧剛剛開始,日式房間是非常通透的,聲響從水波上飄來。
睡在榻榻米上感覺還有些硬邦邦,這讓璇璣一時無法入睡,于是,他們就隔著屏風(fēng)聊天。
“對柏拉圖人而言,柏拉圖是父邦,可我已經(jīng)忘記了‘父邦’的模樣,我的‘父邦’也不再需要我……”
睡在另一邊的卡爾基卻覺得格外愜意,硬邦邦的臥鋪比柔軟塌陷的沙發(fā)床讓他更放松。他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卻看不到她,這真是有趣的經(jīng)歷。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璇璣,他感覺到她一直在為失去柏拉圖軍事貴族的身份而暗自神傷,但即使她現(xiàn)在回到柏拉圖,也只剩下基因和血統(tǒng)的價值。柏拉圖的頂層集團是極為排外和封閉的,恪守著繁瑣的各種禮儀和極端價值觀。
“你能享受一些柏拉圖女人沒有的自由,也比她們更有思想和見地?!彼荒苋绱税参?。
她在屏風(fēng)另一頭說了低聲說了幾句,似乎很不以為然。
“如果我現(xiàn)在回到柏拉圖,最想去看的地方就是白納福煦宮,任何柏拉圖人都是被允許自由去那里觀賞和游玩的。有人說,那里是全宇宙最壯麗的宮殿群,美得像童話里的仙境……”
“那里有很多美麗的花園和宮殿,景致確實不錯。但我只有在元老院會議時才會去?!笨柣鸬?,“人工的景致過于完美,我喜歡壯闊的自然風(fēng)景,大海、高山、森林、河流和湖泊……”
“但那也是人工制造的風(fēng)景啊……”她小聲抗議道。
“好吧,500年來的歲月已經(jīng)讓柏拉圖的野外具有原始的風(fēng)貌,我們都忘記了這是被設(shè)計過的地貌……其實在潘克圈之外,很多地方還保持著原始星球的巖石外貌,非常奇異瑰麗,只是我一直在前線,很難有機會去長途旅游?!?p> “看來你很喜歡旅游吶?!?p> “嗯……小小的愛好。”他有點不好意思,被人猜到了自己的愛好。一個有所愛好的人,必然有所厭惡,“我們連自己的星球都沒有完全了解,卻被送到數(shù)千光年之外的前線去捍衛(wèi)信仰和文明;對生活茫然無知,卻會熟練地作戰(zhàn)?!?p> “天吶,你真有想法……有人說過你是哲學(xué)家嗎?”她輕聲感嘆道。
他輕輕笑出聲來,“有時,但這是這群家伙在恭維大團長而已?!?p> “柏拉圖皇帝就應(yīng)該是哲學(xué)家啊……”璇璣時而會有瘋狂的念頭涌進腦海,她欣賞卡爾基舉手投足中不經(jīng)意顯示出來的高貴不凡,這是她從來沒有在其他英俊男人身上看到過的,她忽然幻想卡爾基身披皇帝星袍,在宇宙最美宮殿中觀賞玫瑰花的樣子。
“也許哪一天,你就成為柏拉圖皇帝了?!彼话l(fā)奇想地說道。
“我對當皇帝根本不在乎,我不喜歡那樣生活?!彼苯亓水?shù)卮疗屏怂孟氲姆试砼荨?p> “一個表面上至高無上的人,實際上是社會學(xué)上的活死人……事實上,柏拉圖人并不羨慕那個被關(guān)押在至圣所里的囚犯。他象征著一種宗教上的獻祭,為全體柏拉圖人背負所有的罪業(yè),只能祈禱的生活豈不是令人恐懼?柏拉圖皇帝政治上毫無實權(quán),他不能調(diào)動軍隊,不能走出至圣所,只有元老院才執(zhí)掌實權(quán),柏拉圖是貴族共和制的,核心貴族各安其位,也就沒有人會覬覦帝位?!?p> “唉呀,你們這些死腦筋,不能搞個人集權(quán)嗎?”她無奈地說了句。
“凡人走入至圣所,因與‘邏各斯’意識接通,而成為圣人。圣人出御廷,便為入凡,也就失去了神圣性,一個普通的柏拉圖人如何能號令天下?”
“好吧……”璇璣只能把自己的想象切換成:卡爾基穿著旅行裝在奇形怪狀的巖石間穿行,隨后拿出夾著生菜和酸黃瓜的偽培根素肉漢堡吃,唉呀,在幻想中他都笑得那么開心,那么淳樸。
“這樣也好,”她繼續(xù)說道,“虛君狀態(tài)下,像你這樣的高等貴族就能自行其是,擁有屬于自己的自由了?!?p> 卡爾基的權(quán)力欲那么寡淡,可見柏拉圖政治的多么簡單。璇璣心想。
而隔著屏風(fēng)的大團長也沉默了,他不可能在蓋亞發(fā)表任何對柏拉圖政治的真正看法,就像他對伊拉偷偷抱怨的一樣,他只能說一些制度性的常規(guī)認識。
“柏拉圖皇帝也并非眾人推舉,而是由‘邏各斯’決定的,他是真正的天選之人,所以柏拉圖人不會去想這個問題?!?p> “宿命論?!彼挠膰@了一聲,柏拉圖人仿佛都安于命運的安排。
“也許你會不相信……”在和她聊了幾句后,也不由自主地跟她推心置腹起來。他的聲音很冷,像夜晚一樣,“我回到柏拉圖后會被處罰?!?p> “啊?”
“勝利理所應(yīng)當,戰(zhàn)敗卻難辭其咎,因為我們已經(jīng)對蓋亞人有絕對的種族優(yōu)勢……這就是軍事委員會的邏輯,如果前線高級指揮官出現(xiàn)嚴重指揮失誤是必須受調(diào)查詢問的。雖然他們大部分時間是非常公正和嚴謹細致的,但我在‘海盜走廊’里的指揮……”
他停止說話了,想到內(nèi)話通訊里各種對他的疑問和指責(zé),在黑夜中又席卷而來。
“我在M17附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次敗仗,我甚至無法理解……”他繼續(xù)說了下去,“但軍事行動只看結(jié)果。我輸了,我下令丟棄所有的水精礦,我損失了半支艦隊……在柏拉圖,降級和下地獄一樣是沒有底的?!?p> “唉……所以他們想招安你?!辫^脫口而出,“你有沒有想到留在芒星城呢?他們已經(jīng)給你上將身份,如果你覺得卡爾基這個名字太柏拉圖了,他們也能隨時給你一個新名字,開啟新的生活……”
這個時候?qū)Π兜奶组g傳來幾個中年男人放肆的笑聲。
原來一位美國人模樣的蓋亞中將,在一位澳洲少將和另一位外貌中俄混血,操東北口音的少將的陪伴下,在和藝伎們喝花酒,而且還放肆地開葷段子玩笑。東北口音的少將還跑出來在河邊嘔吐,有個藝伎去扶他,兩個人歪倒倒地回屋去了。
“我不愿與他們同道。”他的語氣很堅決。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璇璣輕念了一句詩,她也上過幾次前線,深知那種壓力和恐懼,“蓋亞軍隊龐大,管理混亂,普通艦隊經(jīng)常被柏拉圖人當肉雞屠宰,每年前線損失的將軍都在三位數(shù)……他們及時行樂,不過是在麻醉自己而已?!?p> “去年白雪,如今安在?”卡爾基向她感嘆,“武人總是處于動蕩離亂之中,每一天都像人生的最后一天……其實大團長的年齡也很少超過35歲,之后就會被調(diào)往艦隊,騎士團只要最強大健壯的戰(zhàn)士,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是殘酷的,一不留神,就會被淘汰。大團長是柏拉圖武將可以達到的巔峰,命運的車輪只能緩緩向下……”
“這不像你,你是一個不會認輸?shù)娜?。?p> “曾經(jīng)……”他似乎在夜晚很感傷,“死對我容易些?!?p> “你是最強的人,相信我?!辫^鼓勵他,想到了他在戰(zhàn)場上簡直是不可一世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能輕易讓任何人在他面前感到恐懼,“你可與天神媲美?!?p> “這是我聽到的最動聽的馬屁詞……”他笑了。
“給我講講皇帝好嗎?他也會是一位英俊的柏拉圖人嗎?”她露出小女孩的一面來。在她心目中,似乎總是幻想著那位穿著紫袍的皇帝,超脫于蕓蕓眾生之上。
“英俊我不知道,但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很快要退位了?!?p> “好吧……”他總能一句話斃掉她的幻想,但轉(zhuǎn)念一想,“也就是說柏拉圖即將有新帝,你要是能當上皇帝,可就比當大團長厲害得多?!?p> “不,那我令我恐懼……”卡爾基告訴她,“4年來,他只見過一次皇帝……那時我年滿25歲,被允許列席元老院旁聽,我第一次來元老院,對什么都好奇。但皇帝突然蒞臨,當時令我印象深刻?!?p> “你見到過皇帝本人嗎?”
“我并沒有真正見到他的面孔,必須遠隔數(shù)百米的階梯,而且垂簾相隔,我們都低著頭。我用眼角看到一卷寬大的銀色光簾從御臺高處垂下來,那些伺候皇帝的傀儡們一身黑衣,他們翻著罩袍兜帽,帶著無影面具,跟鬼似的,給敞亮的元老院帶來一種幽暗的氣息。我看到他們?nèi)顼h動的影子般行起了各種繁復(fù)的儀式,點起了三棚御香,立刻升騰起白色的煙霧,在御臺前如同云霧繚繞,整個元老院充滿著一股香氣,我無法形容,再也沒有聞到過如此美妙高雅的香味……”
“我原以為柏拉圖沒有任何樂聲,但我第一次聽到了一種弦樂,異常輕柔幽怨,極為神秘。我想這是什么樂器在演奏,可是我真的猜不出來?!币幌蚬蜒缘目柣诨貞涍@次深刻的人生經(jīng)歷時,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一般,“我偷看到傀儡在地上撒紫紅色新摘的玫瑰花瓣,我就知道皇帝要來了,那個腳不能落在地上的人。在場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我也趕緊跟著這樣做,這讓我很惶恐,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天上般的神圣……”
“我沒有聽到腳步聲,因為皇帝的腳踩在玫瑰花瓣鋪成的小徑上,我聽到了長袍瑣細的摩擦聲,即使有簾子,沒人可以抬頭看皇帝,我只能低著頭看大理石地面,所有人只能稱他為‘圣人’,而自稱則變?yōu)椤汀?p> “圣人活得不似人間之人……我當時覺得太壓抑了,”卡爾基感嘆道,“他什么也沒有說,沒人敢問他為什么突然來到,沒有任何交流。他就像一個簾子后的幽靈……這種奇異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圣人離開。這時,飄渺的香味和音樂也隨他而去,那種無法形容的神秘的氣息也消散了……我只看到了很多玫瑰花瓣,有股香氣,這個體驗太奇妙,我難以忘懷?!?p> “你能想象我會成為這樣的人嗎?”他繼續(xù)說道,“表面上至高無上,實際上形同幽靈,元老們真的是奴仆嗎?我觀察到他們的嘴角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們明白以這種供奉至高無上者的禮儀,其實隔絕了皇帝插手真實生活的可能……這是一個極度孤立的人,一個被甩出羊群的祭品,沒有人會真正地在意他,一個在系統(tǒng)中完全多余的人……”
“璇璣?”
他的故事太長了,她睡著了。
卡爾基無奈地望著天花板,她究竟只是一個沒心事的孩子,還未擺脫粉紅色的少女心。而他在這樣奇異的環(huán)境中無法入睡,對未來的擔憂如夜色一樣包圍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