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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一百九十四章 身死魂消大廈傾(一)

云間草 白若遺 6195 2024-07-24 14:49:56

  “咱的人,別睡了,醒一會兒!”許嬌蘭握住丈夫的手,溫柔地喊著他。

  何朵聽到母親一句“咱的人”,剛擦干的臉又瞬間被淚水覆蓋。她本想湊在父親身邊給他打氣,此刻腳步卻怎么也邁不出去了。

  何勝軍嘴巴張著,微微睜開眼睛,瞅了瞅妻子。

  許嬌蘭說道:“咱回村里吧!行嗎?”見丈夫沒有反應(yīng),又說了兩遍:“行嗎?你聽到我說話了嗎?咋不理我呢?”

  何勝軍突然不悅地懟了一句:“回去不就死了!”

  許嬌蘭干笑一聲,嗔道:“嗯,你這話說的,凈往壞了想?!彼朐僬f點兒什么岔開丈夫的思路,卻一度語塞。頓了頓,又搖了搖丈夫,說道:“咋又睡了,醒會兒么,醒來說說話。”

  何勝軍再度睜開眼睛,但也只是半睜,此時此刻,睜眼對他來說已經(jīng)有些吃力。

  “你想想,想想娃兒們,想想我,有什么想說的,你都說一說。”許嬌蘭悠悠說道。

  然而何勝軍卻繼續(xù)閉上了眼睛,并不搭理她。自此后任憑許嬌蘭怎么呼喚,也不再回應(yīng),甚至心煩地擺了擺手,示意她閉嘴。

  許嬌蘭看著站在門口的何朵和坐在一邊的何文,苦笑道:“你爸不理我?!?p>  “算了,媽?!焙味湔f道。

  誰都看得出來,何勝軍根本不愿意接受死亡這個結(jié)局。這一年來,何朵始終以各種積極案例和思想開導(dǎo)鼓舞著他,以至于何勝軍雖然偶爾會軟弱悲觀,骨子里卻并不相信自己會這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何朵深呼吸了幾下,微笑著走到父親身邊。既然時間不多了,那就一刻也不要分開,好好陪著爸爸。

  夜幕已至,醫(yī)生每隔一個小時就來轉(zhuǎn)一圈,不是因為突然想起要關(guān)心病人,而是催促何朵盡快拿主意確定出院時間。何朵均以父親還沒睡醒,還沒想好怎么跟他溝通為由推脫。

  “朵朵,你和你哥一起回趟家?!焙挝陌押味浣械介T外,說道:“接下來我們就都不離開醫(yī)院了,趁現(xiàn)在你和你哥回去,把該拿的東西放到車里。后面這幾天我們回村以后,簡易的洗漱用品、濕巾、保暖內(nèi)衣都帶上。你身上的外套太薄了,回去換上最厚的?!?p>  何朵點點頭,剛準(zhǔn)備走,何文又說了一句:“還有爸的壽衣,在主臥的地上,幾個黑色大袋子里?!?p>  何文知道妹妹的心思,因此一口氣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對這事還有些排斥,但現(xiàn)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何朵沒說話,進入病房拿上手機,跟著哥哥離去。

  臥室里,四個碩大的黑色塑料袋幾乎占滿了全部空間。何朵無暇細看,翻出姐姐和母親的挎包,把必須要用的洗護用品都塞了進去。然后翻箱倒柜找到了幾年前自己給父親買的玉墜和手串,小心放進包里。

  當(dāng)初之所以想到給他買這些掛件,是因為有一回何朵放假回家,適逢父親從外地打工回來,手腕上總戴著一串已經(jīng)磨破皮的黑色小珠串,脖子上也掛著一個仿玉的塑料鏈子。這是何朵第一次看到,樸實勤勞的父親也會有喜歡佩戴這種身外之物的時候。

  后來,當(dāng)她把真正的玉貔貅掛墜和金絲楠木手串送給父親時,除了手串太大影響干活沒戴多久,那個玉貔貅何勝軍著實待了好幾年。去年在江臨時何朵送給母親一串珍珠項鏈,想起來那個玉貔貅,才知道父親后來沒再佩戴是因為繩子斷了。于是年前和姐姐把父親送回寧水后,何朵特意找出來這個玉墜,帶到江臨重新配了一個新掛繩。

  “拾掇好了嗎?”何朵正恍神間,何平進來問道。

  “好了。”

  “走吧!”

  兄妹倆來回跑了兩躺,把東西都塞到了車里。路上,何朵突然想起了一事,問道:“哥,爸的棺材有嗎?”

  “有,訂好了?!焙纹秸f道。

  “啥時候訂的?”何朵詫異道。

  “昨天?!?p>  “哦,多少錢的?”

  “三千八?!?p>  “還有沒有更好的?給咱爸訂最好的!”何朵說道。

  “最好的一萬,你出嗎?”何平?jīng)]好氣地說道。

  從小就忌憚哥哥臭脾氣的何朵,多年來一直刻意規(guī)避著和他之間的沖突,不是害怕,而是不喜歡爭執(zhí)。而這次,她也顧不得那些忌諱,斬釘截鐵道:“出!”

  何平卻反而笑了一下,說道:“都定好了,三千多的也不差的?!?p>  何朵不再言語,倘若繼續(xù)說下去,就成了任性。在寧水,家里頭擔(dān)事的必須是男人,何況何家自來也是如此。

  剛回到醫(yī)院不久,三叔和三嬸以及二嬸、姑姑都急匆匆趕到了醫(yī)院。幾個人眼睛都已哭的通紅,站在何勝軍病床邊默默看著他。何勝軍此時已經(jīng)不再睜眼,只是一味酣睡,倒氣的癥狀也越來越重。這種情況先前重癥監(jiān)護室那位醫(yī)生跟何朵解釋過,看似是嗜睡,實則屬于輕度昏迷。

  何勝華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沖著何文何平何朵三人使了個眼色,走出了病房。

  “聽著,一定要賴在醫(yī)院,這個時候不要回?!焙蝿偃A說道。

  何朵眼前一亮,這是她最想聽到的話。

  何勝華繼續(xù)說道:“回村里干啥?那么冷,家里頭一晚上能凍死幾頭牛。床上啥也沒有,受那罪干啥?要是提前回去抬了兩三天的火,把房子燒熱了也算,現(xiàn)在肯定不行,等咽了氣兒吧!”

  “咽氣”,這個樸實又刺耳的字眼沖入何朵耳中,讓她胸口再度絲絲疼痛了起來。她用手反復(fù)捶打著右胸,一時又說不出話來。

  明明父親生病時全程照顧他、替他做一切決定的是自己。如今父親即將逝去,她卻連為父親何去何從的權(quán)力都沒有。一切一切,只能聽哥哥和長輩的,不管有理無理,不管父親會不會喜歡。沒有人問過她的意見,甚至沒有把她和姐姐叫到一起,一家人一起商量下。

  這就是寧水,這就是紅西鄉(xiāng)。

  “可醫(yī)生剛才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了,咋辦?”何平說道。

  “咋辦?就賴著,想方設(shè)法撒潑耍賴都要待著,待到咽了氣!讓你爸至少走的舒服點兒,不要死了死了,還做個凍死鬼!”何勝華說道。

  何朵撇撇嘴,還是覺得事情來得太快,心里一萬個不愿,說道:“白天都還想著怎么給他治病,醫(yī)生甚至還要給他做骨髓穿刺,咋現(xiàn)在人就要沒了呢!”

  何勝華半帶敲打半帶調(diào)侃地說道:“昨天來的時候就看著不好,跟你們說了早點準(zhǔn)備??捎腥瞬皇且欢ㄒ蚊矗俊闭f罷斜眼看向何朵。

  何朵琢磨了幾秒鐘,才聽明白三叔弦外音,火氣一下子就竄了上來,沒好氣地懟了一句:“為什么不治?跟你們一樣等死?”

  “行了?!焙挝牡吐曋浦沽嗣妹?,對三叔說道:“三爸,我們幾個人對這事也沒什么經(jīng)驗,后面得辛苦你費心了?!?p>  “瞧你說的?!焙蝿偃A說道:“我先帶著小輩們回村里收拾去,你們好好待著?!闭f完便進到病房跟許嬌蘭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其他人離開了。

  “這個收好!”何勝果抹了把眼淚,掏出來三千塊遞給了何文。昨天她來的時候聽到護士跟何文催促繳費,當(dāng)時何朵不在,何文身無分文。何勝果看在眼里,終究還是于心不忍,這回拿了三千現(xiàn)金塞給了她。

  何文也不再拒絕,點頭收了起來。

  眾人走后不久,吳瑛醫(yī)生再度走了進來,和之前的幾次一樣,用手電筒照了照何勝軍的眼睛。

  “怎么樣,定好了嗎?”走出病房后,吳醫(yī)生問道。

  “吳主任,我爸現(xiàn)在的情況實在是不能再折騰了。而且一旦告訴他要回家,就等于告訴他可以等死了。這么殘忍的事情,我們真的做不出來……您看這樣行不行,就讓他在醫(yī)院過到最后吧!讓他走的安生點兒。我們保證不給醫(yī)院添麻煩,可以嗎?”何文說道。

  吳醫(yī)生想了下,說道:“那這樣吧,等你爸回頭走了,咱們出院手續(xù)上寫成病人自動離院。我也實在是沒辦法,不然我們后期的工作就會特別難,還請你們也體諒?!?p>  “好的好的,太感謝了,謝謝吳主任!”何朵感恩戴德地謝道。

  “今晚我們都在,有什么事情隨時喊我。”吳瑛接著說道:“另外,我給你一個救護車號碼。等最后要走的時候,你們打這個電話,他們可以送?!?p>  此時已是夜里十一點多,何勝軍突然嚷嚷著想上大號。自打初六晚上在急診留觀室那次記憶深刻的上廁所到現(xiàn)在,何勝軍都沒再上過。中間有兩次感覺想上,但便盆放在屁股底下后,何勝軍躺著不習(xí)慣,都中途放棄了。這回許是感覺太強烈,何勝軍不耐煩地催促了多次。

  何平和何文合力抱起來父親的腰,許嬌蘭把便盆放在丈夫身子底下,何朵急赤忙慌從護士那里借來兩瓶開塞露,由許嬌蘭小心地擠到丈夫屁眼里。但是何勝軍折騰了半天,依然拉不出來,末了煩躁地說了句:“拿開!”

  “行,給你拿開,就拉到尿墊上吧!”何平撤掉便盆,許嬌蘭則和何文一起在何勝軍身子底下多墊了幾張尿墊。

  前天夜里何勝軍身體疼痛時,小便失禁,剛好當(dāng)時尿管的尾端堵了,尿液就從管道口溢了出來,床濕了一片。護士罵罵咧咧了一陣,卻不愿意給換床單,只說讓何平自行去買尿墊。姐弟妹幾個不便在病人面前爭執(zhí)和抱怨,只能無聲服從。

  何勝軍眉頭擰在一起,緊閉雙眼,嘴巴使勁努著,一下又一下地使著勁。何朵和哥哥姐姐輕輕半撩著被子,只聽到父親不停地放屁,心想總該是能拉出來了。

  “唉!”幾分鐘后,何勝軍嘆了口氣,說道:“算了,累死了?!?p>  何平抽出來尿墊,只見上面黑漆漆一小片碎渣末,道:“多少總算拉出來了點兒?!?p>  “這下好了,拉完了就輕松了。”何朵軟語安慰著父親。

  然而不一會兒,何勝軍就開始腰腿酸軟,緊接著便全身酸脹。何朵推拿著父親的腹部,何文負責(zé)肩頸,許嬌蘭和何平各負責(zé)推拿一條腿??蓻]過多久,何勝軍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全身的酸脹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疼的他幾乎要打滾,可虛弱的身體卻讓他動彈不得,只能大聲反復(fù)地呻吟道:

  “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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