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每天清晨第一縷陽光浮現(xiàn)之前,“牛號角”便會斜靠在村口萬年青下,手中抱著有些破舊的水煙筒,腰間別著一個小巧锃亮的牛號角,這便是他名字的由來。
至少,我是這么叫他的。
當(dāng)他抽完一小袋煙絲,倒掉煙筒里剩下的水,就會定定地望著大山的那邊。
群山連綿不盡,將這個小村寨與世隔絕。
少頃,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整理磨破的衣服,整個人肅然立起,比群山中最挺拔的松樹還要站得筆直,虔誠地將牛號角舉到胸前,深深吸氣,將其吹響。
“嗚——嗚嗚!”
低沉的怒吼傳遍山林,這時,村寨的公雞才像驚醒般開始打鳴,我也到了起床的時間。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清晨,我和阿爹趕著牛路過萬年青,“牛號角”早已離開,去幫村長干活去了。
他雖然看起來不夠壯實,腿也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干活時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從山坡上略顯陡峭的梯田到嶙峋的怪石崖壁間,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他不是村里的彝民。
我問過我阿爹,他從哪里來的?
我阿爹不回答我,只是輕輕地?fù)u搖頭,期待地望著山的那邊。
“牛號角”自此在我眼中滿是神秘。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牛兒搖著尾巴在一旁悠然地嚼著青草,我則找了塊不那么戳人的草地,躺在那,呆呆地望著天空。
天空中永遠(yuǎn)都是不變的白云和藍(lán)天。
樹叢中的枝葉剮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狼!
我整個人頓時緊張起來,悄悄地從草地上爬起,抓起地上一塊尖銳的石頭,躲到一塊巖石后面,探出頭張望。
那東西從樹叢中鉆了出來。
是“牛號角”!
我心里一松,但緊張感并沒有減少。
只見他背著個竹簍,里面滿滿地裝著不少草藥,袖子上卷,胳膊上有些許刮擦。
他看了看我和牛,沖我咧嘴笑了笑,轉(zhuǎn)身便從山下走去。
突然間,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張嘴沖他喊道。
“牛號角,你從哪來的?”
說完,我有些窘迫,似乎沒人這樣叫過他。
他愣了愣,在確認(rèn)四周沒人后,走了過來。
我慢慢地靠了過去,他放下竹簍,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和我聊了起來。
他說他來自大山外面,跟著他的隊伍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翻過重重險峻大山,渡過湍急河流,還有敵人在圍追堵截,一路艱辛路過這里。
“牛號角”說他的腿上中了流彈,為了不拖累隊伍,就留在了這個小村寨。
村長收留了他,他便干活來回報村長。
我努力地聽著,好多話語我并不能理解,只明白了他來自大山之外。
“你的這個牛號角是哪來的?”,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熟絡(luò)了,便把自己最好奇的提了出來。
他仿佛陷入了回憶,出神了一會,微笑著和我講述道。
那是在1935年間,他是紅軍隊伍里的一名號手,他的隊伍在敵人的瘋狂追堵下來到這個崇山峻嶺中的彝族村寨。
隊伍減員嚴(yán)重,傷員們?nèi)贬t(yī)少藥,所有人饑寒交迫、疲憊不堪。
村長帶領(lǐng)村民們伸出了援手,他們送來了腌好的土豬肉、鮮美的菌子和新鮮的草藥,將傷員送到每一戶村民家中照料,幫助紅軍隊伍渡過了難關(guān)。
紅軍在險惡的旅途中獲得了難得的安寧。
但迫于當(dāng)時形勢危急,敵人追兵在步步逼近,在休整完畢后,紅軍就迅速準(zhǔn)備北上。
“為什么要往北?”
我打斷了他的回憶,在我當(dāng)時的認(rèn)知里,世界就是被群山包圍的小村寨,對于外面的一切我充滿了好奇。
“北方有狼!”
“牛號角”音調(diào)突然一提,把我嚇了一跳。
看著他眼中欲噴發(fā)而出的怒火,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狼……我倒是見過……有點嚇人,那不是很危險嗎?”
“我們的隊伍專打惡狼!”
他有些自豪地說道。
頓時我肅然起敬,大山里最殘忍的就是惡狼,能去打惡狼的,必然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我再次專注地聽著他講。
在紅軍隊伍離開之際,紅軍的首長與村長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
“牛號角”腿傷未愈,為了不拖累隊伍前進(jìn),留在了這里。
首長將村長送給他的禮物,一個小巧的牛號角轉(zhuǎn)贈給了“牛號角”,并告訴他,總有一天,當(dāng)牛號角吹響時,他們會回來。
從此,每日必然響起的號角聲就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我聽著他的回憶,不時打斷,再好奇的提問,全然不知日光漸息。
直到我阿爹找上山來,才終止了我們的對話。
“牛號角”婉拒了阿爹的盛情邀請,起身稍顯蹣跚地往村里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思緒飄散,想到了北方的“狼”,想到了“牛號角”所說的紅軍隊伍。
幼小的我想不明白很多事,只是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在做一件很偉大的事情。
彝寨的時光隨著山嶺顏色的變幻而流逝。
那一年,我模糊地記得大約是冬天,家中的塘火格外的令人安心。
但在家中待長了,反而讓我覺得家中煩悶。
在萬年青樹下與伙伴追逐,便成了我冬日最喜歡的活動。
“牛號角”空閑時也會在一旁抽著水煙筒,樂呵呵地看著我們。
這天傍晚,村長帶著下山采買的隊伍回來了。
路過村口,“牛號角”急忙迎上去,跟在村長身旁不停地詢問著什么。
我好奇地靠過去。
“聽說日本鬼子打過來了!”
村長蒼老的臉上增加了幾道更深的溝壑。
“牛號角”雙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手掌,額頭皺起,轉(zhuǎn)頭怒視著北方。
“還聽說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合作了,要一起打日本鬼子……”
“牛號角”額頭稍有舒展,拉著村長追問起來。
我努力地理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有很多我聽不懂的詞,只知道可能是要起亂子了。
“主席說……”
他們說著說著便走遠(yuǎn)了,粗淺的理解能力讓我失去了跟上去的興趣。
現(xiàn)在回想,記得最深的便是村長說到主席時,“牛號角”眼中掩蓋不了的光芒。
在最嚴(yán)寒的冬日里,我所預(yù)想的亂子似乎并沒有來,只是村長他們下山采購各種物資更為頻繁,馬隊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許多,寨子里的氣氛也似乎緊張了一些。
但是當(dāng)時的我對這些沒有實感。
“牛號角”依然在田地和山嶺間穿梭,竹簍里裝著比平時更多的草藥,代價是他胳膊上增加的擦傷和劃痕。
在我為數(shù)不多和他的攀談中,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多地盯著北方。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北方有什么事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