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直在走,從未停留。
距離小引章燙傷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盛夏到來了。
午后的廊下,雞冠花紅艷艷地開著,幾棵梔子花散發(fā)著濃烈的花香,引來一群蜜蜂蝴蝶盤旋起舞,院外的苦楝子樹上,知了也熱得受不了,吱唔吱唔地叫著。
三歲多的王念念在羅漢床上煩躁地翻了個身,身旁竹簟上小引章一雙肉手高舉,嘴巴微微張開,仰面像只青蛙一樣睡得正香。
“小姐,可是睡不著?”凌香正在一旁給她打扇,見王念念睜開眼,輕聲問道。
“知了太吵人了,沒睡著?!?p> 王念念坐起身來,光著腳就要下地倒水喝,凌香放下蒲扇伸手攔了,笑著嗔道:“奴婢來就好,小姐總是這樣,把我們的活計做了,二奶奶還養(yǎng)我們這些個下人做什么?!?p> “不過是力所能及的事,也不費些個什么力氣?!?p> 王念念笑了笑,到底是沒拒絕大丫鬟遞過來的水杯,小口小口抿著,她越生活在這里越覺得這里的人很慢,做任何事也更精致盡心,比如自己一雙襪子丫鬟們都要做幾天時間,這里沒有科技和娛樂活動,自己趴窗戶看小丫鬟們撲蝶都能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幸好自己有空間,否則真是適應不來。
凌香把小姐喝完的茶杯放回桌,沒好氣地瞧了綠珠一眼,“看這死丫頭,倒是比小姐睡得還香些?!?p> 正桌上趴著打盹的綠珠被驚醒了,呆愣愣坐直了身子,“小姐醒了,奴婢去給您倒水?!?p> “噗呲...”
這下旁邊兩人都笑了起來,見剛睡醒的小丫鬟嘴角沾著一絲口水,滿臉沒睡醒的樣子,王念念指著痕跡道:“瞧你那小臉,先去擦干凈了再來?!?p> 九歲的綠珠已經(jīng)會害臊了,聽小姐這么一說臉龐發(fā)紅,忙扯了帕子側(cè)到一邊去整理。
“小姐醒了?快來吃枇杷,二奶奶早上才讓人送來的,說是很難得,我嘗了一個,可甜了?!?p> 此時姚黃端了盤黃橙橙的枇杷果進來,放在桌上,坐下就拉著綠珠幫忙剝皮,凌香依舊靜靜地給熟睡的五少爺打扇。
時光給秋思居帶來的變化很大,娘親漸漸好了起來,掌管了院子和三個孩子,王引盈已經(jīng)搬進了東廂房。
經(jīng)過去年五少爺燙傷后,所有人都被罰了一年的月錢,院子里的丫鬟們都沉穩(wěn)了許多,十五歲的姚黃更甚。
后來經(jīng)過各人嘴里的話拼湊,王念念明白了當時的全部情況。
自己走后不久,佘氏和姚黃做針線,小引章和輝哥兒玩了一會后不耐煩,鬧著要吃東西,姚黃因此去了廚房。輝哥兒卻開始拉肚子,被佘氏抱去了凈房清洗,小引章無事可做,想起早晨姐姐的話偷偷溜了出去,只身去了正房。他湊近娘親的床前讓她快好起來,說這樣姐姐就不用去請安求祖母喊大夫了,意思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跟自己玩。
而正房呢,陳嬤嬤年紀大了,值了半夜經(jīng)不起勞累已經(jīng)去了東稍間休息,趙粉管著二奶奶的鋪子,今日正好是與掌柜的對賬的時候。
至于魏紫,她丟下二奶奶吐了藥汁的衣物盆去了大花廳,正在廊后與男子私會!
整件事發(fā)生的竟然是這樣陰差陽錯。
事后蕓娘要把魏紫趕出去,魏紫哭鬧不休,直呼冤枉,不關她的事,王念念一句話就讓她驚恐地卡了殼。
王念念問的是:“張鵬飛是誰?”
原來,魏紫見自己已經(jīng)二十歲了,蕓娘先前說給她找個好人家,病后又沒了下文,二爺又不知道是死是活,有小心思的她怕年華不經(jīng)蹉跎,只好自尋出路。機緣巧合勾搭了外院的小管事張鵬飛,兩人私定終身,只是遲遲不見對方來提親。碰巧那天她生辰,小管事給她帶了禮物約她一見,她慌忙打了傘就去了,誰也沒想到小引章會出事。
身為奶娘的佘氏愧疚不已,自請離去,蕓娘沒答應,于李氏說愿意帶著孩子去后院當灑掃婆子。蕓娘想了又想,讓于李氏繼續(xù)做廚娘再管著輝哥兒,佘氏把頭磕了又磕,表示以后會盡心盡力照顧五少爺。
蕓娘把魏紫嫁給了那個小管事,還了她的賣身契。
但是那個小管事身為男子不經(jīng)批準私自闖入后宅,也被放了出去,包括遞信的小廝。
為此垂花門添了人嚴加看管,秋思居也一番整頓。
經(jīng)此一事蕓娘想把趙粉也嫁了,趙粉只道家里早就沒了人,苦苦哀求說自己不想嫁人,蕓娘提了她當自己的西院管事,正式幫忙管著秋思居,陳嬤嬤病了一場后開始半榮養(yǎng)。
蕓娘又征求了崔氏的同意買了三個五六歲的小丫頭,一個叫秀雅,一個叫蘭香,一個叫聽荷,都交給了陳嬤嬤和凌香教導女紅廚藝。
崔氏深思熟慮過后把王引盈挪回了秋思居,讓她跟弟妹們處兩年感情再自己另外置院子,從章哥兒燙傷這件事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二房的長姐居然對弟妹們沒什么感情。
又加了三個丫鬟后,蕓娘把穩(wěn)重的留香給了王念念,話少的巧兒給了王引盈。
至此,王念念身邊跟著大丫鬟凌香,二等的丫鬟綠珠和留香,三等的丫鬟秀雅。王引盈身邊跟著大丫鬟趣兒和柳兒,二等丫鬟巧兒,三等丫鬟蘭香。王引章身邊跟著奶娘佘氏,大丫鬟姚黃和賽玉,三等丫鬟聽荷。
秋思居的日子慢慢平靜下來,只是在她們看不見的宅院外,此時正有蕓蕓眾生在承受著災難。
由于王念念抽空去了趟空間,連續(xù)幾晚偷偷給發(fā)高燒的弟弟吃消炎藥,沒讓他受太久的罪,小引章病好以后只在背上留下一點淺淺的痕跡,人過了一個多月依舊活蹦亂跳。
此刻床上的小引章睜開眼睛,小手一摸姐姐不在,噌地坐了起來喊:“姐姐!”
丫鬟們剝好了滿滿的一碗枇杷,正在桌前伺候四小姐吃,姚黃正擦干手進來,笑著道:“五少爺您醒了,奴婢去給您倒水凈臉?!?p> 王念念向弟弟招手,“醒了就過來,吃點枇杷?!?p> 小引章看著她的方向,等丫鬟們把自己穿戴收拾好,小跑過去含了顆枇杷在嘴里,嘟噥著道:“吃完了,姐姐我們?nèi)プ街税?!?p> 上次蕓娘聽凌香稟告,說四小姐因為蟬鳴吵人,午睡也不香,之后就派人去樹上黏知了。小引章見了也鬧著要拿棍子去打,可知了還是隔幾天就會出現(xiàn),小引章樂此不疲,天天都鬧著去玩。
“不行,現(xiàn)在日頭太曬了,我們?nèi)勘吃娙?,等會娘親會來檢查?!?p> 王念念一邊勸說弟弟,一邊給他嘴里塞了個葡萄。
剛到三歲,見女兒學習的興趣大,蕓娘就開始教兩個孩子背詩,看圖畫,講故事。
“那就背完了再去,知了好玩!”
小引章一邊吃枇杷,一邊任由姚黃給自己擦臉擦手,一面跟姐姐討價還價。
“那行,就等你背完好了”,王念念也不再與他爭辯,反正自己不去打知了,弟弟也不會偷偷去。
姚黃收拾布巾子,帶著絲緊張,“小姐您可別這么慣著他,外面日頭這么毒辣,中了暑熱可不是好玩的。”
“分明是你怕曬吧!”賽玉帶著綠珠捧了兩塊布進來,正好聽見這句話,笑著嗆聲道:“每次日頭毒辣你都不愿意出門,現(xiàn)在除了凌香,就屬你最白,哪里跟我們似的?”
姚黃白了她一眼,“我本身就是管著少爺屋里的,哪像你似的到處瘋。”
凌香笑瞇瞇的,也不反駁,看向賽玉手里的東西,問她:“這是新出的夏布,二奶奶又要給少爺小姐們做夏衫了?”
賽玉點頭,把手里的布遞給凌香看,“二奶奶見少爺小姐長得太快,小姐又連當初三小姐的衣服都穿不了幾件,這不,剛裁了兩塊過來,夠做四套衣裳?!?p> “這料子可真細膩,光滑的很?!绷柘阋幻献泳椭溃@是外地來的好料子。
“你們在說什么呢,二奶奶知道少爺快醒了,督促章哥兒去書房呢!”
是佘氏,她現(xiàn)在正式做了章哥兒的乳母,如今被稱為佘媽媽。她走進來了,手里拿了個托盤放了幾雙顏色各異的小小的虎頭鞋,膽子相比前兩年也大了不少,但是說話依舊輕聲細語。
“好啊,我今天要背三首,姐姐背幾首?”
小引章早就想走了,他聽見奶娘這話如同大赦,隨意擦了擦嘴就過去牽過姐姐的手。
兩人出門,去東廂房的書房。
“我今天背五首!”
路上,王念念用了激將法。
果不其然,小引章不甘示弱瞪圓了眼睛,“那我也背五首!”
看弟弟還不服氣,王念念一本正經(jīng)點頭,“好哇,那我們就來比一比誰更快了?!?p> 到了東廂房,左廂房的書房還是從前父親在時的格局,兩面墻放書,如今不過是父親慣用的東西都收起來了,再多加了個貴妃榻讓兒女們讀累了歇息,靠窗邊也添了個小書桌,和之前的大桌并排。
此時王引盈已經(jīng)坐在了大書桌前。
王念念與王引章向前跟姐姐見禮,小引章驚呼:“姐姐你起這么早,都在練字啦!”
語氣熟稔隨和,可見三人住在一處后相處得很融洽。
從小姐姐的讀書寫字都是由祖母崔氏啟蒙,王念念湊頭一看,紙上的簪花小楷十分秀氣,很是有些衛(wèi)夫人的神韻。
王引盈看著面前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把毛筆擱在了筆架上,朝妹妹點點頭,語氣柔和,“我先教會你,然后你便去教弟弟,我待會在一旁看書?!?p> 因為祖母在自己搬走前說的一番話,王引盈對雙生子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好了許多。
王念念與姐姐相處舒適,也很樂意見到這樣的結果,對姐姐尊重許多。
她乖巧應是。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痹诒忱畎?。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痹诒惩踔疁o。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在背孟浩然。
......
書房傳來郎朗的讀書聲,丫鬟們輕手輕腳在一旁打扇,連外面的蟬鳴也動聽了許多。
過了幾天,到了請安的日子,小引章?lián)u頭晃腦背給太祖母聽,樂得老夫人哈哈地笑,直呼章哥兒是個小狀元。
又獎勵他們文房四寶,和狀元及第的小銀裸子。
王宜祿也坐在一旁,看兩個孩子已經(jīng)平平安安長到這么大,沉著臉撫摸胡須,心里隱隱有了計較。
第二日一大早,把雙生子叫去外院的大書房。
三開間的書房,一進門就是屏風隔斷,右間兩個大窗戶都是玻璃鑲嵌,三面墻外加豎立的書架上全放滿了書籍,兩個大瓷瓶依著張書桌而立,塞著一卷卷畫卷。
左間里,擺了長桌和十幾把官帽椅,布置成了議事的樣子,此時王宜祿就坐在首座的太師椅上,站在下首的雙生子近前回話,“你們也快開蒙了,以后,想不想跟著祖父讀書?”
王念念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國子監(jiān)司業(yè)給自己啟蒙,肯定能接觸更多的知識面,包括外界的消息,也是唾手可得!
她于是大聲道:“想!”
小引章看姐姐答了那么快,躊躇著看著姐姐和祖父。
“怎么了?章哥兒你不愿意?”王宜祿平時在小輩面前嚴肅,此時怕把小孫兒嚇到,他彎下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下來。
小引章聲音小小的,疑惑地看著祖父,“跟您讀書那還能去抓知了,去后面花園里打蝴蝶嗎?”
見只是這樣的原因,王宜祿笑起來,絲毫不介意孫子的貪玩,“當然可以,以后你們就巳時跟我讀一個時辰,其他的時間都是你們自己的,可好?”
聽聞后小引章跳起來,笑著拍拍小手,“那好啊,姐姐來我就來!”
王宜祿看著孫兒雀躍的小臉,心想:還只是頑童一個,罷了罷了,以后自己管著,逐漸就會懂事知禮。
他起身招招手,“來,我?guī)氵^去看看你們的位置?!?p> 抬腳跨至博古架隔開的里間,這里只擺了一桌三椅和一個小書架,有個六七歲大小的男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見他們進來,驚喜地轉(zhuǎn)頭,小臉蛋上的眉目十分精致。
“這是你們的表哥,但是你們以后得叫師兄,以后我不在有問題就請教他?!蓖跻说撓螂p生子介紹那個男孩,轉(zhuǎn)頭囑咐那男孩道:“沐黎,以后這里就由你領頭了,可要給弟弟妹妹做好榜樣?!?p> 隨著小男孩的應聲,王念念環(huán)顧四周,見祖父王不僅連位置都準備好了,還讓他們改口把表哥叫成師兄,分明是早有預謀。
三人本就經(jīng)常在崔氏那里一塊玩耍長大的,并不陌生,小引章已經(jīng)跟表哥開始嘀嘀咕咕起來。
此時門外有書房管事站在門口稟告:“老爺,夫人派人過來請您過去商量事情,人現(xiàn)在就在院子里?!?p> “好了,你們留在這里,我去去就來?!?p> 王宜祿說完就出了小書房。
王念念打量著不高的書架,隨手拿了幾本下來看,都是三百千論語之類的啟蒙書籍。
窗外有祖父的聲音傳入王念念的耳朵:“要買地?真是楚王府的大管事嗎,可有什么信物?”
“有的,他們要買我們那塊李家坳地跟兩片山林并入他們的莊子,因為面積太大,夫人拿不準,來人又持了腰牌,夫人見那東西不是尋常人家用的,讓我來問老爺?!?p> 是祖母身邊管事嬤嬤崔浩家的。
“如今外邊幾個地方多人受災,知縣大人急著辦書院彌補過失,知縣夫人已經(jīng)三番五次下帖子邀請府里過去,今日實在是推脫不過,夫人讓您也拿個主意?!?p> ......
跟著祖父讀書就是好,這不消息就來了?
屋內(nèi)的王念念狡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