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白了云貴妃一眼,而皇帝當作沒看見。
“貴妃,你生產(chǎn)前不必去給皇后請安了,在你的未央宮好好待著,朕會去看你的?!?p> “謝陛下。”
“還有,換掉這雙鞋,別再讓朕看見,你僭越了?!?p> “是?!?p> 云貴妃被皇帝迎頭潑了一瓢冷水,出了宣政殿,她冷笑著幾步走到李容面前,攔住了對方的去路。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氣勢洶洶,張揚的樣子像個市井婦人,李容樂得看她笑話。
“貴妃別動怒,小心氣壞身子,損害皇嗣。”
“本宮不生氣,醫(yī)師說,本宮這一胎是個女兒。你說,宮里要是再多一位公主,陛下還能對你有多少寵愛?”
“那又如何?公主又怎么樣,你生了皇子都如此?!崩钊葸@才正眼瞧貴妃,語氣不屑,“別再招惹我母后,不然,就治你個不敬皇后之罪,讓闔宮的人看著你被杖責?!?p> “你敢!”
云貴妃怒火中燒,若不是她有孕在身,肯定是想拽著李容的衣裳教訓的。
而李容眼中透露出的隱隱狠厲卻驚地她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我有什么不敢的,就算把你打死了,難不成父皇還會讓我給你償命?”
云貴妃還想回嘴,一旁的李卿終于按捺不住了,向她作揖。
“云母妃,阿容還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計較。兒臣替她給您賠不是了?!?p> “你是不是還沒罰跪夠啊,這里有你什么事!”
李容將皇兄拉到自己身后,回道:“你別這么咄咄逼人,你要是不服的話,那就接著穿著僭越服飾,等著被御史彈劾吧!”
話罷,李容拉著李卿疾步而去。裴承翊向云貴妃躬身行禮后也快步跟上。
云貴妃差點站不住腳,一旁的侍女急忙撐住了她。
“貴妃小心身子啊,這華清公主真是沒分寸?!?p> 云貴妃呆呆望著李容的背影,出神許久。
“沒分寸又如何,自有人護著她。”
她說著,聲音竟有些哽咽,怔怔落下淚來。
十六歲時,宮里的一道詔書打破了她的少女生活。她早已不記得那上面寫的什么,只記得上面的話都冠冕堂皇,說到底就是選她進東宮。
東宮,這個讓人膽寒的地方。云貴妃的姑母是先帝做太子時東宮的一個良娣,運氣極好,剛進宮沒幾個月就懷了皇嗣,后來生下了皇長孫。
可云家還沒來得及高興,小皇孫就夭折了。云良娣自此郁郁不振,不到三年就撒手人寰了。
云貴妃接到詔書那一刻,全家人都在歡喜雀躍著家族又終于出了一位皇妃,她也強顏歡笑著。她出嫁時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雪花,她回頭最后看了母親一眼,卻哭不出來了。
當晚,太子并未來到她的寢殿中,只有一個宦官來報:“云良娣,殿下說太子妃抱恙,明日再來看你?!?p> 她自顧自掀開紅紗,淚水頃刻間從眼底滑落,果真是君恩如流水,可這君恩還沒到自己這里,水就已經(jīng)流過去了。
第二天她去向太子妃請安,太子妃倚靠在榻上,太子在一旁哄著她喝藥,一旁的傅母還抱著剛滿周歲的皇孫。
她向太子妃敬茶,太子妃卻一眼都沒看她,只是吩咐她侍奉好太子。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止不住地咳嗽,拿手帕遮掩著。
與她一同入東宮的還有宋徽,汴州宋節(jié)度使的女兒。
這人她第一眼看見就不投緣,一副柔弱嬌滴滴的模樣,長著一張讓人見了就覺得會禍國殃民的臉,真是應了那句話:“六宮粉黛無顏色”。
而云貴妃對宋貴妃只有一個態(tài)度——看不上眼。
對于她云羨辭來說,要和這樣的女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簡直是一種折磨。她也經(jīng)常會想,太子妃為什么會容忍這樣的人在太子身邊,這般榮寵,她也不怕會被取而代之。
后來,她終于明白了。其實太子妃她從來都不用怕,她自己才是那個該害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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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容和李卿在宮道上一前一后走著,李卿落后妹妹幾步,他正在想著剛才的話是否又會得罪云貴妃,哪知李容突然停了下來。
“五哥,你干嘛要給貴妃道歉,本來就是她跋扈不講理。”
“你好好的根本沒必要得罪她,她有父皇的寵愛,自然恃寵而驕,就算穿著不合禮制父皇也不會拿她如何的。何必非要跟她結怨,以后我們和四皇兄也不好相處?!?p> “自然是有這個必要。有父皇的寵愛又如何,母后礙著父皇不好責備云氏,但我不怕。這些年來,想必她早就忘了自己怎么爬上來的,若沒有我母后,她從開始就是個庶民之妻,是我母后讓她家又重新依附上了皇族?,F(xiàn)在她妄想取而代之,想都別想,母儀天下的人只能是我母后。”李容頓了頓,又道:“承翊,你先讓人去告訴母后,就說我說服父皇去云娘娘那里了,讓她不必憂心?!?p> 裴承翊拱手稱是,隨即便遣了隨行宮女去報信。
“你不回翔鸞閣嗎?”
“不,我要去一趟太液池。”
李卿不明所以,疑惑看著李容。
“你現(xiàn)在去什么太液池啊,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里面的荷花還開不了?!?p> 李容嘆了口氣,沉了沉心,懊惱道:“我去找父皇之前,是和王煜在太液池聊天的,他惹我不快,我便丟下了他走了。”
“誒,你啊……”
李卿點點她的鼻尖,無奈搖頭。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要不是看在他是我未來駙馬的份上,早就降罪了?!?p> “來了。”
李容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李卿低聲說了一句。
“誰來了?”
李容朝著哥哥的目之所及處望去,只見王煜正遙遙從長街另一頭走來。
“這個王煜果然是卓爾不群啊,光憑他這張臉就可以順利通過吏部銓選,這被任何一個地方拉出來都是門面的存在?!?p> 李容心里暗暗想著:“要不是看他長得好看,我剛剛早就把扇子扔他臉上了,他現(xiàn)在還能好好站在這里?”
兩個人說著,王煜就走到了二人跟前,躬身行禮。
“見過二位殿下?!?p> 李卿回禮,李容卻端著姿態(tài),不肯看他。
“公主殿下,臣方才言行不當,舉止失儀,請恕臣之罪。”
“罷了,本宮也沒想治你的罪。天色不早了,宮門也要下鑰了,你拿了令牌趕緊出宮去吧?!崩钊蒉D頭看向五皇兄,“五哥,你也趕緊回府吧?!?p> 皇子到了一定年齡就要在外建府,出宮別居。一來是因為后宮需要避嫌,不便出現(xiàn)除皇帝和親衛(wèi)軍以外的男子;二來是遵循舊制傳統(tǒng)。
李卿是在九歲時搬出去的,李容的胞兄李聰則是在十三歲,三皇子和四皇子皆是十一歲歲。雖是如此,皇子們卻經(jīng)常進宮探望。
李卿和李容互相行李別過后,二人便分道而行了。
李卿和王煜并肩而行,直至空無一人的夾城。李卿抬手稟退了身邊的隨從,輕笑一聲。
“今日見識到了我這妹妹的脾氣了吧,等她進了你們王家的門,看看誰招惹了她,估計她得把你們家拆了。”
王煜的臉上春風和煦,沒有一絲不快。
“公主殿下倒是個有意思的女子。雖身處宮廷,但并非目光短淺的人?!?p> “她怎么可能目光短淺?;首宓障岛笠嶂形ㄒ坏墓?,從小受著父皇母后的言傳身教,是個妥帖安穩(wěn)的。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表兄?!?p> “多謝殿下。素聞公主深得二位圣人歡心,那如此想來臣今后必定前程似錦,平步青云。”
李卿聽著王煜玩笑的口吻,微微合目便又睜開,“吾可沒跟你開玩笑,你根本想不到你會升得多快?!?p> 王煜側頭瞥向李卿,試探問:“會有多快?半年到尚書右丞嗎?”
“不,只要四月你就能到中書侍郎?!?p> 盡管王煜已預想過很多次自己官職的升遷,且他一向心如止水,不動聲色,卻還是被李卿的話嚇到了。
“如此快嗎?”
“自然。你的能力都擺在那里,還是駙馬,這也是對你侍奉公主的補償。”
“我父親尚主時也未曾有如此殊榮?!?p> “當然,若你父親有此殊榮,你現(xiàn)在應該姓裴?!?p> ————
未央宮中,皇帝和云貴妃相對而坐,兩人都未說話。殿內(nèi)如死寂般沉默,皇帝接過宮婢捧過來的羹湯,隨意品嘗著。
很可惜,這個羹湯顯然不對他的胃口,他僅嘗了一湯匙就遞給了宮婢。然后,他順著向地面看去,云貴妃竟還是穿著那雙玄色鳳紋翹頭履。
云貴妃察覺到了皇帝向自己投射過來的冰冷的目光,不禁雙足往后收了收,全身頓時繃緊。
“朕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時候?你看看這宮里面誰人如你這般!”
皇帝語氣比著之前要更重,但卻并不是真的生氣。
“陛下,那您說妾該如何呢?除了這些身外之物,臣妾還有什么?您施舍的寵愛嗎?”
皇帝頓時啞然,雖說云貴妃平時囂張任性,面對自己卻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冒犯的話。
云貴妃又一次被眼眶中的酸熱打敗,淚水盈盈而落。她一句話也沒再說,只是抿緊嘴唇克制著自己,避免更加的失態(tài)。
皇帝見狀,趕忙拿了手帕替貴妃拭淚。
“你說說你這是做什么,你還懷著孩子呢,這個時候怎么能哭?!?p> 他低聲哄勸著對方。
“陛下,今日是皇后讓您來看妾的吧?!?p> 皇帝拍著她肩膀的手一停,尷尬笑了笑。
“皇后惦念著你,你知道的?!?p> “以后若是如此,陛下就不必來看妾了。妾這里很好,沒什么需要陛下煩心的事。您多去陪陪皇后殿下,她才是需要您的那個人?!?p> 隨即云貴妃緩緩跪地,向皇帝行禮?;实郾緛肀换屎蠛屠钊輳娡浦轿囱雽m來就心情不好,現(xiàn)在又被云貴妃往外趕,立刻就氣惱了。他一下子就打落了桌上的大半菜肴,然后拂袖而去。
內(nèi)殿之中宮人跪了一地,回蕩著瓷片碎裂的清脆聲音。
云貴妃被婢女扶起,看著皇帝離開的方向,面上的表情松快了許多。
憶昔儇珮伴君側,君恩飄飄若彩帛。
可恨韶華空墜漢,不知何日墮元元。
未央宮中瓷碎君離,中宮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后坐于桌旁,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上面的佳肴都顫動了起來。而李容低眉垂目地跪在皇后身前,聽著母后教訓。
“你這成何體統(tǒng),怎么能把王煜一個人丟在太液池不管不顧?他是你宣召入宮的,你鬧脾氣走了,你想過他嗎?他身為臣子,總不可能不聲不響地出宮去吧,要是在那里等著你回去找他,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還有啊,本宮讓你去勸陛下去未央宮看看,沒讓你向你父皇告狀!”
李容挺直上身跪在地上,倔強地垂著眼睫,回應道:“母后,你才是后宮之主,那個云貴妃她憑什么這么囂張。有父皇寵愛就了不起嗎?那不過是父皇對她的施舍,她還真當自己是誰。至于那個王煜,他就是惹兒生氣了,兒就是故意留他在太液池的,那又如何?”
“阿容說得好!”
皇帝突然推門而入,讓妻女都驚訝了一瞬。
“阿耶,你怎么來了?!?p> 李容看見皇帝來了,立馬覺得自己有了靠山,偷偷向皇帝靠近尋求庇護。而皇帝把女兒扶了起來,將女兒藏到了自己身后。
“景織,你這是做什么。阿容她是君,王煜是臣,不過是讓他在太液池待了一個時辰,這有什么啊,阿容開心就是了?!?p> 皇后看著皇帝不在乎的樣子,終于是忍不住了,顫聲道:“陛下,您如此行事,難道忘記臣妾當年了嗎?”
皇帝的笑容瞬時僵硬,換過幾息后,對李容說道:“阿容先回翔鸞閣用晚膳可好?阿耶和阿娘有事要說?!?p> 李容看著二位大人的神情都不大對勁,便向著帝后行禮告退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皇帝看著女兒離去的背影,向裴承翊揮手。
“承翊,你去看著公主用膳?!?p> 承翊拱手稱諾,又追著公主去了。
皇帝稟退左右宮婢宦官,還讓他們牢牢關閉了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