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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五十四章 窮山惡水寸草哀

云間草 白若遺 4432 2022-10-30 22:43:45

  這一次返校,何朵只拿到了五百元的生活費,這將是她接下來一整個學(xué)期的花銷來源。

  雖然何家礦窩子的存儲量豐盛,何勝軍最近一段時日來卻無法規(guī)律作業(yè),收入變得時有時無。所謂物必先腐之,而后蟲生之。造成這個變故的原因,并不全是政府對私自采挖煤礦的嚴(yán)抓,更多還是來自于老泉村內(nèi)部。

  不止老泉村,整個紅西鄉(xiāng)在這一年突然開始嚴(yán)禁私人開采煤礦。鄉(xiāng)里的稽查人員頻繁出動,每日奔走在大小山嶺中抓現(xiàn)行。這邊農(nóng)民們剛扛起鋤頭鉆進(jìn)煤窯礦窩,那邊稽查隊人員就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至。人丁多的家庭中,會有專人每天在院子里放哨,只要看到白色的稽查車由遠(yuǎn)而近駛來,立刻狂奔到礦窩子里呼喚家人躲避。而那些來不及撤離現(xiàn)場的,往往就要被繳納一筆肉痛的罰款。

  稽查隊就那么幾號人,人又時常遠(yuǎn)在幾公里之外,加上山路坑洼不平,卻如何能夠每次都一抓一個準(zhǔn)?這原因自然是村民們私下里的互相舉報。

  “我爸還是不能正常干活嗎?”已經(jīng)開學(xué)一個星期,何朵不放心家里,在電話里詳細(xì)跟母親打聽著情況。

  “唉,就干不成。喪德的明子爸還有麥場子,這兩個人就把咱家害死了!”許嬌蘭惡狠狠地說道。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不行讓我爸把他們喊過來,或者去他們家里好好坐坐,說一說?”何朵說道。

  許嬌蘭不悅,嘟噥道:“美死他們,憑啥里?這一去不就得給他們錢嗎?前頭他們喊了兩個月你爸都不吭氣,到這時候了我們再服軟,早來不及了!還不被坑死!”

  “那咱家的礦窩子確實把麥場家的窯震出裂縫了嗎?”何朵有些狐疑地問道。

  “咋能?你爸的礦窩子朝著后山方向去的,跟村里根本不是同一個方向,咋能礙著他家?喪德的畜生,就是仗著礦窩子口離他家不太遠(yuǎn),看你爸這兩年有錢掙,眼紅訛人哩!”許嬌蘭憤憤道。

  何朵也不由得惱了起來,罵道:“小人,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自己訛不到錢就往死了害我們?!?p>  “可不是啥呢!”許嬌蘭氣道。

  “那咋整?就一直這么拖著嗎?還有明子他爸,為啥也總是偷偷盯著咱家,舉報咱們?”何朵不解地問道。

  許嬌蘭嘆了一口氣,道:“他不就是劉月生的狗嗎?替劉月生盯著你爸呀!”

  “唉!”

  母女兩人同時長嘆一聲。

  “總不能一直這樣呀!”何朵說道。

  “有啥辦法,偷偷干吧!這些人也真是夠狠的,前幾天你爸你哥還能在半夜里偷偷干一點,后來那些人也精了,連半夜里也盯著你爸。只要咱家院子里有一點光,你爸都還沒到礦窩子里,稽查隊的車就沖過來了?!?p>  “真他媽閑的!那這些人他們自己都不用干活?都不用去礦窩子了?干嘛都盯著我們?”何朵感覺煩悶到頭疼。

  “你以為他們能好到哪里去?他們也都干不了!誰家沒有幾個仇人?互相之間都舉報的。再說大部分家里的礦窩子也沒多少礦了,本來就沒啥指望。也只有咱家的礦窩子還能一直挖,你說這些人哪能容得下咱?肯定希望全村人要窮一起窮!”許嬌蘭說著,打了個哈欠。

  “行吧,只能繼續(xù)等機(jī)會了。你睡會兒吧媽,回頭空了記得幫我問問助學(xué)貸款申請的事情?!?p>  “行。唉,睡也睡不著?!?p>  何朵其實非常理解全面禁止私自采挖煤礦的政策。幾十年來,整個寧水市都籠罩在暗沉沉的黑煙之中,就連自己從小到大生活的老泉村,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切的根源便是大規(guī)模的煤礦采挖。

  這些年來,紅西鄉(xiāng)的地下水幾乎全都斷層流失,大面積的植被遭到不可逆的破壞。兒時還能看到汩汩清流的小河,水大時幾乎能淹沒山腳處的農(nóng)田,而如今早已變成一片沙地。大大小小的石子每日里順著貨車的碾壓四處迸射,完全看不出這里曾經(jīng)是條灌溉著周邊十幾個村落的母親河。

  何朵印象中每年春天都會漫山遍野怒放的山桃花、山杏花以及其他野花,這些年也已經(jīng)鮮少看到。但凡遇到起風(fēng)的天氣,連片的山坡飛塵滾滾。漫天黃沙籠罩在村子上空,飛塵一層層落到院子里的小飯桌上,弄得何朵和母親一天里要擦拭好多次。漫天的黑沉灰土長期聚集在空中,把曾經(jīng)山清水秀的大山徹底籠罩在地底。

  這樣的境況在整個寧水市甚至魏州省都比比皆是。也是從這時候起,嚴(yán)禁私自開采煤礦的政令一條接一條的發(fā)出。起初老百姓才不管你上面什么政策,依舊我行我素,反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不讓我挖,那我不就餓死了?于是該挖煤的挖煤,該打礦的打礦,其他根本不予理會。

  其實誰也理解政令的初衷,生態(tài)破壞了,生存的根基就沒有了。然而理解歸理解,人活一天總要吃飯穿衣,不挖煤挖礦就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連眼下的這一天都活不下去,誰又有心思去關(guān)心未來的生態(tài)?

  對于這些生來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而言,除了挖煤挖礦,誰也想不出其他可以賺錢的門道。既然上面不讓挖,那就偷偷挖。于是村民們每天三五成群聚在院子里,一邊嘬著粗茶,一邊有意無意瞭望著遠(yuǎn)方。只要看到稽查隊的車走了,男人們便會趕緊回家換上臟衣裳,扛起炸藥包和鋤頭溜回礦窩子里。等稽查隊的人聽到風(fēng)聲趕回來的時候,男人早已換回了干凈的衣服,重新坐在院子里喝茶。

  就這樣貓捉老鼠般,家家戶戶搶著時間偷偷干。到后面白天實在沒機(jī)會了,就夜里溜出去挖礦挖煤。然而奇怪的是,稽查隊的人也越來越聰明,似乎總能知道你什么時候去干活,總會在你還沒開始揮舞鋤頭的時候就追到你的屁股后面。

  這種有一天沒一天的過活,導(dǎo)致何勝軍礦窩子的產(chǎn)量非常有限。以前一天可以賣出至少一車礦石,現(xiàn)在要連續(xù)三四天甚至一個星期才能湊夠。有時候就算礦石湊夠了,還沒等拉礦的三輪到,稽查隊的人就來把礦給沒收走了。白折騰一個星期,竹籃打水一場空。

  村里其他人的影響也有,但是不如何家這么嚴(yán)重。到后面即便沒有稽查隊,多數(shù)村民家礦窩子的產(chǎn)能也基本告罄。自己沒錢可賺,反而更不希望何勝軍獨自過的如意。于是除了死對頭麥場家和明子爸,其他村民也開始零零星星舉報何家。

  除了何家,村里人但凡相互間有點摩擦的,都會暗地里互相舉報。反正稽查隊的人又不會暴露自己,不報白不報,解恨第一。

  直到稽查人員越來越密集頻繁的出動,處罰的方式也從單純的罰款警告升級到拘留教育,老百姓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開始停下手里的鋤頭,藏起了家中的炸藥。

  就這樣,農(nóng)民們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何勝軍家底本來就薄,又趕上了何朵交學(xué)費,自是壓力巨大。好容易東拼西湊勉強(qiáng)完成了任務(wù),生活費卻實在是湊不出來了。何朵不忍給父母壓力,短時間內(nèi)又無法賺到足夠的勤工儉學(xué)費用,只好求助遠(yuǎn)在玥城出差的姐姐。

  這是她第一次求助姐姐給予經(jīng)濟(jì)支援,何文雖然壓力很大,依然還是快速給妹妹寄回來五百塊錢,外加一個新買的摩托羅拉手機(jī)。

  這可讓何朵高興壞了,要知道她可是全班最后一個擁有手機(jī)的人。班里的同學(xué)們早就先后有了手機(jī),同宿舍的班花和胖女生甚至都換過了兩臺。何朵看在眼里,表面上雖然無動于衷,內(nèi)心總難免有些唏噓。

  解決了后顧之憂,何朵開始更加賣力地打工賺錢。適逢學(xué)校下發(fā)新一輪的助學(xué)貸款申請,她更是早早拿到了申請表格。只要申請能夠通過,再往后的學(xué)費就可以通過助學(xué)貸款繳納,等自己將來工作以后再慢慢還,這自然會給家里省去不少負(fù)擔(dān)。

  申請表需要寄回老家,由大隊隊長簽字蓋章,用以確認(rèn)家庭貧困的情況屬實。大隊蓋章后再拿到鎮(zhèn)政府蓋章回寄,整個申請過程才算有效。

  事情走到這一步,先前劉月生放過的話居然夢魘般實現(xiàn),他真的有機(jī)會可以讓何朵上不了學(xué)。

  雖說助學(xué)貸款申請的是大三大四兩個學(xué)年的學(xué)費,即便現(xiàn)在申請不成功,也不影響何朵順利讀完當(dāng)下的大二學(xué)年,大不了未來兩年的學(xué)費全都自付。然而眼下這光景千變?nèi)f化,誰又能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子?本以為風(fēng)波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何劉兩家的怨憤多少會消磨一些,沒成想劉月生卻絲毫沒打算放過何家,借機(jī)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何許夫婦自是沒有告訴女兒實際發(fā)生的情況,在孩子們面前,夫妻倆早已習(xí)慣了報喜不報憂。劉月生這一年雖然沒能當(dāng)成紅嶺大隊的書記,但卻是大隊隊長。隊長不同意簽字蓋章,書記也不好因為這事撕破臉去管。事情就這樣一拖再拖,沒了著落。

  “還是不肯見你?”

  “……”

  何許夫婦守著兩個咸菜和一盤土豆絲,誰也無心下筷,大眼瞪小眼地發(fā)著愁。

  “要不你就一直守在鐵廠門口,我就不信他不出來?”沉悶了好一會兒后,許嬌蘭沒底氣地說道。

  “還用你說?早去了好幾回了。只要一去,那家伙就徹底消失。明子和大軍他們又一輪一輪地攆我走,你說我還怎么待著?被這些小輩轟著,臉皮都被扒下來在土里撮沒了!”何勝軍氣的扔下了筷子,干脆點起煙悶聲抽了起來。

  “這個畜生,喪德的家伙。老天爺真是瞎眼了,讓這種人當(dāng)干部!”許嬌蘭氣的說話都顫抖了起來。

  “不尋他了!”何勝軍沉吟半晌后,重重地說道。

  一直趴在院里等待主人喂食剩飯的將軍,看著男主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顛著大步子離去,全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既然劉月生鐵了心要害自己,再一味舔著臉求放過已沒可能,那便徹底放棄這條路。何勝軍心一橫,拿著申請書和貧困證明跑到大隊里,找到書記。

  彼時的大隊書記還是當(dāng)年的李有來,雖然這回僥幸繼任了書記一職,卻也只是個空頭銜,大隊的所有權(quán)力早已掌握在劉月生一人手里。

  “軍子啊,你知道的,我自己都沒能想到今年能繼任這個書記。劉月生因為投票一事心生不滿,誣陷你家,整個大隊人都知道。雖然我也清楚不是你們家所為,但他確實因為少了既定的三票,沒能當(dāng)上書記。我現(xiàn)在這個頭銜啊,就是撿來的。”李有來慢悠悠地說著,一頭白發(fā)早已掩蓋不住歲月的滄桑。

  “嗯。”何勝軍不太會說這種場面話,只是輕輕地應(yīng)和著。

  “這兩年所有實權(quán)都在他手里,我這個書記就是個擺設(shè)。你女子的事情,上次你就找過我。我也跟你說了,即便我能蓋這個章,也真的很為難。這章一旦蓋下去,以后我越發(fā)不好過了?!崩钣衼頁u搖頭說道。

  “叔,我也知道你的難處??墒峭薜馁J款申請就這最后三天了,再不蓋章,娃后頭兩年的大學(xué)要是真上不成,你讓我這個當(dāng)爸的怎么有臉面對娃?不是所有人都能考上大學(xué)呀!我家女子考的還是重點大學(xué)!你說咱大隊里,有幾個能像我家女子這樣的娃?”何勝軍說著說著,眼淚居然落了下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一個簡單的蓋章事件,就讓何勝軍大丈夫垂淚,可見這段時間來受到的煎熬多么濃烈。

  李有來一看,愧疚之意再也無法壓抑下去,一拍大腿道:“軍子,你別愁,不就是個章嘛,叔給你蓋!”

  何勝軍見狀,簡直要感動的跪下去。

  李有來拉住何勝軍的胳膊,誠懇地說道:“再怎么樣的深仇大恨,再怎么樣的幫派斗爭,也不能苦了娃,連累娃。我好歹也是書記,你家女子是咱大隊里出去的人才,咱隊里就應(yīng)該幫助!去他媽的劉月生,我反正都這樣了,他還能奈我何!”

  就這樣,在李有來的幫助下,何勝軍總算拿到了隊里的確認(rèn)印章。為了防止劉月生知道后生變,李有來再三囑咐何勝軍即刻趕往鎮(zhèn)政府,在劉月生動手前把手續(xù)辦完。

  何勝軍的妹夫在鄉(xiāng)辦企業(yè)上班,多少認(rèn)識一些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等他搭乘李有來親戚的摩托車一路直奔鄉(xiāng)政府后,在妹夫的引薦下順利找到工作人員,當(dāng)即蓋章完畢。沒等印章干透,何勝軍又火速跑到十幾米外的郵局,把女兒的貧困證明和助學(xué)貸款申請用掛號信加急寄了出去。

  真是沒想到,跌跌撞撞了半個月,所有事情居然在半日內(nèi)就全部操辦完畢,真是峰回路轉(zhuǎn),蒼天有眼。

  那邊劉月生突然不見何勝軍的死纏爛打,正納悶著,消息就很快就傳了過來,這可把他氣的不輕。

  “你何勝軍還真是有本事,明目張膽違拗我!行,自此以后,我就讓你永無翻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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