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歷史的塵埃所掩埋的,是悲愴的記憶,讓人們可以毫不困難地滑向歷史虛無主義的深淵。
我,一個活死人,張開雙臂,翱翔在天幕之上,周遭是顏色深淺不一的云霧,身邊是風(fēng)聲浩蕩。而我像一只在水中游弋的金槍魚,疾馳中忘記了捋一捋我斑駁的白發(fā),只任其在風(fēng)中凌亂。我的心,也被風(fēng)掠過的痕跡侵襲和腐蝕。
倏忽間,我墜下云頭。
我降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
不,其實這里本不貧瘠,而是沃野千里??墒牵谖野职肿吆蟮囊话俣嗄陼r間里,從那條大河,到那條大江之間,廣袤的土地,都逐漸變得荒蕪而赤裸。
因為大家沒辦法種地。
邊境問題根本沒有解決好,所以這么寬幅的土地,時不時就會變成戰(zhàn)場。即使不是戰(zhàn)場,也絕不會是農(nóng)田。
這里的人們,不是子民,而是遺民。他們不被承認(rèn)。他們連農(nóng)民都做不了,而是淪為阿酷兒星球的奴隸。七個奴隸可以換一匹馬,真是好價錢。漂亮年輕的姑娘們,被搶走之后,也許還能有一條活路,而年老或者不漂亮的,被殺了多少,我數(shù)也數(shù)不清,記也記不得了……
我在荒蕪的田野里穿行。風(fēng)沙彌漫,遮天蔽日。我來到爸爸之前駐扎的地方。
這里的人們,和他是多么熟悉啊!
他從來不像其他長官一樣,肆意克扣戰(zhàn)士們的糧餉和物資。如果有誰克扣他們的口糧,都會被重罰。
這樣,士兵們才會心甘情愿為國家效力。
軍隊一直以來的亂象才會被制止。
所以,我爸爸才會得罪人,才會有被誣陷的基礎(chǔ)……
很符合邏輯,不是嗎?
在其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大把大把地積累著數(shù)以萬計的個人財富之時,都將好田好土圈成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之時,我爸爸卻把阿貝爾國王給他個人的財產(chǎn)和權(quán)利,轉(zhuǎn)變成我們薩頓星球防御工事所需要使用的各種物資。
十幾年的時間,十幾年的規(guī)劃,他打造了一支完全可以和阿酷兒星球的軍隊相抗衡的鐵軍。
在只知道潰散和逃跑的薩頓星球原來的軍隊中間,這是一個奇特的存在,是一支勁旅。
所以,我們的敵人最忌憚的人,只是我爸爸。
我爸爸駐軍的地方,這些人們,也都是沒有任何權(quán)勢的,可憐的人們?。?p> 雖然他們中間不乏壞人,證明著多樣性的世界才是一個正常狀態(tài)的世界,但,大多數(shù)的人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各自的選擇,詰問著各自的詰問。
我飛到每家每戶的窗前,看見他們違抗嚴(yán)酷的禁令,將我爸爸的照片放在相框里,掛在他們墻上正中間或者其他顯眼的位置。
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冒著危險,紀(jì)念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如果你認(rèn)為這只是一時,那就錯了。
在以后的將近一千年的時光中,寫詩寫詞紀(jì)念我爸爸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他們站在大江大河邊吟詠,仿佛我爸爸的心愿也同時是他們自己個人的心愿;
他們把酒涼亭之內(nèi),聽南屏晚鐘的淺吟低唱,在被晚霞映紅的天幕之下,寫滿對我爸爸昭忠的詩篇。
那個多少次因不能違抗政府的命令,因沒有任何友軍增援而孤軍作戰(zhàn),不得不掩護民眾撤退的身影,刻在每一粒塵土里,印在每一道車轍里,鐫在每一根發(fā)絲里,熔鑄在每一束日光里……
直到最后一次被迫的撤退,民眾圍繞著他,用干癟枯瘦的雙手,牽著他的馬韁繩,拽著他的衣襟,一排排地跪在黃土坎上。衣衫襤褸的人們那期盼的眼神里,凝聚著多少苦楚,多少乞求。他們不希望爸爸離開,不想讓我們回去。
可是,不回去,十萬大軍的口糧問題,如何解決?
還有一百多萬對爸爸寄予厚望的人們,如何安置?
前面是敵國的大軍,后方是我們的薩頓的軍隊。
如果爸爸不聽阿貝爾國王的命令進(jìn)行大撤退,他就會以謀反為名,讓我們自己的軍隊轉(zhuǎn)而對付他。
我們會受到兩面夾擊,最后很可能全軍覆沒。
犧牲沒有關(guān)系,死亡和艱險也不可怕。
但是,人活在世界上,還需要有一個好的名節(jié)呀!
所以,盡管很可能以后再無機會進(jìn)行這樣的反攻,也必須撤軍。
苦苦掙扎了一夜,前思后想,徹夜不眠,似乎一夜之間都可以白頭……
最終,還是不得不做出無奈痛苦的抉擇。
面對大家的哀求聲,我爸爸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愴的情緒。
英雄流血不流淚,但,心中的淚流也是流不盡的……
不是為自己流,而是為天下蒼生……
他聽見一個穿著破爛衣衫的老爺爺對他說:“埃立克斯將軍,您不能走啊!您不能撇下我們。您的軍隊一走,阿酷兒星球的人立刻就會占領(lǐng)我們這片地方。他們知道我們是配合你們作戰(zhàn)的,所以,他們一定會把我們都?xì)⒌??!?p> 沉痛的酸楚,來自于軍民之間那種魚水相依的關(guān)系……
沖不出的羅網(wǎng),將大家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是的,當(dāng)初這么多人一起互相聯(lián)絡(luò),才會進(jìn)行汪洋恣肆的人民戰(zhàn)爭……
如今,即便被迫撤退,難道就真的撇下如此情深意重的民眾,撇下對他們的承諾和責(zé)任,自顧自地走掉么?
換了別人,才管不了那么多,走了便是。即使民眾被他們的鐵騎踩在地上,也擋不住他們的去路。
但我爸爸不能。
他對撤退的各方面事宜進(jìn)行妥善的處理和安置之后,決定即使花很多的時間,也要帶著這些民眾一起走。
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和平有保障的地方,讓他們最起碼能保命……
一排排,一隊隊,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民眾,扔下茅草屋,扔下還未成熟的,辛辛苦苦種植的莊稼,就僅憑著對我爸爸的信任,跟著他一起上路……
自從戰(zhàn)爭的陰影襲來,多少次背井離鄉(xiāng),多少幕流離失所……
現(xiàn)在,人們再次離開他們熟悉的家園,走啊,走啊……
他們在坎坷的路上走,我爸爸的軍隊的戰(zhàn)士們在兩旁一路護送……
我們大家一起走,不顧饑餓,不顧勞累。
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寫著深重的苦難。
對民眾而言,這是逃命,別無選擇。
我爸爸看著這十幾二十萬的民眾,迤邐前行的悲苦身影……
天地為之變色,山川亦為之動容!
一千年已經(jīng)即將過去,在別的星球的媒體上,有文章評價,我爸爸是薩頓星球歷史上的第一大英雄……
他是薩頓的高官嗎?
他是戰(zhàn)士們的高級指揮員嗎?
是的,從世俗的意義來講,是這樣子。
可是,當(dāng)他決定把這么多老百姓都護送到一個他自己能掌握的,安全的地方的那一刻起,直到這些人又有了一個新的家園,可以繼續(xù)存活的時候為止,他可能還意識不到,令他內(nèi)心悲痛萬狀的情形,已經(jīng)將他定格為一個救世者……
他不會想到,歷史對他的定位,由于他的做法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樣的高度,而具備了這樣的高度。
他寧愿沒有這所謂的高度,也不愿看到百姓由于他的“失敗”而再次承受失敗的命運,再次被無情的風(fēng)雨侵襲,被荒誕的事實所左右,深陷在泥潭里不能自拔,拉向輪回的轉(zhuǎn)盤中,無法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