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剛蒙蒙亮,趙欽就出門了。
一旦終于決定接受了這個新身份并且想通了之后,趙欽覺得渾身都輕松了許多,他在心底不斷告訴自己,他便是趙桓,大宋朝的當今太子趙桓,不久之后的天子趙桓。
但同時他也相信,他絕不會是日后的亡國之君趙桓。
此刻他正匆匆往皇城外趕去,今日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汴京豐樂樓。
豐樂樓原名“樊樓”,是全國有名的高級酒家,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樓”。
它由五座格式相同卻又彼此獨立的三層小樓組成,其中二、三層各有幾十個大小閣子。
珠簾秀額、翠飛紅舞,布置的極盡奢華。
由于時辰尚早,豐樂樓尚未開門營業(yè),所以店內除了一些清理衛(wèi)生的雜役之外,并無別人。
此時在一個私密的小閣子里,兩名男子圍桌而坐,正在議論著些什么,細看去,年輕的那位正是趙欽。
“伯紀,一向安好?”
“承蒙太子掛心,罪臣一切安好?!?p> 坐在趙欽對面的中年男子略有些慌張但卻不畏懼的回答道。
他便是趙欽口中的伯紀,名喚李綱!
對于眼前的太子殿下,李綱是陌生的,他從未和太子交談過,依稀中記得大約十年前,當時還是監(jiān)察御史的他,曾和這位太子有過一面之緣。
如果不是因為近日自己進京吊唁友人,恐怕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和太子相見。
今日正要離京時,忽然有人來報說有位郎君在豐樂樓內候著他,待他過來時,才知道等著他的人竟然是當今的太子。
太子私見朝官,本就是冒著一些風險。
更何況作為被一貶再貶的李綱來說,如今的他不過是監(jiān)南劍州沙縣稅務的一個小官,哪里有資格讓太子在此處等他,而且從剛才太子喚自己的字而非直呼名諱,可以明顯看出太子有意和自己親近,可自己這個貶謫遠方的小官,又有何讓太子主動來示好的理由呢?
因此此時的李綱內心激動、惶恐、興奮、不安各種情緒摻雜在一起。
李綱的這些想法,趙欽自然看得出來。
“伯紀,吾說話不喜歡繞彎子,今日來尋你,是有一要緊事需與君商議”。
“請?zhí)邮鞠隆?p> “你如何看待現在的宋金形勢?”
李綱猛地一抬頭,趙欽的目光深邃內斂,正直直的盯著他。
誰都知道,如今宋金已經簽下合約,前年大宋皇帝還從金人手中花大價錢把燕京給贖了回來,雖然方式上不了臺面,但總歸是完成了宋朝自開國以來一百多年的夙愿。
現在的宋金一片祥和,大宋上下也沉浸在一片享受勝利的歡聲笑語之中。
“宋金現在交好,官家收回了丟失數百年的土地,武功蓋世,我大宋之繁盛空前絕后”。
李綱小心的措詞著,他一貶再貶的原因就是因為說話不討官家喜歡,因此面對眼前來意不明的太子,他選擇了違心的奉承。
趙欽站起身來,背對著李綱,望著掛在墻上的一副山水圖,畫里是太行山脈的險峻風景。
“金軍在我大宋邊境地區(qū),兵馬調動頻繁,我預感,不久后兩國之間勢必會有一場大戰(zhàn),官家對此視而不見,滿朝宰執(zhí)也裝聾作啞。我今日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而不是你的阿諛奉承之詞?!?p> 說到后面,趙欽聲音明顯加重了幾分。
趙欽的話像是一枚炸彈在李綱的心里炸開,他早就看明白,現如今的繁華,不過是陽光下的泡影,輕輕一戳就會破掉。
他也曾努力過,想讓官家看清楚眼前的形勢,他也曾大聲疾呼,要加強宋金邊境的防御。
可沉浸在收復土地喜悅之中的官家,根本聽不得半點不和之聲。李綱的諸多意見,最終也都石沉大海。
如今這些話竟從太子口中說出,而且還是如此的坦誠,李綱情緒一下就激動了起來。
藏在心中多時的話,此刻終于能一吐為快。
“恕臣直言,金志在亡宋!”
李綱此時不再顧忌,大膽吐露心聲。
小閣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半響。
“依你之見,我大宋若于野外對金,勝率幾何?”
李綱略躊躇了一下。
“不到兩成?!?p> “那如若是守城呢?”
“殿下指哪座城?”
“汴京!”
李綱一驚,太子竟然已作出了如此壞的打算!
“守城之事,臣位卑言輕,怕是……”
“此事無需你擔心,到時我自有安排。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即可?!?p> “臣觀天下城池,沒有哪一座可以比得上上京城這樣堅固。況且百官萬民均在京城,臣相信只要軍民一心,沒有守不住的道理!”
許久沒有聲音傳來,李綱輕輕抬頭,發(fā)現太子正目光如灼的盯著他。
李綱瞬時被這灼熱的目光燙的又低下了頭。
“伯紀,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切記,今日之事,不可讓任何人知曉,等到時機成熟,希望你能做到今日所述?!?p> 隨即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之后小閣內重新歸于平靜。
良久,李綱慢慢抬起頭,發(fā)現太子已經離去。
他用手背輕輕拭去額頭上的細小汗珠,但眼中卻是一片炙熱。
“這個太子,不簡單!”
趙欽從豐樂樓出來后,坐上一架外形普通且裝飾簡陋的馬車,在開封外城交錯的巷陌內兜轉了幾圈,確認不曾有人跟蹤后,這才又換了一架裝飾華麗的金色四輅馬車,這是改車達人官家趙佶的杰作。
然后先是去往內城的艮岳溜達了兩圈,最后才穿過宣德門往宮城馳去。
雖說是在裝飾奢華、坐感舒適的四輅馬車中坐著,可趙欽此刻心情卻依然很沉重。
扶大廈之將傾,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哪怕他趙欽是從后世穿越而來,擁有所謂的“上帝視角”,所以他現在就是要盡可能多的去聯絡那些刻在他腦海中的記載在史書上的名將,為日后的大戰(zhàn)做準備。
幸運的是北宋其實最不缺的就是擁有杰出能力的名將,只不過沒有施展的舞臺罷了。
別的不說,遠在西北軍有種師道、鐘師中兄弟二人,近在汴京城內有瀘川節(jié)度使劉仲武之子劉锜。
更何況,還有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岳飛!
不過現在趙欽并不著急去找他,以后估計要天天見面了,所以不急于一時。
名將是需要從底層開始多多歷練的。
如今是宣和七年四月,距離歷史上第一次宋金開戰(zhàn)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趙欽坐在馬車中,不停的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除了聯絡武將之外,他現在更擔心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情。
軍隊的腐化!
大宋自太祖之后,重文抑武之風漸盛,經過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如今武人地位已經低到了歷史的冰點,神宗時期,當時的三朝元老,樞密使文彥博曾于神宗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而這里的士大夫便是指北宋整個文人官僚體系。
這一思想所帶來的后果,不僅僅是武將無用武之地,得不到重用,更嚴重的是軍紀的松弛和軍隊整體素質的下降。
再加上北宋朝廷為了限制軍官的權力,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實行了所謂的更戊法,規(guī)定定期的更換軍隊駐地,而將帥卻不隨軍轉移。
這個騷操作,直接導致了北宋的所有軍隊里都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而這也是為什么歷史上被金國打的毫無還手之力的遼國,卻輕松擊敗了北宋十幾萬大軍的主要原因。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只靠聯絡一些主戰(zhàn)派的中堅力量還是遠遠不夠的,關鍵是要自上而下的改變整個朝堂對武將的看法,從而改變整個軍隊的面貌。
可這些事情,在這個重文抑武的年代,對于只是太子身份的趙欽來說,卻稍顯的有心無力。
自己那個皇帝老爹趙佶天天忙著賞花玩鳥、觀石修道、吟詩作畫……,一想到他,趙欽就頭皮發(fā)麻。
他的愛好實在是太多了,除了不會治國以外,琴棋歌賦、吹拉彈唱、騎馬蹴鞠、品茶飲食,甚至鑒賞古玩,他啥都在行。
前陣子又和名妓李師師舊情復燃、打得火熱,為此還特意在皇城內暗修了一條直通向李師師住處的密道,可謂是“用情至深”。
至于和金國打仗?抱歉,他沒想過。
而朝堂上,主和派如王黼(fǔ)、童貫、蔡攸之流占據了主要的職位,且權勢滔天。
這些人的地位,他趙欽也無法撼動。
“哎!這可真是一堆爛攤子啊!”
趙欽不由得長嘆一聲。
可抱怨歸抱怨,該做的努力還是一點不能少,畢竟趙欽可不想過兩年住在遙遠的北方那個小茅屋里。
就在趙欽還在整理自己紛亂的思緒時,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